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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只要还有诗,生命就有意义

 阳光男孩007007 2021-01-01


01 有诗就够了

我喜欢诗,喜欢读诗、写诗。

少年的时候,只要有诗句陪伴,好像可以一个人躲起来。

在河边、堤防上、树林里、一个小角落,不理会外面世界轰轰烈烈发生什么事。

少年的时候,也可以背包里带一册诗。即使没有诗集,哪怕是一本手抄笔记,有脑子里可以背诵记忆的一些诗句,也足够用。

可以一路念着、唱着,一个人独自行走去了天涯海角。



有诗就够了,年轻的时候常常这么想。很狂放,也很寂寞。

少年的时候,相信可以在世界各处流浪,相信可以在任何陌生的地方醒来,大梦醒来,或是大哭醒来,满天都是繁星。

可以和一千年前流浪的诗人一样,醒来时随口念了一句:今宵酒醒何处。

无论大梦或大哭,彷彿只要还能在诗句里醒来,生命就有了意义。

在为鄙俗的事吵架的时候,大概是离诗最远的时候。

少年时候,有过一些一起读诗写诗的朋友。


现在也还记得名字,也还记得那些青涩的面容。

笑得很腼腆,读自己的诗或读别人的诗,都有一点悸动,像是害羞,也像是狂妄。

日久想起那些青涩腼腆的声音,后来都星散各地,也都无音讯,心里有惆怅唏嘘。

不知道他们流浪途中,是否还会在大梦或大哭中醒来,还是会又狂放又寂寞地跟自己说:今宵酒醒何处。

走到天涯海角,离得很远,还记得彼此,或者对面相逢,近在咫尺,都走了样,已经不认识彼此,是两种生命不同的难堪吗?



“纵使相逢应不识”读苏轼这一句,我总觉得心中悲哀。

不是容貌改变了,认不出来,或者,不再相认。

而是因为岁月磨损,没有了诗,相逢或许也只是难堪了。

曾经害怕过,老去衰颓,声音黯哑,失去了可以读诗、写诗的腼腆佯狂。

所以,还能在这老去的岁月里默默让生命找回一点诗句的温度或许是奢侈的吧?


生活这么沉重辛酸,也许只有诗句像翅膀,可以让生命飞翔起来。
 
 
02 古老而又美丽的记忆

希腊古老的语言在爱琴海的岛屿间随波涛咏唱。

《奥德赛》、《伊里亚德》,关于战争,关于星辰,关于美丽的人与美丽的爱情。

沿着恒河与印度河,一个古老民族传唱着《摩诃婆罗达》、《罗摩衍那》,也是战争,也是爱情,无休无止的人世的喜悦与忧伤。



黄河长江的岸边,男男女女,划着船,一遍一遍唱着:“蒹霞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顿挫的节奏,呼应的和声,反覆、重叠、回旋。

像长河的潮汐,像江流宛转,像大海波涛,一代一代传唱着民族最美丽的声音。

《诗经》十五国风,是不是两千多年前汉语地区风行的歌谣?

唱着欢欣,也唱着哀伤,唱着梦想,也唱着幻灭。


他们唱着唱着,一代一代,在庶民百姓口中流传风行,咏叹着生命。

《诗经》从“诗”变成“经”是以后的事。

诗是声音的流传,经是被书写成了固定的文字。

我或许更喜欢“诗”,自由活泼,在活着的人口中流传。

是声音、是节奏、是旋律,可以一面唱一面修正,还没有被文字限制成固定死板的“经”。

文字只有五千年,语言比文字早很多。


声音也比文字更属于庶民百姓。即便不识字,还是会找到最贴切活泼的声音来记忆、传达、颂扬,不劳文字多事。

我常在卑南听到最美丽的声音。他们的声音有节奏,有旋律,可以悠扬婉转,他们的语言还没有被文字压死。

最近听桑布伊唱歌,全无文字,真是“咏”、“叹”。

我总觉得汉语诗是“语言”带著“文字”飞翔,因此流畅华丽,始终没有脱离肺腑之言的温度。
 

03 诗,无处不在

生活里其实“诗”无处不在。


家家户户门联上都有“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那是《诗经》的声音与节奏。

邻居们见了面总问一句:吃饭了吗?吃饱了?

也让我想到乐府诗里动人的一句叮咛:“上言加餐饭。”

生活里、文学里,“加餐饭”都一样重要。

我习惯走出书房,走到百姓间,在生活里听诗的声音。


小时候顽皮,一伙儿童去偷挖番薯,老农民发现,手持长竹竿追出来。

他一路追一路骂,口干舌燥。追到家里,告了状,父亲板着脸,要顽童背一首唐诗惩罚。

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读到“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忽然好像读懂了杜甫。

在此后的一生里,记得人在生活里的艰难,记得杜甫或穷老头子,会为几根茅草或几颗地瓜“唇焦口燥”追骂顽童。

我们都曾经是杜甫诗里欺负老阿伯的“南村群童”。


在诗句中长大,知道有多少领悟和反省,懂得敬重一句诗,懂得在诗里尊重生命。

唐诗语言和文字都太美了,忘了它其实如此贴近生活。

走出书斋,走出教科书,在我们的生活中,唐诗无处不在,这才是唐诗恒久而普遍的巨大影响力吧。

在一个春天走到江南,偶遇花神庙,读到门楹上两行长联,真是美丽的句子。

“风风雨雨,寒寒暖暖,处处寻寻觅觅。莺莺燕燕,花花叶叶,卿卿暮暮朝朝。”


那一对长联,霎时让我觉得骄傲。

是在汉字与汉语的美丽中长大的骄傲,只有汉字汉语可以创作这样美丽工整的句子。

平仄、对仗、格律,仿佛不只是技巧,而是一个民族传下来可以进入“春天”,可以进入“花神”的通关密语。

我们羡慕唐代的诗人,水到渠成,活在文字与语言无限完美的时代。

有诗,就有了美的钥匙。


编辑 :yux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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