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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那一抹温暖的记忆(外一篇)

 与春天同行 2021-01-03
原创  西汉水文学 2021-01-03 00:00

冬日,那一抹温暖的记忆

鲁花兰

这世界有一点点新,
但不完全新。
有一点点陌生,
却已经完全陌生了。
河流,道路。群山如花。
就那么在清晨向暗夜里飘去。

——韩东《出远门》

曾经是那么熟悉的人和事,终究敌不过时间和距离产生的疏离。岁月轮回,时光流转,青山不老,容颜沧桑,回不去的往昔,都成了遥远的记忆。那些深深浅浅、零零碎碎的痕迹,那些曾经或心酸或喜悦的经历和故事,沉淀成一本轻易不愿打开的书,翻开,总有一页散发着挥之不去的土炕味,隔着蒙尘的时空岁月,在这寒夜慢慢氤氲升起,飘向烟熏火燎的院落。

秋风渐紧,草木枯黄。灰头土脸的土坯瓦房一家隔着一家,简陋破败的屋子或许没有几件像样的家具,却一定会有一方差不多占据一间屋子面积的土炕。火炕检验着一家人的勤劳,显示着家的殷实或寒酸,烂席破被的家庭必然困窘,炕柜上叠放着一摞摞簇新的大花棉被、炕席上铺着白净毛毡的家庭肯定殷实。生不起炉火的人家,全凭土炕散发的热量,让一家老小磕磕绊绊度过严冬。

漫长而寒冷的冬天,食物虽则粗粝尚能裹腹,若没有温暖相伴,又何以维系生命度过严寒?地处西北的农村,贫瘠土地里觅食的农人,用什么来抚慰辛劳之后的身体和灵魂?祖祖辈辈,岁岁年年,是一方朴素平淡的土坯热炕,才让生命有了依靠多了温暖。土炕上繁衍降生过多少新的生命,又有多少生命从土炕上长大成人最终又魂归天地?一方土炕,曾默默承载过多少人间的辛酸和悲苦,又见证过多少家庭的聚散和冷暖?

俗语说,家暖一盘炕。烧炕的燃料是打碾完麦子或者荞麦后碾压的秸秆,或是玉米秆、洋芋蔓、野草枯根、树叶,凡是能燃烧的东西都可以用来烧炕,只有养马喂牛的少数人家才有耐燃的干马粪牛粪做燃料。每至黄昏,一股股呛人的烟雾从每个家庭升腾,飘向天空,在村子上空聚合,如一层薄雾,笼罩着整个村庄。这烟是村庄的呼吸,是山村的语言,是冬天最熟悉的味道。“两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热炕大火新席贴(炕席),火盆里煨的肉茶罐。”这是在黄土地上辛勤耕作一生的农人对幸福生活最真切的向往。


据说火炕的起源已有两千多年。曾见过故宫里的炕,当时奇怪于雍容华贵、锦衣玉食的皇帝竟如草民般睡热炕。见过陕西关中人家的连锅炕,笨重又粗犷。而家乡陇南的农村堂屋半边就是炕,炕的一边靠窗,另一边是一溜床板紧靠后墙,床板上立有灰暗的炕柜,里面既可收纳衣物食物,上面还可以摞被子,美观实用。

白天农家的院门永远是敞开的。土炕不只是睡觉取暖的地方,还是吃饭待客的地方。客人进屋,最热情的招呼是“快上炕!”尽管浑身汗渍,一脚泥巴,破鞋烂袜,裤脚带着泥土,却毫不客气抬腿就上了炕,主人不会嫌弃,还笑脸相迎,主客之间坦坦荡荡。炕上摆上一个低矮的小饭桌,主人客人盘腿而坐,就着一小碟简单的腌萝卜,两三碗面条就下肚了,吃得酣畅淋漓,吃完了用袖口一抹嘴巴,话匣子又打开了……农闲了,炕上经常有一帮女人在飞针引线,边干针线活边唠叨,道不尽的陈年往事家长里短,那些鸡零狗碎的话题比炕角笸箩里的针头线脑还零乱,毫不顾及还有俯身在小炕桌上写作业的孩子。热炕敦厚如长者,承载着一家老小的日子,热乎乎地往前奔。

北风凛冽,滴水成冰。又一个鲜活的小生命呱呱降生在温暖的炕头,是温热的土炕让这弱小的生命得以存活,让虚弱的母亲得以从死亡的边缘挣扎回来。生活不易,日子一天天挨过。小生命能在土炕上爬了,能捡拾起炕上遗落的食物塞进嘴巴了,能扶着窗台学走路了,也能口齿不清地喊爸妈了,炕上的哭声闹声、磕声碰声就很少停止过。或许是哪个孩子又尿到炕席上了,然后是大人的呵斥,和破抹布擦尿水的手忙脚乱。或许尿湿的地方还没有晾干,大孩子端的饭碗又扣在炕席上,半碗黑乎乎的荞麦面条就倒在小弟弟的尿渍旁,当姐姐的利索地将撒落的面条抓起来放进碗里,没吃饱的孩子端起来继续吃,又是那条黑得不见本色的抹布一顿乱抹……这样的插曲几乎天天在上演。不知不觉中,春暖花开的日子来了,大人孩子待在炕上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不知不觉中,那个最小的孩子已不再尿炕,能追在姐姐后面跑了;不知不觉中,土炕已经挤不下兄弟姐妹,大的去睡隔屋的小炕了。

万籁俱寂的夜晚,月光透过窗户照映着土炕,一盏15瓦的昏暗电灯让黧黑的屋子泛起淡淡的亮光。躺在热炕上,听大人叙家常是令人迷醉的事。母亲没完没了地缝衣服纳鞋底,夹杂着语意不详的唠叨;父亲讲的久远传说和神秘莫测的故事,如一杯陈年老酒,蕴含着用语言难以表述的甘美与醇香,听着听着就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或许那热炕上的絮叨,有一份是父母对孩子的最初寄托,只是很难再忆起来。熟睡的孩子却不知道,父母把孩子们一个个挪到最暖和的炕中间,又把冻成冰块一样的玉米面馍用旧毛巾包起来,放到并不厚的被窝里暖着,这是第二天要上学的孩子的早点。孩子更不知道,漫漫长夜里,父母总是蜷缩在冰凉的炕尾,实在太冻了就和衣而睡,却舍不得让孩子睡冷炕。寒风摇晃着破旧的木门,白雪已经落了厚厚一层,母亲半夜起来去往炕洞里重新添上新的柴草。孩子更不知道,深夜里母亲的叹气声,是因为烧炕的柴草渐渐稀少,不知道怎样才能捱过寒冷的冬天。


我母如云,伴我而飞。
父亲,像隐匿于白日的星辰。
将恩情寄存在某处,
说走,于是就走了。

——韩东《出远门》

第一次离开家,满身散发着炕味,那是一种混合着土腥味、秸秆燃烧的陈年烟味和自己闻不到说不清的味道,浑然不觉别人嗤鼻侧目的原因,还好,这种后知后觉不至于让一颗脆弱年轻的心轻易受到伤害。渐行渐远的身影,渐稀渐疏的脚步,洗去烟尘,收藏起眷恋,虽不是华丽转身,但已是内心坦然,融入到另一种再也闻不到土炕味的滚滚红尘。

就像一个长途跋涉、精疲力竭的流浪者,多么奢望能依偎在热乎乎的炕上,把漂泊的魂灵和疲惫的身躯交付于这方天地,得到慰藉和安放;将生活中的艰辛和委屈扔到炕下,让土炕的温暖滋生出特别的安全与踏实,重新找到出发的热情和对归途的期盼。

此刻的我,不是归人,是这新居的过客。钢筋水泥筑就的新农村小别墅,终究给炕开辟出了一大间空间,砖块和水泥所砌的炕,外贴美观锃亮的瓷砖,炕席上铺着松软的褥子,烧炕的是导热快又干净的无烟煤块,或者是电热毯,这样的炕可能不该叫土炕了。屋中炉火熊熊,茶香弥漫,背靠炕墙,温暖遍及全身。双腿裹着薄被,膝顶着平板电脑,思绪一点点翻涌,慢慢敲出关于炕的记忆,将这迟滞的感知,变成一种绵长的回味。如此,无求,心静,甚好。

起早,出远门,
再无年轻时的激动。
没有目标,没有故乡人,
在任何地方等我。

——韩东《出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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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深处是老屋

阳光洒满熟悉的院落,淡淡炊烟丝丝缕缕从厨房飘出、上升,一束阳光透过窗户投射在发黄的墙壁,黧黑的木格窗扇安静地伸出来,土炕上的铜火盆里炭火熊熊,火苗舔舐着乌黑的茶壶底,浓酽酽的罐罐茶煮得咕咚作响,碗大的蒸馍烤得焦黄,我习惯性地伸手去拿,突然闭目养神的老猫伸着懒腰龇牙咧嘴向我扑来,我惊叫一声......原来是梦。

老屋,我魂牵梦绕日思夜想的家园,宛如铭刻心口的朱砂痣,如今已是残存在记忆中的模糊碎片,我想牢牢地抓住它,将它紧紧地攥在手心,拼接成完整生动的诗行。

老屋的岁月时光,老屋的纷繁人事,如飞鸿踏雪泥,或深或浅,从凋零的记忆里慢慢升腾,既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向我氤氲而来。走过铺满落叶、长满蒿草的小径,兀自徘徊在屋外,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锁住了一屋子的冬夏春秋,锁住了一串串的陈年往事。陈旧黯淡的木门扇上布满了各种划痕,隐约能分辨出我小时候任性砸出的坑坑洼洼,吱吱呀呀的门在风中摇曳,好像在诉说着凄凉的心痛。昨天与今天,少年与中年,青春与沧桑,理想与现实,隔着的是这道门坎,连接的也是这道门坎。

虔诚的依恋,默默的怀想,悄悄的靠近,眼前的老屋已残败不堪,犹如一卷破损的旧书,又如支离破碎的心,陌生得让人不忍睹视。这是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吗?这是承载着温馨和欢笑、苦涩与眼泪的家园吗?这杂草丛生、无法下脚的院落,把湮没于岁月里的印记从容清晰地勾勒出来,也把久无人住的荒凉展现在了眼前。霉迹斑斑的屋门扇半敞着,沉淀着往日的岁月,七零八落的老家具上积满厚厚的尘埃,时光在陈旧的土墙上剥落,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裂缝如同划在心口的伤痕,屋顶漏下几处斑驳惨白的阳光......


纷繁杂乱的思绪如泉水涌出,渐渐淹没了我的心头。我不曾记得,父亲为什么会选择村庄边缘这块不被人看好的地方,为我们建起遮风挡雨的家?又是怎样一镢头一铁锨挥汗如雨将原本又陡又窄的塄坎平整成宅基地?母亲又是怎样节衣缩食积攒起建房的一砖一瓦、一梁一椽?我只记得最早是东西两面各三间的房屋,是贫瘠生活里兄弟姐妹相携相扶成长的摇篮,直至兄长娶妻成家,方显这个家的促狭。于是父兄将原来的正房拆除扩建,为了增大院落,父亲一点一点将屋后坚硬厚重的土坎挖松,一铁锨一铁锨铲起来,一背篼一背篼运出去,填到一个废弃的大坑里。家庭经济的捉襟见肘,田地里繁重苦累的农活,正在求学的我们姐弟,又额外加上修建房子的沉重负担,是一种什么信念和力量支撑着父兄?我只隐约记得,黄昏时分父兄抚摸着被背篼系勒出的通红肩膀,那是怎样的一种痛楚,我却从未体会过。

经过多年的修建增补,一个典型的四合院终于落成,这方承载着父母多年心血和汗水的小小天地,承载起了一家人对生活的满满期望。父母倾其一生,含辛茹苦,为的是给子女留下一个温暖家园,一辈子任劳任怨竭尽所能供四个儿女上学读书,最大的盼头是子女的长大成人,那个年代的父母中,有多少人能够挑起这无比沉重的负担呢?可是我的父母也许永远不会料到,自己的儿女书读多了,这小小的院落已经关不住他们飞翔的翼羽,老屋终究留不住子女们远行的脚步,甚至连孙辈都已远离了故土家乡,将他乡当故乡,让曾经的家成了偶然回去小住的驿站,让故乡成了填写个人籍贯的符号。

“久雨藏书蠹,风高老屋斜。”随着父母的相继离世,儿女的渐行渐远,老屋的欢声笑语在岁月静静的流逝中慢慢淡了下去,后来,守护老屋的兄嫂也已两鬓飞霜,多年来再没增砖添瓦的老屋一年年晦暗,随着村庄的逐渐衰落一点点老去。


如果没有2008年那让人刻骨铭心的大地震,如果不是土木结构的老屋已不堪重负,兄嫂不会忍痛放弃凝聚两代人心血和情感的老屋。空前的自然灾害,顷刻间摧毁了老屋,靠北面的房屋直接倒塌,西面、南面的房间摇摇欲坠,连东面的正房也破损不堪。偌大的一院十几间房子,竟没了辛苦半生的兄嫂的容身之所,迫于无奈,他们不得不离开被大家认为的风水宝地。在焦灼和痛心中,在闷热的救灾帐篷里,兄嫂二人度过了几百个无以为家的日子。那时候,在喧嚣的城市奔波的我和姐弟,在遥远的大学里苦读的侄儿侄女,唯有对着虚空清泪长流。

对身在远方的游子而言,老屋不只是一座简单的住宅建筑、单一的物质存在,它更是一个家庭的历史缩影,蕴含着每个成员的文化背景和生活印记,是儿女心中不竭的精神力量,是心灵回归和歇息的港湾。地震毁坏的不只是倾尽两代人心血的老宅,还有奔波在外的游子的精神家园。曾经热闹祥和、散发着浓浓亲情的家变得面目全非。灰色的瓦片上一条条模糊的纹路像是岁月的骨脊,穿堂而过的风,带来的不是往昔的欢声笑语,而是滴答的雨滴。和周围邻居拔地而起的新房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久无人居的残破老屋,像一盘没有下完的棋,让我的心一点点下沉,好像埋没在废墟的尘埃之中。驻足凝眸,无法再触摸到老屋昔日的容颜;残阳如血,似乎在诉说着老屋的历历往事。回荡在心中的是这样一首歌:“吹落了思乡的尘,却吹不落额头的纹,走完了天下的路,才想起回家的门。”

住不了的老屋旧宅,最终换成了异地修建的新居,依然是四合院,坐西朝东、四门八窗的木质建筑格局,钢筋水泥垒就的结实墙壁,红瓦白墙,飞檐高翘,一对砖雕的灰鸽静静站在屋脊。屋内宽敞明亮,簇新的家具一应俱全,太阳能热水器、淋浴器、液化气、电磁炉、网络宽带等等,许多老屋不曾拥有的东西成为新宅的寻常之物。大理石铺就的院落沿墙是一方小花园,哥嫂用种惯了庄稼的粗砺的手在认真侍弄着花花草草,大门外还专门留出停车场,新时代的风貌显露无遗。残破的老屋终将成为我们永恒的怀念,也许仅存的残墙断瓦也随时会倒塌,但是浸润在记忆深处的一切,和故土共仰同息的情结,永远不会因为岁月的迁移而淡忘,不会因为时光的流逝而疏远,而会愈加清晰,愈加亲近,让我甘愿守望一生。

“离家千万里,还是故乡人。”不论是新宅还是老屋,代表的都是家,见证的都是隔不断的亲情,依然是我们心心念念的牵挂。夕阳西下,炊烟袅袅,弥漫故园;回望老屋,烟火深处,思念即暖。

作者简介




鲁花兰,甘肃西和人,现在陇南市卫生学校工作,高级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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