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百合 1 诗词大家叶嘉莹先生曾经创造了一个词：“弱德之美”。她特别解释说：“弱德不是弱者，弱者只趴在那里挨打。弱德就是你承受，你坚持，你还要有你自己的一种操守，你要完成你自己，这种品格才是弱德。” 秉弱德者，一面努力适应环境，默默隐忍，一面在内心坚持自我和追求，在压抑中慢慢靠近自己的目标，最终抵达。 弱德之美，是一种令人心酸又叹服的美，美就美在哪怕带着镣铐，也依然要翩翩起舞。 《红楼梦》里，有很多个具有弱德之美的女子。时代所限，她们没法走上职场实现个人的社会价值；现实所迫，她们背负着自己的命运无力摆脱。然而，她们仍然能够负重前行，凭借着超人的智慧与品格，活出了独属于自我的生命之美好。 2 第一个要说的就是金陵史家的大小姐史湘云。 湘云虽然出身贵族，却是个苦命的孩子。尚是婴儿时就变成了孤儿，由叔叔婶婶一手抚养长大。她的判词曲子如此吟唱：“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生在绮罗丛中，谁知娇养？” 史湘云的成长环境，可以概括为“三无”：无闲、无钱、无爱。 名为小姐，实为半个奴仆。婶娘把一家老小的穿戴都交给她做，常常熬夜赶活到三更半夜，累得直不起腰来。于是来贾府小住权当疗养，成了她唯一的指望，为此曾经偷偷哀求过宝玉：“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打发人接我去。” 贾府的姑娘们每月有二两银子的零花钱，而婶娘每月给她的几吊钱，还没有贾府大丫头的工资高。有一次，她一时兴起想要在诗社做东请客，事到临头踌躇起来，因为手头钱远远不够，想管婶娘开口，又怕挨训，还是宝钗让家里送来几篓子螃蟹，替她解了困局。 受了宝钗的各种照拂后，从小没人疼的她，红着眼圈念念不忘：“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 然而就是这样的“三无女生”，却成了《红楼梦》里最快乐也最多才多艺的姑娘，她会大说大笑着走进来，有她的地方永远欢歌笑语。做起游戏来，无论是主流的诗词歌赋，还是偏门的射覆划拳，或者扮男装耍帅，她样样玩得转； 她最豪放侠义，没有半点小姐架子，冬天烟熏火燎地烤生鹿肉，自诩“真名士自风流”；春天醉卧芍药花下，自顾自吟诵着“玉碗盛来琥珀光”；看到岫烟被欺负时，欲要出手管一管，被黛玉讥讽“充什么荆轲聂政”； 她最隐忍也最要强，婶娘只顾面子好看，大热天让她穿好几层厚衣服走亲戚，她一句都不违逆，依言穿上；明明手头活儿已经多得忙不过来，袭人烦她打十根络子，她不拒绝，点灯熬油地打出来，还为打得太粗而抱歉；宝钗关切地问了她几句家务事，她强压住泪水闭口不言，不诉自己委屈，也不说家人是非。 这个开朗皮实的姑娘，就像一朵饱满的向日葵，把阴影抛诸脑后，全天候追着光明，活得生机勃勃，热烈而灿烂。 曹公如此评价湘云:“英豪阔大宽宏量”、“霁月光风耀玉堂。”全面接纳辛苦磋磨，不做过多情绪内耗，等待苦尽后的甘来，湘云姑娘不正是深得弱德之美的精髓吗？ 3 再下来是丫鬟队伍里的袭人。 大家对袭人的评价很两极，恨之爱之者兼有之，恨她的人说她是狐狸精，爱她的人说她是解语花。其实，她本质上就是一个优秀的打工人。 幼时家贫，家人看她还值几两银子，就把她卖入贾府为奴，且是死契，即永不赎回，转卖、婚配都由买家决定，相当于“这孩子归你们了，是死是活与我们无关。” 被切断后路的小袭人，没有别的选择，一夜之间被迫长大，立起了“职场老实人”的人设：为人友善、周到，做事勤勉、紧绷。 为了生存，她从不挑肥拣瘦，得陇望蜀，故而从不拧巴和纠结，“服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无论在哪个岗位，服务对象是谁，她都不颓不混，尽己所能交出让东家满意的答卷。 论忠于职守，贾府里袭人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在宝玉面前，她有时像老母亲，有时像大姐姐，有时又像小女人。 360度将宝玉全方位温柔包裹，照顾得无微不至。他睡觉，她坐在他床边给他绣肚兜；他起床，她给他打好洗脸水梳好头 ；他去上学，她给他包好衣服，把他叫到面前谆谆教导：好好念书，别和坏孩子一起玩；作业也不宜太多，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别累坏了；还有还有，记得穿厚点，脚炉手炉里的炭要记得添...... 她说一句，宝玉应一句，那场景温馨得让人泪目。唠唠叨叨的，不就是去上学吗？俩时辰后就回来了，搞得跟进京赶考似的。 宝玉不爱读书，毁僧谤道，她制止；爱在女孩子堆里混，吃女孩子嘴上的胭脂，她苦劝；使脾气犯浑，踢得她吐了血，她竟然也不抱怨，用极大的耐心和包容等着他长大。 当宝玉有了身体欲望时，袭人也欣然顺从配合。她实诚地认为，贾母已经把她配给宝玉做妾了。事后并未恃宠而骄，而是更加谨慎尽心。 后来才发现好险，原来在贾母心里，晴雯才是做妾的最佳人选。 但她已经像一株不起眼的爬墙虎，在怡红院里深深扎下了根，并不动声色地把枝叶蔓延到了角角落落。 “我一会儿不到，就有事故儿。”她俨然成了一个不可替代的角色。 上上下下公认宝玉屋里离不了袭人，连素来嘴紧的薛姨妈都开口夸她：“她的那种行事大方，说话见人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这可实在难得。”这算是夸到了点子上——那当然，袭人的温柔和顺里，自有一份闪闪发光的职业尊严。 当然，人性是复杂的，戴尔.卡耐基说“虚荣是人的动力之源”，袭人虽是贤人，但也不是圣人，她有自己的小九九。但以她的表现晋升为花姨娘是实至名归，值得一个“You deserve it. ” 命运发给了袭人一把烂牌，她没有自暴自弃随便乱出，打不出王炸，至少打出了同档位的最佳，刷新了自己的牌面，完美演绎了叶先生的话：弱德之美，即无论多么艰难困苦，我都尽到了我的力量，尽到了我的责任。” 4 还有一个具有弱德之美的女子不能忽略，她身份很特殊，既不是主子，也不是奴才，是一位自称“槛外人”的尼姑。 苏州官宦小姐出身的妙玉，因为自小体弱多病，选择出家带发修行。但因父母双亡，又得罪权贵，无法在原籍立足，而北上金陵避难。师父临死时专门交待：“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有你的结果。”她像被遗落在地球上的外星小孩，栖身于大观园内的栊翠庵，苦苦等待着命运的转机。 孤身一人，无亲无故，漂泊在外，有家难回，年岁渐长，还俗却遥遥无期。换个脆弱的女孩子，以上几条，条条都够哭十天半个月的。但是这次不同，她是狠人妙玉。 木心说过一句话：“生活最好的状态，是冷冷清清的风风火火。”用来形容妙玉再贴切不过。囿于身份，她待人虽清冷，但却能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她醉心园艺。栊翠庵被她打理得花木葱茏，手艺不输大观园里专门管理花草的叶妈。贾母一见那些花木就夸：“到底是他们修行的人，没事常常修理，比别处越发好看。”寒冬腊月大雪纷飞，大观园里一片惨淡萧条，只有她栊翠庵里的十几株红梅，红如胭脂，灿如云霞，在白茫茫的雪世界里绚烂绽放，与她本人形成了意味深长的反差。连长年寡居的李纨都看得眼热，撺掇宝玉去讨几枝来插瓶。 她精于茶道。贾母管她讨口好茶喝，她手捧成窑五彩小盖钟，特别奉上旧年雨水冲泡的香茶。贾母认错了茶叶，说自己不喝六安茶，妙玉不卑不亢道：“知道，这是老君眉。”因为后者性温，更适宜老年人饮用。她请宝黛钗三人喝梯己茶，规格高到吓死人，每一件茶具都是价值连城的古董，她用的泡茶水，竟是五年前在蟠香寺住着时梅花上收的雪，难为她一直带在身边，真是讲究人儿啊！ 她还是现成的‘’诗仙”，这美名是黛玉封的。“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这样毫无脂粉气的句子就出自她手，她还提醒黛玉湘云，写诗不能丢了真情真事而一味搜奇捡怪。她的关门弟子是邢岫烟，在她的教导下，岫烟写诗也别具一格，吟得出“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它冰雪中”的“红梅赞”。 人们都言妙玉性格清高，却常常忽视她的离奇孤苦身世，这皆因她“人倒架不倒”。跌到低谷时依然拥有超凡的调节自控力，不见半点狼狈慌乱，从容保持高雅的审美情趣，找到生活的着力点和节奏，不疾不徐地专注精进。这正是弱德之美中所谓的“你承受，你坚持，你还有自己的操守，你完成你自己。” 《菜根谭》有言：“得意处论地谈天，倶为水底捞月；拂意时吞冰啮雪，方为火内栽莲。”这句话里用到了佛经里“火生莲”的典故，喻义身处焚心之烦恼之中，依然能自我解脱，达到清凉境界。看来，妙玉这一趟佛门修行不算白来。 5 以上的这些红楼女子，虽然出身境遇各有不同，但她们有着共同的特质： 无论给她们什么样的起点，都不会因自矜、自困而导致自怜； 无论给她们什么样的境遇，都不曾放弃让自己向善向好的可能； 无论给她们什么样的苦楚，都能咽下去，变成酿造美好生活的原料。 她们仿佛在说： “没有光时，我活成一道光，去温暖自己，照亮他人； 没有路时，我开辟一条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没有归宿时，我就是自己的归宿，安顿好身体与灵魂，把日子过成诗” ——所谓弱德之美，大抵如此。
|
|
|
来自： 昵称37581541 > 《红学考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