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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记性:筒儿糕

 刘海宁7z1osytu 2020-12-26

我是在乡下长大的,来这座城市已经30年了。

这座城市原先叫清江市。我从小喜欢收音机,那时候收音机是稀罕货,也买不起,只有自己动手装矿石收音机,装矿石机有一个主要部件“二极管”。当时五交化商店一只挂价8角钱,为了筹足这钱,16岁的我扛了一袋红薯,走了20多里路来小城换钱买“管”,累累巴巴走到红卫桥西,一户青砖黛瓦房里走出一个头发谢顶的男人拦下了我,过秤是8角4分钱,谢顶男人就是要刷去4分零头。不然,4分钱我可以买二只筒儿糕吃了回家,但我最终妥协了。

若干年之后,逐渐知道还价抹零是市井阶层极富艺术的一种生活方式。也因此,买我红薯的谢顶男人,终于没有让我吃上筒儿糕的往事,深深地烙在了我少年的记忆里。即便是恍惚想起,也极像冬天的一片雨水,重重打湿我的心。


但,小城,我还是来了。距我卖红薯15年后,我从卫生单位调市劳动就业处上班,在市劳动局三楼编纂劳动志。

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时期,人事编制的区别还是很明显,全民性质、集体性质、三产性质。就业属性,对一个人一生命运,影响很大。正值知青大量回城之际,劳动部门权柄的举足轻重可想而知。

那时一个人在小城,下班以后,书店、旧书摊常有我的身影。工作单位对面有一个报刊亭是我常去的地方,摊主姓严,长得形似陈佩斯父亲陈强老爷子,只是左腿有点跛,拄着拐,据说是在抗美援朝时炸残的。不论老少都叫他老严;每次路过报刊亭,看到他都在吸溜吸溜地喝茶,也许陌生人中,我见他最多,熟得也有了某种邻居般的温暖。因此,办公耗材都在这个报刊亭买。

又到周末,快要下班的时候,楼下送茶水的李老头走进我的办公室,后边跟着进来的是天天见面的报刊亭摊主老严,李老头向我介绍他的朋友老严与我认识;我与老严彼此都心照不宣地笑了。老严说他有个外甥在清江商场场部开车,听总经理邵文杰说起你,也喜欢看你报纸上的豆腐块文章。明天中午有一场家宴,外甥想请你赏光出席,认识认识;明天开车来接,一定要给他一个面子。没有推辞的理由,我点头答应了老严。

第二天十时不到,老严与外甥的三菱面包车已等在楼下,上得车来,一直往西又沿北京路往南,过了红卫桥下坡,停在一户住宅前,我有点骇然,那是一处似曾相识的青砖黛瓦房屋。

容不得我思绪的盘旋,一行人已经出得门来迎接;我对今天为我摆设的家宴充满懵懂,当老严介绍他妹夫一家人时,我很快认出眼前这个谢顶的妹夫,就是15年前买我红薯的人。现实有点冤家路窄般的残酷;情节发展离奇又出人意外。我知道,他不会记得那一次发生在我们之间的买卖,也一定不会想到那个扛20斤红薯的农村小伙子,会是眼前他们举家出迎的座上宾。

寒暄一番,我与老严坐到上席,其他人依次落座。麦收时节,中午的天气显得有些热燥,谢顶妹夫搬来一架老式风扇放在我的脚边;说是吃饭,奇怪的是餐桌上空空荡荡;正当一头雾水时,三菱面包已停在门前,从车上抬下三个印有“玉壶春”的屉笼,揭去屉盖,冷菜、炒菜、烧菜摆放了满满一桌。

谢顶妹夫一边招呼女儿小英子给我斟酒,一边把软兜长鱼殷勤送到面前,看我纳闷,老严外甥说,本来想安排在“玉壶春”饭店,沿河店堂太小且吵,好在餐饮属于我们商业口子,我用车子把菜送到家里了。真是难为他想得出,从闸口到红卫桥足有十华里,这份诚意瞬间让我感动。

小英子为我又斟满酒的时候,这场家宴的谜底终于揭开。原来老严谢顶妹夫女儿小英子插队沭阳刘集,已经回城半年还没有接收单位,现在国家政策允许子女顶职,女儿的妈妈在清江棉纺织厂职工浴室工作。棉纺织厂是地方国营单位,职工属于全民性质,而职工浴室却是属于大集体性质,女儿顶职只能顶替妈妈的浴室工作,不能成为全民性质的纺织工人。

女儿几次跑了市劳动局咨询,计划调配科徐广林科长一口回绝,没有通融的余地。烧茶水的李老头知道我与徐科长能说上话。便与老严安排这场家宴想请我斡旋斡旋。

就在我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俊俏的小英子已经端了酒杯站到我身边,眼睛里注满无助和希望的晶莹,“楚楚动人”。也许在美人面前酒壮了我的英雄胆,我当时竟然充满勇气答应为她想办法。在酒精的燃烧下,我变得豪情万丈,一副为小女子两肋插刀的侠客模样。

一天过后,我拎一瓶洋河普曲、一包荷叶猪头肉、半只白斩鸡走进徐科长家,两人一会儿开瓶见底,不过摇头是那天的主旋律。徐科长说,面对国家政策的条条框框,亲老子也无计可施。我泄气而退,躺在床上一瞌眼都是徐广林的头在摇。

十天过后,徐科长来电话说,你那天白斩鸡味道还真不错,可惜我老婆和我女儿都没吃着,你今晚带一只过来吧。我骑车子去了南门小街一下子买了二只。

酒下半瓶,徐广林说,有个回城安置新政策,叫做有限条件照顾一批。安排对象主要是战争年代伤残军人子女,你上天说的女孩有没有这样条件。

我把这个情况告诉老严,老严一拍大腿说,我是伤残军人,一辈子没有老婆;这个小英子从小就过继给我做闺女,周边邻居都知道,居委会也知道,我告诉他不要声张,赶快去街道开个过继证明。

一个月过后,小英子安置材料,报到知青安置办公室。

二个月过后,徐科长办公桌上,一张全民性质职工安置介绍信开出,小英子作为全民性质工人被安置清江棉纺织厂。

三个月过后,小英子用工作的第一月工资请我喝酒。开心的气氛里,老严的谢顶妹夫拉住我的手,不住声说要好好感谢我;看着他逐渐扩大的谢顶,我说,你真的要谢我,他说,真想!我说以前清江电影院对面人和巷里,水吊上蒸的筒儿糕,你能弄到就送那个给我。

三个月过后零五天,老严的谢顶妹夫真的送来满满一篮子筒儿糕。

三年过后,小英子出嫁,婚礼设在棉纺织厂食堂, 我去做了她的证婚人。

三年零三个月后,市劳动局计划调配科科长徐广林因肺癌去世。

后记:2008年1月清江棉纺织厂改制为私营港资“宁波百隆实业有限公司”,小英子去向不明。


清棉北院,已拆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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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海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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