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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庭坚《武昌松风阁》诗的艺术成就

 取经的兵 2020-12-26

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号山谷老人、涪翁,北宋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黄庭坚在政治上颇不得志,是一位地道的贬官,曾被贬往涪州、黔州、戎州等地,最后死于贬所宜州,但在文学艺术上却多有建树。黄庭坚是著名的书法家,《松风阁》是其行书代表作,真迹现藏于台湾。该帖字迹匀称,笔势圆劲流丽,结构布局端庄秀美,为我国古代行书帖中的极品。黄庭坚也是著名的诗人,其诗上承苏轼,下启陆游,自成大家,而且被江西诗派奉为宗祖。

  《武昌松风阁》诗作于崇宁元年(1102年)九月。其时,诗人刚刚结束了在黔州与戎州长达六年的贬谪生涯,被任命为监鄂州税,领太平州事,仅仅九天,即被罢官,流寓鄂州(今武汉市武昌区)。在往鄂途中,诗人系舟武昌(今湖北鄂州),游览西山、赤壁胜景,应邀为武昌西山上落成不久的松风阁题名,兴之所至,写下了这首柏梁体七言古诗佳作。

  一

  论者以为,宋诗崇尚理趣,瘦劲精细,枯淡生涩,不及唐诗,甚至还有人认为宋诗缺乏形象思维,味同嚼蜡。从整体上看,宋诗不及唐诗。然而宋诗也有其自身的特点,自然有其存在的价值。清人刘煕载认为,“唐诗以情韵气格胜。宋苏、黄皆以意胜,惟彼胸襟与手法俱高,故不以精细伤浑雅焉。”(《艺概?诗概》)此论较为公允。《武昌松风阁》这首诗是黄庭坚的代表作之一。境与意会,情景交融是该诗的一大特点。

  唐人王昌龄在《诗格》中说:“诗有三境:一曰物境;二曰情境;三曰意境。”无疑,意境是诗中三境的最高境界。那么,什么是诗的意境呢?意境就是诗人的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在诗歌作品中相结合所形成的艺术境界。意,包括诗人在作品中所抒之情,所言之志,所说之理。境,指作品的人物、事物、景物。意,指诗的主旨。境,指诗的题材。两者互相融合构成了意境。《武昌松风阁》诗开篇点“阁”,并由“我”给松风阁命名一事,展开描写。“依山筑阁见平川,夜阑箕斗插屋椽,我来名之意适然。”这里,“阁”是主景,是诗人重点描写之象,“平川”、“箕斗”,均为登阁所见之景,对“阁”起到了烘托的作用。一马平川,千里沃野。滔滔长江,无语东流;箕斗在天,星光灿烂,仿佛插在阁檐一般。这段描写,以“阁”为立足点和聚焦点,居高临下,由下而上,为全诗创设了广阔的背景,也为下面的写景抒情提供了基础,埋下了伏笔。大自然壮美的景色抚平了诗人心灵的创伤,使诗人暂时忘却了现实。“意适然”三字,由境到意,触景生情,一种随缘自适的旷达之情如同岩浆一样喷涌而出。接下来,诗人集中笔墨精心描绘了“松风”与“夜雨”两个意象群。先写松风,照应标题。“老松魁梧数百年,斧斤所赦今参天。风鸣娲皇五十弦,洗耳不须菩萨泉。”老松魁梧,挺拔参天,松风阵阵,撼人心弦。这里“松”“风”分写,绘影绘声,神形兼备,刚好与上文的“阁”一起,组成“松风阁”三字,点明题旨。名曰“松风”,实为天籁。写“松”,用“魁梧”二字,言其高大,冠一“老”字,言其久远,又用“数百年”补足诗意。写“风”,用“娲皇五十弦”加以修饰,言其美妙、神奇。其景壮观,其情豪迈,景与情融为一体。再写“夜雨”,平凭波澜。“嘉二三子甚好贤,力贫买酒醉此筵。夜雨鸣廊到晓悬,相看不归卧僧毡。泉枯石燥复潺湲,山川光辉为我妍。野僧旱饥不能饘,晓见寒溪有炊烟。”先叙“二三子”买酒同醉,叙事简洁。描摹“夜雨”,运用白描手法。先是正面描写,绘声绘形。然后运用侧面描写加以烘托,这场秋雨时间下得很长,一直到了天亮,诗人的几位朋友“相看不归”,夜宿山寺。这场秋雨还下得很大,干枯的泉眼;干燥的山石,因为这场雨,又滋润起来,鲜活起来。滴滴雨水,汇聚拢来,西山上的壑壑溪溪,重又流淌了起来,流向寒溪,流入长江。“山川光辉为我妍”一句,景中有情,物我相融,同时也照应了上文的“意适然”。诗人为这眼前的秋雨欣喜万分。夜雨有情,仿佛是专门为了“我”的到来而飘落;山川有意,仿佛也是为了“我”的到来而妍丽。正所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这场“夜雨”,不仅滋润了西山上的枯泉与燥石,同时也滋润了诗人干涸的心泉。诗人与“二三子”、与大自然相处得多么融洽和谐,这与当时动辄遭贬的人生际遇形成多么强烈的反差。这里,没有尘世的喧嚣,没有官场的倾轧,而是一种空灵澄澈的清凉世界,也是一种充满禅意的境界。

  至此,景物神奇壮观,心情旷达开朗,景与情十分和谐地融合在一起,构成开阔美妙的意境。

  二

  清代画家、诗人方熏说:“古人用笔,妙有虚实,所谓画法,即在虚实之间。”(《山静居画论》)金圣叹也指出:“须知文到妙处,纯是虚中有实,实中有虚。”作画作文如此,写诗亦然。虚实并举,虚实相生,对立统一,这是文学艺术的辩证法。所谓虚实,一般说来,意念上的、不可能触摸到的事物为虚,如人之所思所感;而客观存在的外物则为实,如一切自然物。就诗歌创作来说,情理为虚,物象为实;议论抒情为虚,写景叙事为实;想像未来、回忆往事为虚,立足当前为实。有虚无实,显得虚泛,根基不牢;有实无虚,显得板滞,灵动不够。虚实结合,相辅相成,方臻妙境。

  《武昌松风阁》诗前半部分以叙事写景为主,中间穿插两句抒情,这是以实为主,实中有虚。倘若照此下去,继续叙事写景,未免显得太实,太硬,未必就是好诗。黄庭坚深谙此道,在诗的后半部分,以抒情议论的笔调,展开想象与联想,化景物为情思,这是以虚为主。这样一来,实中生虚,开拓了诗的意境,升华了诗的感情。诗人写道:“东坡先生已沉泉,张侯何时到眼前。钓台惊涛可昼眠,怡亭看篆龙缠绵。”这是写诗人的所思所想,以虚笔出之。首先,诗人想到了在上一年业已作古的东坡先生,想到了正遭贬谪即将来到江北黄州的好友张耒。人海茫茫,此时此刻诗人为什么偏偏想到这两位呢?东坡是当时的大文豪,在政治上他们观点一致,同为“旧党”。在诗歌创作方面,诗人出其门下,曾得到苏东坡的指教和称赞,有师生之谊。张耒与诗人交情甚厚,与秦观、晁补之一起,同称“苏门四学士”。这固然是其重要原因,但更为重要的,则是他们三人同为贬官,并且先后贬谪到黄州一带,所谓“同病相怜”。他们三人又曾游览武昌西山,并留下了吟咏西山风物的诗文。诗人到此,自然想起了东坡、张耒。这是对有关人物的怀想。诗人还联想到有关景物,希望在孙权的遗迹钓鱼台上昼眠,观看长江上的万顷波涛;希望在长江之滨著名的摩崖石刻怡亭边流连,观赏那素有篆、隶、铭“三绝”之称的如同虬龙飞腾的怡亭铭文。在这里,诗人没有局限于松风阁的所见所闻,而是以松风阁为立足点,突破时间与空间的限制,由人到物,化实为虚,实中生虚,使得视野更为开阔,内容更为丰富,境界更为深邃,深化了诗的主旨。在此基础上,诗的结尾,诗人以反问兼感叹的语气宣称:“安得此身脱拘挛?舟载诸友长周旋!”语气坚定,气魄宏大,以议论为主,兼及抒情,同样以虚笔出之。这里以“安得”二字领起,问得有情有理,既有李太白“安得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昂扬潇洒,又有苏东坡“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豪迈洒脱。“舟载诸友长周旋”一句照应上文的“二三子”、“张侯”,针线细密。诗中有情,综观全诗,情溢全篇。诗中所抒之情,如同一线穿珠,有对古代武昌山水形胜的无比喜爱,对师长朋友的深切怀念,又有对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的无限向往。这些感情,呈逐层推进之势,最后达到高潮。

  刘煕载说过:“伏应转接,夹叙夹议,开阖尽变,古诗之法。”(《艺概?诗概》)由此观之,诗人也深得古诗之法。全诗以写景开始,以抒情结束,叙议结合,虚实相生,伏笔照应,首尾圆融。

  三

  前人作诗,特重锤炼,大到炼章、炼篇、炼意,小到炼字、炼词、炼句,极为认真。明人方以智在《通雅诗说》中云:“炼字如壁龙点睛,炼句如虫蛀印文。炼章如黄回舞剑,炼意如山川出云。以弄丸之胸怀,出点金之手眼,其乐何如!”非常形象地道出了“炼”的意义和作用。杜甫诗云:“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唐人为诗,重视锤炼字句,黄庭坚诗崇杜甫,自然不遗余力锤炼语言。

  在《武昌松风阁》中,诗人特别注重“炼字”。比如,“安得自身脱拘挛?舟载诸友长周旋!”这里的“脱”字,用得极好。脱,有取下、除去、离开等意思,这里可以理解为摆脱、逃脱。联系诗人的遭遇来看,曾经身陷官场,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绳索捆绑着,绑赴到东,绑赴到西,毫无人生自由。诗人多么希望能摆脱这种束缚,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这一“脱”字,非常有力,既是对封建官场束缚身心的强烈控诉,也是诗人向往自由的深情呼唤。又如,“老松魁梧数百年,斧斤所赦今参天。”这里的“赦”字,一箭双雕,此种用法,可谓前无古人。从表面上看,是讲武昌西山这些数百年的参天老松,能躲过斧砍锯断的劫难,存活到今天,非常不容易,真该感谢古人的赦免之情,要不是他们斧斤留情,绝对活不到今天。联系到诗人的生平遭际,不难看出“赦”字的深层意蕴,可以联想到诗人一贬再贬的曲折经历,仿佛看到诗人的铮铮铁骨。“诗贵不经人道语”,此言极是。“炼字”如此,“炼句”又如何呢?大凡佳作,必有佳字、佳句。“夜雨鸣廊到晓悬”一句,即是如此。这场“夜雨”,来得大,下得长,一直到天亮,敲打着檐廊,响个不停;又仿佛瀑布一样,悬挂在檐廊之前,使人闻其声,见其形,灵动鲜活,自是佳句。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是说黄山谷的诗多用典故,不容易懂,所以“隔”。钱钟书先生也认为黄庭坚的诗“给人的印象是生硬晦涩,语言不够透明,仿佛冬天的玻璃窗上有层水汽,冻成一片冰花”。(《宋诗选注》)其实,隔与不隔,透明与不透明,关键并不在于用典不用典,而在于所用的典故好懂不好懂,恰切不恰切。好的用典,已入化境,看不出用典的痕迹,还给人一种书卷气息。好的用典,诚如袁枚所云:“用典如水中着盐,但知盐味,不见盐质。”(《随园诗话》)《武昌松风阁》多处用典,有的已融入写景叙事之中,不露斧凿之痕。像“钓台”、“怡亭”这样的富有地域色彩的典故,便是如此。此外,“风鸣娲皇五十弦,洗耳不须菩萨泉”这两句诗,连用四个典故写“风”,颇有意味。娲皇,即女娲氏,传为上古“补天”的女帝,始作笙簧。五十弦,一种瑟,传为伏羲氏所制。这里将“娲皇”与“五十弦”链接在一起,加以点染,给“松风”抹上了神奇的色彩。“洗耳”本是许由的故事,帝尧想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觉得此话玷污了他的耳朵,于是到颍水边洗耳,终身隐居不出。这里说的“洗耳”,意思是洗涤心胸,祛除尘虑。“菩萨泉”本是西山古灵泉寺内的一眼泉水,诗中将它与“洗耳”加以链接,语涉双关,既就地取材,指用菩萨泉水洗耳,清爽怡人,又使人联想到用禅理净化心灵。用“菩萨泉”洗耳,本来是再好不过的了,但这仅仅是一种陪衬,诗人却并不满足,于是用“不须”二字予以否定,使诗意更推进一层。那么用来洗耳的是什么呢?是松风,是自然界的山水。原来,神奇的松风、美妙的山水可以洗却人间的烦恼,可以医治心灵的创伤。如此用典,“露中有含,透中有皱”(刘煕载语),岂能以“隔”字视之。这或许正是山谷诗一道亮丽独特的风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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