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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银杏 || 周长荣

 一犁_书馆 2021-01-03

作者:周长荣





扬州和淮安近在咫尺,我去过多次。扬州历史悠久,古迹众多,历史上文人墨客不知为她吟诵过多少脍炙人口的诗句,单单是李太白的那句“烟花三月下扬州”,已经让这个长江边上的小城名扬千古,以至于每到阳春,人们熙熙攘攘纷至沓来。更何况还有那“二十四桥明月夜”的吹箫玉女,“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奈在扬州”浓浓醋意?因而,难怪这个小城游人如织。然而,无论是瘦西湖的绮丽风光,还是平山堂的千古诗话或者是小孙子念念不忘的富春包子铺,给我感触最多的还是这个城市那么多幸存的古银杏。
据说扬州一百年到三百年的古银杏树多达一百多株三百年以上树龄的还有二十五株,其中还有一株竟然还是唐朝时期的老树,树龄居然高达一千多年。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这些老银杏,虽历经千百年风霜雨雪,却至今依然生机勃勃,果实累累。
这不,前几天又去了一趟扬州,扬州八怪纪念馆后院的那一颗古银杏又一次加深了我内心的这种感触。结果,八怪纪念馆倒是没有给我留下太多的印象,反而是这颗古银杏深深留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纪念馆是在原唐朝古刹西方寺的基础上修筑的,坐落在瘦西湖畔的扬州老城区弯弯曲曲的驼铃巷里,纪念馆的主厅就是700年前明代复修的西方寺的楠木大厅,这里也是扬州八怪之一的金山晚年旧居。绕过楠木大厅,进入后院,金山的旧居就坐落在这里。院落里,一颗高大粗壮郁郁葱葱的老银杏扑入人的眼帘。
古银杏树高三十余米,树冠几乎遮蔽了整个院落,垂下的枝叶触手可及,绿色橄榄似的果实密密匝匝,绿油油的扇形树叶层层叠叠,遮蔽得火辣辣阳光的小院一片阴凉。一看老树铭牌:树龄六百二十年。我想,以二十年作为一代人计算,这颗老树已经陪伴我们三十一代人了,如今,这颗老树依然,我们以上的几十代人呢?我不由得感叹道:“人不如物也”!
银杏被称为活化石,是植物界的“熊猫”。 还有人称之谓公孙树,鸭脚树等。不过,我们这里人都叫白果树。我想,无论是叫白果,还是叫银杏我认为都很形象。它的外形确实像杏子,它的颜色确实又是银白色。资料载:银杏出现在几亿年前,属于第四纪冰川运动后遗留下来的裸子植物中最古老的一类。和它同纲的其它植物都已经灭绝,唯有它居然留存至今,真是奇迹。

我钦佩古杏银的顽强生命力。且不说亿万年前的冰川时代,就是这几千年的风刀霜剑,日晒雨淋已经使得不少树种悄然消失,不复存在,而老银杏不但繁衍不绝,而且还千年不老,硕果累累。
我喜欢老银杏身上始终散发的那种青春活力。它虽是千百年的老寿星,却绝没有其它老树的残枝败叶,老气横秋,它的身姿依然那么挺拔伟岸,它的绿叶依然那么娇嫩无比,它的果实依然那么结实沉甸,它永远给人一种昂然向上,朝气蓬勃的青春姿态。用现在时髦的政治术语叫做“满满的正能量”。

我欣赏古银杏的风采,春披绿纱夏遮烈日冬裹银装。一年四季,雍容华贵,光彩照人。就是到了深秋它的黄叶都与众不同,不像其它树叶霜降一到,焉头搭脑,满脸焦黄,黄得颓废不堪,黄得面容惨淡。而它是那种明快的金灿灿的黄,偌大的树冠远远望去,撑在大地上就像一顶巨型华盖,飘洒下来的落叶就像给大地铺上一层金色的地毯,正如是“满城尽带黄金甲”。那种撞击目光的色彩,我想,水墨似乎难以绘其意,唯油画尚能表其情。它的出现给了“金秋”一个完美的准确注脚,给了人们一场难得的视觉盛宴。
一个城市就像是一个人,如果有着丰厚的文化积淀,又有着昂扬的青春活力,那么这个城就会具有一种引人的魔力,而老银杏恰恰就兼备着这样的特质。因而,我想,大概小城扬州正因为拥有那么多古老而又鲜活的古银杏给它带来的巨大魔力,方才更能够使得无数文人骚客红男绿女对之趋之若鹜的吧?
我惬意地坐在树荫下的台阶上休息,女儿一家三口兴奋地手牵手拥抱起那粗壮的树干,三口人的手臂居然未能合抱起那颗古银杏的躯干。看着眼前这颗历经数百年依然勃勃生机的老银杏,看着抱着它洋溢着一脸幸福笑容的女儿一家人,我很感慨,这个当初和我们淮安并列为东南四都的古城竟然留存着那么多的古银杏,为什么我们现在也号称“文化历史古城”的淮安百年以上的古银杏却鲜为少有呢!
其实,我们也曾经拥有过。
过去,普天寺的院落里有过,老桂花庵大殿院落里也有过,可能还有不少我不知道的地方还有过。而尤其是刻在我记忆里的桂花庵里的那两颗老银杏印象最为深刻。
1962年,我考入了清江市第一初级中学。老一中的原址就在现在大庆路以北的电厂宿舍位置。她的前身是一座叫做“桂花庵”的尼姑魇。明清时期,桂花庵是当时清江浦著名的108寺之一。该寺建造于明朝万历年间,开山始祖叫张桂花,是一位不堪封建家庭暴力奋而出家为尼的刚烈女子,寺庙的得名我想大概源出于此吧?寺庙地处清江浦老城墙的西门外,东靠城墙根,西连普天寺,北望浦楼。那时清江浦著名的城西四景之一的“古殿夕辉”就是指的桂花庵的大殿。大殿对角四方,飞檐翘拱,画栋雕梁,据说是仿照状元印章的模样建造的。大殿的院落里那两颗曾经伴我成长的老银杏相向而立,两颗老树虽然百岁高龄却仍然枝叶繁茂勃勃生机。

那两颗老银杏高约二三十米,树干挺直,在院落里相距七八米,偌大的树冠几乎交织在一起。据说银杏也是分雌雄的,我想,如果是这样,这两颗老银杏恰像一对情投意合的情侣相依相伴。在家时,从来都没有见到过这么高大粗壮的古树,北面那一棵我们两三个小孩都抱不起来,南面一颗稍微细一些。这两颗树当时据说已经有了二三百年的历史,我想也差不多,如果从建造寺庙的大明万历年间算起到现在也已经有三百六十多年了。从明到清,从民*国到共和国,它们是这个小城“帆连云影,南船北马”的繁华见证,也是这个小城王朝更迭,兵荒马乱衰败的见证。几百年的风雨打过,几百年的霜雪摧过,它们顽强地活到了“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的和平年代。
入学第一天,就是打扫卫生。由于一个暑假近两个月的时间,校园里的野草疯长,大殿的四合院都是青砖铺地,砖缝里的小草怎么也拔除不净,那是我们打扫卫生时最头疼的事情。拔草累了,我们就倚靠在它们的树干上,仰望它繁盛的绿油油的枝叶,或者手牵手环抱它粗壮的身躯,几个男孩子疯起来的时候还会抱着树干叠罗汉…
1956年,清江市政府接管了私立成志中学,改为清江市第一初级中学后就选址桂花庵。我们进校时老一中在这里办学已经有七年了,那时桂花奄的尼姑们已经搬到学校东南角的一座小瓦平房的院落里,但坐落在校园里的大殿和大殿所在的四合院学校一直空在那儿没有使用,现在想来,空着的原因可能就是因为那两颗古银杏。因为两颗银杏树仍然是桂花奄尼姑的私产,也是尼姑们那时生活的一个主要来源。难怪那时候,一袭灰布僧服的老尼姑总会隔三差五地到大殿的院子里转转。
深秋,银杏的果子熟了,尼姑们就来收了,两棵树估计最少也要收获几百斤白果吧?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银杏树我们这里很少,银杏果子也很珍贵。小时候只有在人家带新娘子的时候将几粒染成红色的银杏缝在新婚的被子里图一种吉利,平时很少能够有这种东西吃。所以一年收获一季的几百斤白果一定是庵里一笔不小的收入了。那时候每到秋天,银杏的叶子黄了,银杏果也熟了。有的果子掉落在地上,我们那时也不敢捡,因为听说银杏果外面的皮肉有毒,拿了就会中毒。现在想来可能是老尼姑们怕我们小孩子捡了他们的银杏而放出来的的一种烟幕弹。尼姑们自己则来这里敲击树枝,把成熟的果实打下来取走变卖。
我常想,不知是神灵庇护了古银杏,还是古银杏荫蔽了古寺,还是二者相依相存,相得益彰,反正老树总与古寺为伴。你看,无论是我们清江浦的普天寺还是桂花庵,扬州的西天寺以及有着“天下银杏第一树”的山东莒县浮来山定林寺里的5000年历史的古银杏,几乎无不如此。后来似乎明白,大概就像老百姓盖了新房以后,总会在房前屋后栽上几颗树一样,新建的寺庙大概也会如此吧?而寺庙选择的树种我们这里最受青睐的大概就数银杏,因为银杏不但具有观赏价值还有不小的经济价值,更何况银杏树种古老,寿命绵长,这也暗合了佛法的源远流长之意呢!

1965年,我们毕业离开了老一中,随后一年不到“浩劫”开始,“破四旧”如火如荼。寺庙里的泥菩萨悉数捣烂,木头菩萨搬出寺外“示众”后销毁。1966年那个烈日炎炎的6月我从渔沟学校回家,就亲眼看到老家金家圩(现在四季青污水处理厂)村子中间的大沟边排满了各式各样的菩萨们,它们都是从普天寺和桂花庵里被作为“四旧”扫地出门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有了庙宇没有了菩萨的尼姑们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投亲的投亲,还俗的还俗,“树倒猢狲散”,当然也就无暇顾及那两颗老银杏了。
七十年代,电厂扩建,老一中移位到了现在解放西路的位置,原来老一中所在的建筑包括原来桂花庵的大殿都拆毁殆尽,南面那颗细一点的老银杏被砍伐后只剩下一盘树桩,幸存的北面一颗在一片钢骨水泥的建筑群里苟延残喘,好不容易活到了上世纪末的1999年,据说一个建筑工地在它的根底下熬沥青,溅出的几百度高温的沥青滴落到它的根部和树干上,不久,那颗历经几百年风风雨雨的仅存的老银杏终于未能逃过这一劫,在高温沥青的火烤油烫,烟熏毒雾窒息之下,在已经看得见新世纪的曙光里枯萎了,倒下了。和它前后不到几年时间里因为工厂扩建老城改造等等原因而相继消失的还有淮阴卷烟厂院子里原来普天寺大殿前的百年古银杏以及老城区其它地方尚存的古银杏。更有甚者,这些年在“老城区改造”的幌子下还有多少老树在推土机挖掘机的铁蹄下命丧黄泉?它们没有倒在改朝换代的腥风血雨里,没有倒在烽火连天的战乱岁月中,却倒在了我们奔向“现代化”的小康征途中。
十几年过去了,时间并没有平复留在我心里的那种惋惜,一被触发,那种无以言说的隐痛就会袭上心头。古银杏之哀,是我们小城之不幸,更是小城之痛。我常感叹,一个城市如果拥有一片百年古树,那是怎样的福分啊!我们这个同样古老的小城怎么没有这个福分去得到那些百年老树的荫蔽呢?
坐在八怪纪念馆的老银杏下,我似乎感到无地自容。
我们愧对那些百年老树,愧对老**留给我们的那份无比珍贵的遗产。作为天天高喊着要当“历史文化名城”里的一个普通市民,对那些在我们这一代眼皮底下已经消失的古银杏,应该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进入新世纪以后,随着人们养生意识的增强,银杏因为具有滋阴养颜,抗衰老,促进血液循环,益肺治咳,保护血管等等的功效又一次引起了人们的青睐。在银杏的栽培上运用了嫁接技术再也已经不需要像以前那样等上几十年才能挂果,过去“公公栽树,孙儿得果”的“公孙树”时代已经过去,现在新栽种的银杏经过嫁接三五年就可以挂果。“物以稀为贵”,一旦多了,身价跌下来也是自然而然的了。最近几年,银杏的价格一掉再掉,去年甚至跌到了一两块钱一斤的地步。前些年我们这里当时领导人甚至在淮海南路边搞了一个“万亩银杏园”,不过银杏未长起来,那位领导人却进了班房,当然这是题外话。不过,银杏受到了人们的关注由此可见一斑。
银杏的树干挺拔,树形优美,与雪松,南洋杉,金钱松一起被称为世界四大园林树木。它的叶子,夏时青翠欲滴,秋时金黄璀璨。近年以来,由于它的独特的观赏价值又受到了开发商们的青睐,于是为了提高楼盘的身价,他们不惜巨资把一些树龄几十年的银杏树不远百里移植到小区里。我所居住的“×××都”里就有好几颗。这些银杏树经过伤筋动骨的折腾,除了当年就死了的两颗外,其余的几颗在这里已经几年了,虽然天天打着“点滴”,至今仍然焉头搭脑,不能恢复元气。看着插进它们肌体里的针管和挂着在树干上的一个个输液袋,我感到很不是滋味。唉!过去的古树没有能够保护下来,现在却又为了伪造一点历史沧桑作践这些远道而来的正值壮年的树木,真是罪过!

但不管怎么说,近些年城市的银杏树多起来了总还是一件好事。但愿这些远方移植来的大银杏能够尽快扎下老根,吐出新绿,新栽种的小银杏们早日成材,结出硕果,愿它们长命千年,不要重蹈它们祖先的覆辙。
虽说是“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其实已经晚了一些。随着“国家级园林城市”概念的提出,最近政府对于古树木的保护意识有所增强。?好在2016年5月,市里组织了一次对主城区古树名木的普查,最后确认,主城区仅存古树13棵,尤其值得我欣慰的是竟然在老坝口小学的院子里还有一颗三百年历史的古银杏。

阿弥陀佛!我们这里终于也有了一颗百年以上的老银杏。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们这个古老的小城终于也有了一点点鲜活的历史遗存,一丝丝难得的古老记忆。作为这个城市历史文化的一种特殊载体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它们是这个城市的宝贝,它们的存在也不枉那顶现在大小城市都希望拥有的什么“名城”桂冠。尽管这个小城曾经轻视了它们怠慢了它们甚至伤害了它们!而它们多少年来还在默默地无怨无悔地用自己艰难的存在为我们诠释着“古城”的意涵。
现在,该是我们回馈它们的时候了,保护它们应该是我们这个城市每一位市民的义务和责任,愿那颗仅存的古银杏和其它老树能与我们这个不断成长的小城同在。
只有这样,我们内心才会少一点遗憾,少一点愧疚,少一点失落和不安。

作者简介

周长荣  男,淮安市清江浦区人,1950年出生,2010年退休于第二人民医院。现于市老年大学习,爱好诗词文学,古典诗词常见于《一品梅诗刊》《淮海诗苑》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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