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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根寿:轮 流

 老鄧子 2020-12-27

眼下农村里的老人不能自理了,儿女们便分定期限来照顾,周而复始,人们称之为“轮流”。经常听到人们这样说:“二胖也开始轮流了。”“香花轮到二小子家了。”“小栓子一轮流,够他呛。”

当下张文贵正让孩子们“轮流”着。

张文贵是叫“拴”住了。刚生病的几天里,他还抱着希望。吊瓶挂了十五天,医生让他抬抬胳膊动动腿,他只能咬着牙扯腮帮子,四肢纹丝不动。医生摇摇头,他一咧大嘴哭起来,老泪顺着皱纹流。孩子们站在一旁无不动容。

张文贵哭,有好几重内容。自己一个脏老头子,没有一点用处了,到老了还要累赘人,两个儿子忙着打工,谁能撂下工作回家伺候你?大儿媳老实巴交,小儿媳连脚指甲盖都染成红的,能一把屎一把尿地鼓捣你?他埋怨老伴走得太早,如果他先走,老婆子后走,人家媳妇们伺候起来不还方便些?

张文贵待在医院里已没有必要,只好搬回了家。

果不其然,两个儿子在家里勉强待了十几天。其间,不停地接电话打电话,里走外转,热锅里的蚂蚁一样,前后脚都走了。不走不行?不走真不行——大儿子是个包工头,一天能进五六百,小儿子是技术工,一天也进二三百,都停了进项在家里伺候你?大儿媳啥也不说,出出进进,陀螺一样不停脚;小儿媳披着长头发,一进这小院就捂起了鼻子。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一个月之后,大儿媳和小儿媳都给自己的丈夫打了电话,在电话上都诉苦。于是,在一天晚上,四口人开了个家庭会议,专题研究照管老父亲一事。

两个儿子叫大庆二庆,大儿媳叫国芳,小儿媳叫爱爱。

大庆说:“咱也轮流吧。一家一个月。”

“一个月?不行不行!”爱爱喊叫。

“要不就半个月。”大庆说。

“那也不行!太长!”

大庆说:“总不能三天五天一换班吧。”

“就五天吧。这样新鲜,还没觉出烦来,换班了。”爱爱这样分析。

大庆不好再反驳。他知道二庆绵善,做不了主。如果不依着弟媳,她的脑筋一转个儿,撂挑子不管,你咋办?大伯子跟弟媳妇吵嘴,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大庆说:“爹是离不了人了。爹养活咱们,苦了一辈子,不能让爹在这个时候伤心。轮到谁家,谁家就上点心。”

爱爱说:“哥,我说实话吧。我嫂子能伺候咱爸,我不能。你别生气。我家亲爸病重的时候,都是我哥和我姐照顾,他们也不让我照顾。这样吧,二庆的活儿不能耽搁,我也要上班织编织袋,轮到我们了,就让嫂子再辛苦五天,咱亲兄弟明算账,我一天给嫂子五十元辛苦费;要不,我们就雇个人。你看怎样合适?”

话说到这份上,大庆二庆的心里都是五味杂陈。如今跟过去不一样了,人人都忙。老人生了病,有哪一家的儿女们全都丢下工作,终日守在病床前?“忠孝不能双全”在眼下诠释得十分清楚。按正理说,儿子照顾父亲是天经地义的事,让儿媳妇来伺候老公公,这在农村里,实在是不易行通的。如今,这事轮到了自己头上,让大庆纠结得想哭。弟媳如此一说,他想了很多,可又能说什么呢?他跟国芳商量了一下,决定不能替二庆家值班,那样会让别人认为自己待见那五十块钱。再者,伺候得好便罢,稍有闪失,黑锅得自己一个人背。大庆嘱咐二庆和爱爱:不管雇谁,跟他说好,让他一定得尽心尽力。于是,轮到大庆,国芳不言不语,其实她在没人的时候偷偷哭过好几回——公公毕竟不是亲爹!可为了让家里多进点花项,她只好把眼泪流到暗处。轮到二庆家,二庆去了外地,爱爱照样上班,雇了村里一个老光棍。开始那几天还算可以,轮了两转,老光棍就不那么上心了。人家也有两亩地,还喂着几只羊。再说,伺候病人这活儿,腻歪。“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雇来的非亲非故的外人。轮到大庆家,往往是被褥衣裤拉尿了一大堆,国芳只好捏着鼻子拆洗替换。为此,国芳就跟大庆商量:要不咱揽过来得了,反正总是我一个人拆洗;五天过去我一进屋,那气味,顶得你吃不下饭。大庆也没辙,唉声叹气半天,只好答应。爱爱听说大嫂要揽下来,就辞了老光棍。她知道拆洗替换接屎接尿太难为嫂子,就给大嫂每天加了三十块钱辛苦费。

这样一来,国芳便全职照顾起公公来。其实,国芳也是当了奶奶的人了,孙子今年秋天就要上一年级了。儿媳也上着班,接送孙子自然是国芳的事。“到时候再说,先顾着眼前吧。”国芳这样想。

张文贵呢?张文贵舌头也被“拴”住了,不能说话。很想说点什么时,也只能张大嘴巴“啊啊”一阵。开始让大儿媳料理时,张文贵脸红气粗,嘴唇都咬出了血。他开始绝食,喂水喂饭都紧闭着嘴。大庆二庆,还有本家的大辈儿都来劝说,张文贵只是咧着大嘴哭,还是不吃不喝,打算尽快咽了这口气,自己少受罪,也让孩子们早日解脱。可是,孩子们不答应,叫医生给他输上了葡萄糖。

张文贵实在是想早点了结了自己,可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他设计了好几个寻短儿的方案——在窗棂上上吊,躲到村外喝农药,把瞌睡药攒多了一次吃下。可是,方案只是一闪而过,因为他动弹不了!他又开始咧着嘴大哭,啊啊啊,埋怨老伴走得早。若是老伴还活着,喂他一把瞌睡药片,不就一了百了了?

葡萄糖吊了十天,张文贵依然头脑清醒,依然是半个植物人。二庆前两天回来,给父亲买了个“低音炮”,京剧,河北梆子,单田芳的评书,存了不老少。他一听戏,心理的烦恼被赶跑了不少。他开始劝说自己:断不了这口气就断不了吧,反正拉尿也不知道,管你们谁伺候我呢!管你们伺候得好与坏呢!他就开始咽喂到嘴里的东西,不想吃了,嘴巴一闭。

经过两个月的磨练,国芳已经完全熟练了套路——像骨碌粮食口袋一样用力把公公翻过去,撤出身子底下的脏东西,垫上一个“尿不湿”,再把公公扳回来。一天八十块钱,比去糖厂里包糖块强得多。

事实上只是大庆一家(实际上只是国芳一个人)伺候着老人,可性质上却是两家轮流着,因为二庆家出着钱呢。

暑假眼看就要结束了,大庆的儿媳妇好几回当着国芳的面对儿子说:“小宝,你就要上学了,到时候让奶奶接送你,妈妈还要给你挣钱呢,你可要听奶奶的话。”国芳就心里一揪:到时候可咋办?

有一次给公公换好了垫子,国芳坐在院子里看着树叶在风中摇晃,忽然一激灵:我就一个儿子,到我们老了,连轮流都……国芳立刻黯然神伤。她又一转念:唉,到时候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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