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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原风景( 牡丹)(朱慧彬)

 阅读美丽星空 2020-12-27
2020-11-28 07:47:49

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延河》《福建文学》《唐山文学》《中国青年》等百余种省级以上报刊。获“首届全球华人散文大赛游子吟·孟郊奖”;第五届全球妈祖文化征文大赛一等奖。著有散文集《让我路过你的世界》等。

山里云是打青草丛里爬起来的。青草抱着村庄,山里云抱着青草。它把青草搂得太紧,青草感到有些生疼,有些喘不过气来。于是青草便矮下身子把山里云举起来,举到叶尖上,山里云开心地摇晃着青草柔软的身体,青草摇晃着小河,摇晃着村庄。趁摇晃的村庄开始发晕时山里云窜上树梢,跃上半山腰转个圈,然后扶摇直上,悬挂在蓝色的苍穹上。

田野里生长着绿色的欲望,早起的山妹子扎着乌黑的辫子,背着竹篮,在地里采摘棉花,也采摘半天云,她将它们一缕缕地摘入篮中,像宽大的衣袖收纳清风一样。

采棉花的山妹子头上裹着雪白的头巾,那头巾像半天云般雪白,能把阳光拧成一滴滴汗珠。汗珠是山里云欢喜的眼泪,从山里妹的前额滑过,歇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接着掉进了雪白的棉花堆里。

背着棉花般的云朵,背着云朵一样的棉花,山里妹是欢喜的。她的笑靥如盛开的山里云,有些白有些红,有些淡有些浓。她有时也会情不自禁地哼几句山歌,或者从乡村夜戏班子里听来的昆剧台词。唱错时,自己便捂住嘴笑。离她七八里远的地方是村办的学堂。她曾隔窗偷窥过,城里来的女老师声音很美,笑容很美,孩子们的书声很响亮。她没上过学,也不知道书本上说的是不是孩子们朝天唱的,她觉得孩子们背的书包,就像她背的竹篮,那些包书的纸皮雪白雪白。因此她想,雪白的书里夹着的应该是一朵朵结结实实的山里云吧。

山里云系着的远山,就像流亡的炊烟系着男人的一缕魂魄。男人们耕云种月,流血流汗,千百年来守护着自己的村庄,自己的女人,自己的日子。而大山正被日子一天天掏空,填进人们永远吃不饱的胃里,就像一天天掏空自己身体的男人们一样,可男人们仍旧嘿嘿地笑。男人们不管走哪里,兜里装着田园,心里装着山里妹,梦里装着满满当当的山里云。

山里云宠爱的故乡有过许多的小桥:独木桥、铁索桥,石拱桥……它们都曾鲜活地活在时光的河流里。而出村的那座桥是离乡背井的人所有乡愁的起点。

起初的桥是石木搭建的,桥面是木,支撑木桥的桥墩是扎根在泥水里的石头。被河水、沙与日子磨得光溜溜的石柱像赤着胳膊挑山的汉子,硬生生地托起人们往来的脚程。杨柳扎着堆护着河堤,护着桥。它们伸长了手臂与桥相互拥抱,接回一个个回村的孩子,也送走一个个离村的老人。他们许多人的一生,都在过桥。他们一生的长度不过是从桥头到桥尾的距离。不同的是,人们有时是哭着过桥,有时是笑着过桥,有时是被抱过桥,或者背过桥,然而到了最后,村庄的人们都会被抬过桥。因此,村里人若要出远门,远在远方的亲人总会在电话那端习惯地问一句——走了?过桥了没?

故乡的春夏,杨柳会生长成一道道符,如烟如雾地张贴在桥头桥尾。在庄户人思维里,它们就像飘动在西域朝经路上的经幡。杨柳通常将大部分的身体埋进河面,阻挡着有些兴奋过头的河水没过桥面;而冬夏时则瘦成一条条手臂,一根根手指,随时挽扶住路过湿滑桥面的行人。

烟柳桥是村庄历史的书写者与参与者。在老人们语焉不详的故事里承担着重要的角色。它不是反面的妖,也不是正面的神。它是故事的原点,或者终点。是红娘桥、婚姻桥、状元桥,官运桥。它知祸福,知前程。村里出去的人长成大人物后回村必谈烟柳桥,必修烟柳桥,就像说自己的父母,修自家的门楣与屋檐。

对于许多活在异乡的游子而言,故乡的地理标签便是这座烟柳桥。——过了烟柳桥便是进了村,到了家。

我的大表叔便是戴着尖顶的草帽,拄着木棍、赤着脚,背着口粮,淌过洪水犯横的烟柳桥,走进乡政府,走上县水利局领导岗位的。在汛期,大表叔背过他娘,背过许多的人,也背过他自己。他是背着村庄和他自己走过烟柳桥的。

如今烟柳桥成了功勋桥、网红桥。桥头盖了个亭子,亭里装着整部村庄的历史。一条条关于烟柳桥的短视频在网络里欢快地活着,把一缕乡愁牵扯得狭窄且悠长。

悠长的村庄长出坚实的臂弯,有些贪心地想环抱一大片芦苇荡——那汪水泽比村庄和田野还要辽阔。泽里水草丰茂,候鸟云集。水面倒映着百草与野花,也倒映着高高瘦瘦渴望举起蓝天的芦苇。芦苇把水泽当作时间的影子,浓墨重彩地将村庄的四季围困在水泽里。几丛香蒲露出浑圆且颀长的脑袋,它们对自己的影子好奇并产生紧张,常在一声鸟鸣的地方冒冒失失地闪了腰。

芦苇荡有充足的养分滋养鱼虾,也滋养破落户与流浪汉。在这里,人与动物是同居的,不分彼此。芦苇荡的深处有几艘破渔船,那里是流浪汉的家。夏日,流浪汉帮村里人插秧、犁地或者收割庄稼,换取粮食,夜晚便寄宿船上。船顶环形的小窗里,有星星溜进来,零零碎碎的光点在流浪汉身体上游走,像一个个孤独的灵魂寻找着藏身之所。若是有雨,便是一场来自天国的音乐会。雨会彻夜不眠地将曲调尽量演奏得热烈些,煽情些,确保将上天催泪与虐心的旨意抵达到每个生灵的魂魄里。若是不小心掉进水波里,芦苇丛里,那便是乱弹的琵琶;若是敲打在船头与篷顶,那便是走调的经文。躺在船上的人,潜在水里的鱼,藏在芦苇里的生灵无论欢不欢喜,都得一声不吭地接着,接着这来自天国的问候。

芦苇荡里最温馨的时刻是月夜,那会是一场生物界的联欢晚会。水鸟们表演着金鸡独立,鱼类表演着花样游泳,岸上几只水鸭不甘寂寞地想要一展歌喉,伸长的脖子被一阵毫无征兆的狂风一股脑儿倾倒在了水边;蛙族一下子禁了声,甘心當个观众。它们担心惹恼排在剧末的蛇类。而流浪汉会把事先装好田螺尸体的竹篓置于流水处、浅滩上或者水草丛里,等待这场联欢晚会散场,等待着吃宵夜的食客上门。

当清白的早晨催着云雾来打扫会场时,芦苇荡一片安详,守夜的月色正悄悄地退场。促狭而胆怯的红日早已等在船头,眼睛红肿,不情不愿。而乌龟与水鸟正忙着分割船头的地盘,扭扭捏捏的小水鸭被动物们派来敲流浪汉的门。流浪汉一睁眼,红日便惊慌失措地躲闪,拖着零碎的尾巴东躲西顾,一路后退,退出船头,退到滩头、退到与流浪汉黄昏邂逅的地里头。

芦苇是这芦苇荡里的美人,临水而立,风姿绰约,它招风惹雨,也浣花接月。它穿着青黄的羽翼,指引农历的更新,它神一般地守护着的不仅仅是水泽的生物,村庄的风水,更有村庄深埋在泽底的秘密。

秘密潜水的阳光在河滩上滑倒,在玉米地醒来时,它发现了比它还要早到的庄户人。

玉米成熟的时候,骄傲得连自己都看不见,更不会看见哺育它的庄户人。庄户人给它整着排水沟,施着有机肥,杀着入侵的害虫,摘去死亡的叶片,让倚着玉米梗生长的玉米子更加健康饱满。玉米一直以为它生来就是向阳的,它的眼里只有太阳的光辉。

玉米不知道,它们蜗居的大棒子是一个高悬的轨道舱。母亲养它是为了用它来喂饱猪。等玉米梗老了的时候,玉米棒会被母亲掰下回收,一溜烟地串起,倒挂在屋檐下。没了玉米梗的支撑,玉米的世界是失重且颠倒的,它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归宿原来是向下的。它不仅看清楚了自己的兄弟,也看清了自己。悬在墙上、梁上日子是难熬的,脱水的玉米正一步步挪向天国,但它还能看见日月的余辉,纷乱的脚印与倾斜的影子。而一旦猪圈里的猪一声叫唤,玉米就会心烦意乱、胆战心惊。它总觉得那叫唤声是向着它。

玉米梗则不糊涂。它懂得,它的生存是为了玉米,它积攒的所有能量,只是为了让玉米更健壮更肥硕。等吸干它养分的玉米一柱擎天,它知道它挨不过秋。

秋阳是个刽子手,它整天在玉米地里游荡,榨取泥土的汁液以及玉米梗的能量,直到掏空玉米梗,直到玉米梗身形枯槁,摇摇欲坠。玉米梗知道它最后的价值,便是被抱进柴房,为主人家某天迎宾的一顿饭食鞠躬尽瘁,在一场没有掌声的焰火中,灰飞烟灭、魂飞魄散。

玉米梗后来想,它是幸福的。它自泥土而生,享受过泥土的浸润,享受过雨露阳光,在玉米没有出生之前,它还享受过星空下风的伴舞,它至今还记得风的舞姿与星空的颜色。此外,它还享受过主人精心的呵护。为了让成年的玉米梗孕育下一代,主人绞尽脑尽,鞍前马后。

玉米梗任性的时候,会成群结队地在风里呼喊,它们摇晃着臃肿的身体,想让天地万物知道,它们曾经也是一位母亲,一位伟大的母亲。它们的生存与死亡,不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符号,一行叫“玉米梗”的字符。无论最终它们是否被村庄遗忘,被文字遗忘。

遗忘是村庄的一种常态,就像青瓦墙遗忘的一个年代。

故乡的青瓦覆盖着土墙,圈着一个院子,圈着一户人家,也圈着一个生态园。一堵堵青瓦墙像极了一个个微信朋友圈,人、货、场在这里晾晒、交互、发酵,让生活的味道得以延续。

墙是泥土与稻草磊成的墙,瓦是泥土烧制的瓦,两米不到的身高,经过窑洞血与火的涅磐,经过时光的揉搓,它们在安眠过的土地上重逢,以军列的姿势迎接新生。青瓦一片片向上或向下,拱着身子,弯成一段段屋檐,为它的母体泥墙遮风挡雨。

瓦上阳光,瓦上青苔,瓦上霜,瓦上雪在这里聚集、碰撞,表达着它们的喜怒哀乐,也表达它们的存在与虚无。青瓦护着母体,承受着日子的撕扯。无论是冰冷还是滚烫,青瓦都能承受,青瓦知道,它与墙要永远站立,一同扛起村庄的历史。

历史是一株株有个性的庄稼,它招来的风云雷电都是艺术家,它们合力将青瓦墙刻绘成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皱纹,接着便挖出一条条沟壑相连的河流。衰老着泥墙裸露的肌体千疮百孔,凹下去的小洞如缺失玻尿酸与胶原蛋白后塌陷的脸,能藏风纳雨,能吹奏悦耳的歌曲,能隐藏记忆深处的口哨。尾随风雨而来的还有蜜蜂、蜻蜓与短尾鸟。它们一来便渴望成为永久居民。它们都知道,青瓦背上雷电交加,青瓦背下风和日丽;墙外冰天雪地,墙内温暖如春。这些破落户们会一直暂住着,一直住到城破墙倒,风沙满天。

当然,青瓦墙是不能倒的。母亲早早地在墙脚种下了水竹,水竹以强大的生殖能力护着墙体,不到两年便包围了大半个庭院。父亲则会对倾斜的墙体进行修复。一层泥又一泥,一层稻草又一层稻草,在立秋的日子,将青瓦墙里里外外泥得结结实实,像在精心塑造一件艺术品。

青瓦墙,是父母们爱情的结晶。他们一个在墙外,一个在墙里,用农具与庄稼交流,把矮矮的女墙砌成高高的院落,然后在院落里筑巢,生日育女。

等到孩子一个接着一个在风雨不侵的院落里长大,等到他们的身体像庄稼一样拔节长高,高到能看到墙外世界,高到有力气手执镰刀与斧头凿开那堵护佑生命的墙,任性地走出去,走进风雨。父母们不会阻拦,也无力阻拦。

月光爬过青烟笼罩的白墙,爬上斑斑水竹,跌进在空空的庭落。曾经的筑墙人,曾经立在庭院端着大大的瓷碗咀嚼月光的主人,在孩子们青烟一般逃离村庄之后,它们也像青烟一般迅速消逝,仿佛从未来过。

来过我故乡的人们,或许会记得村庄的一位朋友。

它总是悄然而来,在清晨或黄昏,在月下或雨夜。日子那么薄,一滴露珠都会撞破一片树叶的美梦,村庄的老人不会亏待它,它只是一只弱小的饑饿的庭前雀。

每当一缕孤独的炊烟从孤独的屋顶悠悠升起,鸟雀便不请自来。填饱肚子的它们会跳到老人背上、胸前、膝下,听老人闲话,陪老人聊天。孤独那么深,一缕炊烟、一只雀无法解答。如果碰巧能遇上一只流浪狗,那么时光便不会显得过于冰凉。

在村庄,每一幢孤立着的老屋里都住着一位孤独老人。老人孤独久了,也会在空旷的田野里散步,就像城里人在公园一样。只不过,泥土那么亲,庄稼那么安静,他们无意吵到它们。陪同的有鸟雀,一只或者两只,如果算上那只流浪的狗,那么他们便是家人“仨”或者家人“四”。它们不会欺侮不懂还手的庄稼,它们知道伦回的庄稼养活村庄与生灵。它们知也知道老人的心事其实也不在庄稼上。它们跟着老人,一前一后,在田埂上,坡岭下,在每一个高高隆起的坟茔前。它们知道,老人是在寻找“回去”的路,“归去”的地方,安葬灵魂的墓穴。

村庄就是一个等你来等你走的地方。就像一季庄稼,种下了,收割了。你来,报几声鸟鸣;你走,唤几声狗吠。老人知道,自己的时光就是一只烂熟的柿子,随时会跌落尘泥。所以,他们得谋划着。这是他们留在村庄里独自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哪怕他们的儿女成群。

秋阳在庭院醉酒时,老人们会跟着打盹,而鸟雀便淘气地用尖尖的喙清理老人唇上的米粒或者奶油,梳理老人有些零乱的白发。末了,便在结满茅草、艾蒿与青苔的庭前慢悠悠地巡逻、消食。

有时它们与他们都会对一滴从天而降的霜花着迷,在空地上,在枯草上,在窗玻璃上,它们或他们都在寻找着通天的路径,即便最终泥土才是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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