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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父亲周本淳(一):慈爱的父亲

 刘海宁7z1osytu 2020-12-26

周本淳先生和夫人钱煦老师

2002年7月29日是我永世难忘的日子,就在这一天的19时54分,我无限敬仰和挚爱的父亲与我们永别了。

7月19日突接妹妹先林电邮,晴天霹雳一般,说父亲患病,虽尚未确诊,但有可能是肝癌晚期。我闻讯顿觉大脑一片空白,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老人家身体一向硬朗,4月份体检,肝功能正常,5月外出旅游,6月初才回来,又听说7月15日还出席了淮阴老同志座谈会,并发了言。怎么会一下子就肝癌晚期了呢?在这种万分焦急而又夹杂着一丝侥幸的心情中度过了两天,21号又被告知情况不好,20号已住院。

我匆匆安排好手中的工作(两个学校的学生期末考试),于23日晨9时从名古屋飞往上海,晚5时赶到南京中央门汽车站,与守候在那里的姐姐及外甥张晗会合,坐他们的车于晚上8时赶到了爸爸的病榻前。

当时爸爸躺在病床上,看到我们进来,有些肿胀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看得出来,他一直在等着我们的到来。

他精神尚好,虽然说话比较吃力,但还是问这问那,讲了很多话,说由他负责最后审订的350万字的《全清词·顺康卷》已经出版,还给我看传达信息的南大周勋初先生的信。

后来听说,老人家这两天没怎么说话,把力气都攒在那儿等我们。我听了真是百感交集:爸爸,为儿的不孝,一事无成,可总是得到您的厚爱和器重,您让我怎么报答您呢?

28日晚,爸爸已经眼不能睁、口不能言了,但意识还清楚。我和表哥吴大刚一左一右守在病榻前,一边为老人家按摩,一边说话给老人家听。我对大刚述说爸爸的往事,说了很多很多。我说爸爸传奇般的博学会让病魔敬畏三分,不敢造次;我说爸爸的乐观精神也会使阎王爷徒唤奈何,空手而归。这时候,我看到爸爸的脸上有了表情。我们都认定,那是会心的一笑、欣慰的一笑。爸爸,您在西行前最后的意识里,一定听到了为儿发自肺腑的心声;您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肯定又一次感受到了为儿的对您无限敬仰和挚爱的感情。

杜甫说: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两年多了。两年多来,我总觉得父亲的生命并没有“已矣”:他那精彩纷呈的人生镜头常常会闪现在我的眼前;我的心中总会温暖地忆起他对我们毫无保留的爱;他那高尚的人格、渊博的学问和他留下的不朽业绩一起,还在伴随着我,鼓舞着我,教育着我。

慈爱的父亲

1977年夏,周本淳、钱煦夫妇去承德探望幼子周武军,在避暑山庄合影

钱煦老师与子女合影,后排右一为作者

传统上习惯把父亲称作“家严”,把母亲称作“家慈”,可是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母亲对我们都是慈爱有加,父亲的严厉竟很难想起。在我关于幼时的印象里,父亲督促的只是我们的睡眠,关心的只是我们的营养,追求的只是给我们快乐。父亲所在的教师进修学院位于市中心的新街口地区,他下班经常会带些好吃的回来,或是鸡头、鸭头,或是旺鸡蛋、五香蛋,或是豆腐干、猪尾巴之类,以至于黄昏时盼着爸爸回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心里收藏的一道诱人的风景。父母节假日里则常常领着我们外出游玩。我幼时学会游泳,就是父亲利用暑假在工人游泳池教的。

记得有一次去中山陵,父亲早就雇好两辆马车停在院外。当我第一个出门发现马车、并知道马车就是在等自己的时候,父亲,您可知道,对于一个小男孩来说,还有什么比在邻居的注视下爬上马车更让我兴奋快乐的事吗?那敲在石头路上的“哒、哒”的马蹄声,声声入耳,在我耳边“哒”、“哒”了几十年。它总让我想起快乐的童年,它让我从小就为自己的家庭、为自己的生活而自豪。

几十年后,当年那因能乘上马车兴奋不已的小男孩,为庆贺父亲的八十大寿,在紫金山麓的东郊宾馆定下房间,让父母亲在那优雅的环境中稍有享受。宾馆外面的林荫大道上穿梭不停的高级轿车的嘈杂声中,几十年间一直萦回脑际的马蹄声却分明再度清晰地回响起来。

父亲58年惨遭暗算,被打成右派,可父母亲为了我们的健康成长,瞒得严严实实,我们丝毫也没有受到右派阴影的影响。我是直到66年文革乱起,同学们在老师的组织下互相揭发家庭疮疤后才知道右派之事的。记得我先是惊诧屈辱,奋力反击,在老师处得到确证后,便满腔悲愤地冲出课堂哭着跑回了家。

现在想想,倘若不是父母的苦心,瞒了我们多年,我那幼小的心灵将受到怎样的重创!我敢肯定,我将不是今天的我了。我一生平平,不如人处多多,可我很少有自卑感,即使在最落魄的时候。这都得首先归功于给了我快乐童年的双亲!就为这一点,我也要永远地感激你们——我亲爱的父亲母亲!

至于在我们的学习方面,父亲一向是顺其自然,施教于无形。

我们小时候,父亲正经教的,印象中文革前和文革中只是分别让我们背熟过“三字经”和毛泽东的三十七首诗词。 对于我们在学校的学习,似乎很少过问,至多考完试看一眼成绩单。

记得有年夏天,有一次我大考算术只得了97分,拿出成绩单时颇有些忐忑不安。父亲看到成绩后,果然注意到了,就问:“怎么错的?”我说,粗心,忘了列算式。他又问:“懂不懂?”我说懂。他就说:“懂了就行。”再没有一句责备的话。

现在想想,父亲对我们学习的这种随意态度,既培养了我们的自信心,又熏陶出我们的自律意识。

在课外阅读方面,父母亲为我们买了全套《十万个为什么》及许多文艺书籍,读不读则由我们随心所欲。记得我兴致勃勃地读了《十万个为什么》及《星火燎原》《红岩》《林海雪原》《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普通一兵》等许多小说。父亲从不主动指导,但有问必答。答则详尽备至。我问得最多的不过是《新华字典》《汉语成语小词典》上查不到的字词方面的问题,先问妈妈,妈妈不知道了再问爸爸,印象中父亲总是张口就说出读音、意思,如果有典故则把那个故事也说出来,从没有被问倒过。

我曾很好奇地问他是不是认识所有的字。父亲说《康熙字典》有四万多字,能认出一半的人不多。后来我悄悄问妈妈,爸爸能否读出一半。妈妈笑着说,爸爸肯定不止一半。妈妈还说,爸爸曾出版过一本书,书名就是《怎样学好语文》。我听了一股自豪感从心底油然而生,我为有这样一个父亲而自豪!同时我也认为这个答案理所当然,因为在我看来,爸爸是教师进修学院的老师,是老师的老师啊!

69年底全家下放淮安农村后,我长期在农村劳动,最初几年兴致勃勃,后来就感觉没有意思,没有前途,就希望父亲能设法让我当兵。为此父亲动了很多脑筋,想了很多办法,但都没有成。可我那时不但不知道感谢父亲的苦心,还在心里埋怨是受父亲右派问题的牵连,有时也难免形之于色。可父亲从没有因我的不知好歹而对我发火,总是默默地一次次作出新的努力。父亲不知受了我多少委屈,可他一刻也没有停止对我的关怀。现在想想,真是愧悔揪心。多么想说一声对不起啊,亲爱的爸爸,可是您已经永远听不到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父亲对子女的深情厚爱一般总是表现在行动上,强烈地诉之于表情的我只见过一次,那就是我三姐小华病逝的那次。那是1972年初的冬天,父母虽多方求医求药,三姐的沉疴却日趋严重。记得那些天寒地冻的夜晚,父亲一直搬一张藤椅坐在三姐的床边。有一天我被父亲悲痛欲绝的叫声惊醒,三姐在床上似乎没有了动静。父亲大呼着让我跑去请来了医生,可是为时已晚,她已经停止了呼吸。事后,父亲写了一首诗,如今读来,仍然是字字血,声声泪,令人悲哀难禁:

哀三女小华 

床头咫尺远天涯,廿载辛劳镜里华。

邻居相看尚呜咽,怎禁老泪不横斜!

行三自诩最聪明,任性常教阿母惊。

十四雪天八百里,病中得意说长征。

聪明脆弱忽成痴,病已膏肓不自知。

当世扁和求未得,神伤闭院望亲时。

侈说老时养阿爷,伤心先我骨成灰。

北门他日难重到,探汝亲携十往来(注)。

灵魂生死本无稽,为遣悲怀妄道之。

汝去泉台好安息,也无聪慧也无痴。

注:病院、火葬场皆在淮安北门外。

三个女儿小时候的合影

1977年恢复高考,我们全家都看到了希望。我们兄妹三人都积极复习迎考。其实对我来说,不是复习,而是学习。我没上过高中,实际上只在乡村的戴帽子小学(原是小学,加两个初中班,戴上初中帽子)读过一年初二,可以说是白手起家,空手道。可我却坚定地认为自己肯定能考取。为什么呢?现在想想,这不仅是由于我能够得到父母亲卓有成效的最必要的指导帮助,更主要是因为在他们、特别是父亲的言传身教及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我们都对自己的学习能力有着强烈的自信心。1978年我和妹妹先林、弟弟武军能同时一举考取高校,其主要原因正在于此。我觉得这就是父亲以不教为教之育儿方略的最成功之处。我与妹妹离家去南京师院上学时,父亲曾赠五律一首鞭策和激励我们,现敬录在下面:

送民儿林女赴南京师院

新天多雨露,沾溉到民林。

云路知无忝,骊珠贵自寻。

锲期金石镂,学共岁年深。

短句聊相勖,悠悠父母心。

周本淳先生手书

周本淳夫妇和二女儿在淮师师陶园

进入南师大中文系以后,我更倍感父爱的温暖。大学二年级,我想学写学术小论文,向父亲请教。父亲轻车熟路,告诉我该怎样选择论点,从哪儿收集资料,如何组织材料证明论点,等等。虽然当时写的名为《西汉已有五言诗》的习作未能发表,但却使我获益良多,长期受用。后来我在写毕业论文《李商隐无题诗构思特点》时,就找到了写论文的感觉。论文写成后,虽自我感觉不错,但深知走的是花拳绣腿的路子,与父亲真刀真枪的学问不同,所以就试投了一家小刊《徐州师院学报》,结果泥牛入海,一放一年。后来斗胆请父亲认真过目,谁料父亲却鼓励有加,正好他刚在《文学评论》上发表过文章,与编辑陈祖美先生相熟,于是将拙文推荐给陈先生,竟也得到陈先生等《文学评论》的大编辑们的首肯,结果发表在该刊1984年第2期上。这是我发表的第一篇论文,也是我走上学术道路的起点,如果父亲没有兼容并蓄的大家风度,则不可能高度评价这篇风格迥异的拙作;如果不是对我一以贯之的慈爱心肠,则不可能将它郑重推荐给学术大刊。所以我要说,我之所以能在学术道路上歪歪斜斜走上几步,也完全是父亲热情扶持的结果。可是小子不敏,无甚长进,在治学上没有作为。现在想想,这一点肯定很让对我寄予厚望的父亲失望。然而,父亲却是那样宽容,总是从积极的方面理解我,鼓励我进步。

我1987年南京大学古典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毕业后,留在中文系任教。其实这也最符合父亲的心愿,他盼着我从此能够能扎扎实实做起学问来。可我却用心不专,心有旁骛。1990年我决定自费去日本留学,按南大规定必须辞职。向父亲汇报后,父亲很不赞成,但看我去意已坚,就不再坚持,而是出钱出力,热情相送。他老人家总是这样善解人意,即使对子女,也总是理解第一,尊重第一,从不强加于人。

临行前他设宴为我送行,那一句临别赠言至今仍回荡在我的耳边心上:“别忘了是个中国人!”

亲爱的爸爸,有您那样的宽厚、慈爱垫底,就冲着您这句话,我身在异乡,心系家乡,为了让您安心,放心、宽心,我不敢懈怠啊。95年我拿到了博士学位,向父亲报喜。他老人家在向我祝贺之后,不经意间说出了盼了几年的愿望:你这下可以回来了。可是这以后我联系回国工作时,却多次受阻,迟迟难以落实,我想这又肯定让父亲一次次失望。可是他却为我担心,反过来安慰我说,日本条件这么好,多待几年未尝不是好事。一事当前,他总是设身处地地为我着想,为子女着想。1990年以后我虽然身在异国,与父亲远隔几千里,可是却格外多地感受到了他老人家对我、及妻、女的厚爱深情!

(未完待续)

「百度百科:周本淳」

1945年毕业于国立浙江大学文学院,获文学学士学位。大学毕业后曾任贵州省立遵义高中、南京市一中国文教员,南京市教师进修学院语文教研室副主任、南京师专图书管理员中文科教员等职。

反右斗争中,受到冲击,1969年率全家下放到淮安县平桥公社务农。1978年到淮阴师专(现淮阴师范学院)任教,1981年为副教授,1986年升教授,1993年底退休。曾应邀赴日本名古屋大学讲学,传播中华文化。历任淮阴师专副校长、政协淮阴市委员会第一届、第二届副主席、淮阴市语言学会会长、江苏省语言学会学术委员会委员、江苏作家协会会员、《新编全唐五代文》编委、全国师专通用教材《古代汉语》主编。著有《诗词蒙语》《读常见书札记》,整理出版古籍《唐才子传》《诗话总龟》《小仓山房诗文集》《唐音癸签》《震川先生集》等,在学术界享有很高的声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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