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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佳原创】姐妹情深杨季康

 佳易博览 2021-01-05

山佳:姐妹情深杨季康


1997年初春,一家临街书店,我与《杨绛散文》不期而遇,平实真挚。


至此,一年又一年,《洗澡》、《我们仨》、《我们的钱瑗》、《听杨绛谈往事》、《杂忆与杂写》和《洗澡之后》陆续成为案头,不时翻阅。杨绛先生与其姐妹们的音容笑貌,总在脑中回荡,有时想来会心一笑,风清云淡。



杨绛原名杨季康,是家中的第四个女孩,家里人称她“阿季”。抗战时期,阿季写了一部剧本《称心如意》,被导演看中,要排演,出广告。可是阿季怕出丑,不敢用真名,想起平时姐妹们嘴懒,总把“季康”二字说成“绛”,就叫“杨绛”吧。于是,“杨绛”这个名字用到了今天。


阿季上面是寿康、同康、闰康三个姐姐,下面两弟两妹——大弟、小弟、阿七和阿必。阿季姐妹身材高低呈元宝形:大姐和八妹长得高,其次是三姐和七妹,阿季居中最矮。爸爸为阿季辩护,笑说:“猫以矮脚者为良。”


阿季曾私下里问过爸爸:“家里那么多孩子,妈妈最喜欢谁?”爸爸想了又想,最后很认真地回答:“个个都喜欢。”


爸爸妈妈是一辈子的模范夫妻。后来,姐妹们在一起聊天:三个结了婚的(三姐、阿季和阿七)个个都算得贤妻,但都自愧待丈夫不如母亲对父亲那么和顺,那么体贴周到。





大姐寿康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当时,父亲正在日本留学,知道妻子就要临产,赶紧请假回国。母亲深为父亲的深情厚意感动,一辈子引为骄傲。


大姐在上海启明女中就读,毕业时中文和法文均是第一名,法国公使送她一只浪琴小金手表,能松能紧的表链。这在当时可是稀罕物,阿季很羡慕。


1920年春季,已留校任教的大姐带着三姐和阿季去启明上学。这是阿季第一次离开妈妈,好在有大姐和三姐朝夕相伴。妈妈不在,长姐为母,大姐大阿季十二岁,管着阿季的衣食住行。


启明在当时很有名,许多达官贵人把子女送此就读。大姐有先见之明,早早告诉阿季:“如果有人问爸爸是做什么的,就说做事情的。”后来果真有人问起,阿季照大姐教的说了,没有人再抛根问底。


在启明,早饭是又稠又烫的白米粥,大姐要求阿季吃两碗。后来,大姐买来炼乳为阿季加营养,搅入粥中。即使闻着恶心,阿季也是乖乖吃下,每次吃完总是最后一个。


那时没有松紧带,大姐总嫌阿季的裤带束得不合适,弄得裤子总是歪的,每天总要为阿季重束裤子,同时还把衣袖拉得一样长。


大姐爱读书。在启明时,她的台板就在阿季旁边,里面满满的都是整整齐齐的书。大姐曾经翻译过法国小说《死亡的意义》,受到好评,多次印刷。  


阿季有心事会说给大姐听。在清华借读时,阿季与钱锺书恋爱,并且告诉了大姐她对钱锺书的感情,是大姐转告给爸爸妈妈的。


后来,阿季去英国留学,每次收到家书总是很开心。爸爸亲笔写信,妈妈附上几句,阿七、阿必两个妹妹合写一张纸。而大姐在家时,信写得最长,内容最丰富。妈妈过世,也是大姐写信告之的。


有时,大姐很强势。抗战时期,在上海来德坊,爸爸的家由大姐主持家务。大姐脾气不好,有时能盯住你唠叨个没完,逼得人发狂。三姐、阿季还有两个妹妹都怕大姐。阿季为了爸爸,一切忍受,练成好脾气。


大姐虔信天主教,在爸爸生前就闹着当修女,背着爸爸受了洗礼,爸爸去世后,大姐姐做修女了。她做修女时,就在震旦女校管图书馆,后来随教会出国。但她毕竟太自大了,受不了一点委屈,以后又还俗了。回国后,一直和三姐、阿必同住上海,和已到北京的阿季通信很勤。




阿季最喜欢二姐,在三个姐姐中,唯有她能哄得阿季不哭。


同时,二姐也是姐妹中最聪明的。二姐比大姐小四岁,妈妈教大姐方块字,二姐坐在妈妈怀里,大姐识的字她全认得。爸爸在外地工作,回家得知,急得怪妈妈胡闹,把孩子都教笨了。妈妈说:“没教她,她自己认识的。”


大姐教圆圆(阿季的女儿)认字,对阿季说:“她只看一眼就认识了,不用温习,全记得。”爸爸看了圆圆识字,想是记起了他最宝贵的二姐。爸爸对阿季说:“过目不忘是有的。”


二姐同康因病死于上海,还不到十五岁,这是爸爸妈妈的一大伤心事。


在启明,教格致课的姆姆总把阿季叫作“同康”。(在家时,孩子们从不敢提这个名字,都知道爸爸妈妈要伤心的。)原来,二姐是这位姆姆最宠爱的学生。从此,阿季似被仙人指路,从小魔鬼变成了小天使,成为最乖的好学生。


阿季还清楚地记得——

一天夜晚,全家人围坐在一起,突然妈妈说:“听见二姐在喊妈妈。“说罢,眼泪涟涟。爸爸和大姐竖着耳朵,帮妈妈听,其他的孩子全都噤声。后来还是爸爸想出一个办法,叉开妈妈的思路。


失去二姐,是爸爸妈妈心中永远的痛。



三姐闰康好幽默。1919年,全家离开北京南归,先坐火车,后坐船。晚上,全家在座位空处搭上木板,合成大床,一起睡。睡惯小床的三姐看着大床直犯愁:“床这么大,我的脚往哪儿垂呀?”爸爸笑她:“好讲究,睡觉就睡觉,垂什么腿呀!”


三姐垂腿的故事都成了家里的“典故”,想起来笑一笑。


在启明,三姐大阿季五岁上中班,阿季上小班。阿季天天都要和三姐比洗脸毛巾,看谁的白。因为有一次三姐说阿季的毛巾黑了,阿季当然不服气。不过,阿季也模仿三姐,把手指连手指甲在打了肥皂的毛巾上来回擦,把指甲也洗干净。


三姐心细如发,并且善解人意。


婚礼举行前,锺书很抱歉地向爸爸说明:“季康过去得磕一个头。“爸爸虎着脸,不高兴。在他看来,跪叩为前清废礼,中华民国没这个礼。三姐牵牵阿季的衣角,阿季便不做声。三姐悄悄对阿季说:“我嫁到何家不知磕了多少头,怕爸爸生气,没敢说。”


三姐有一个女儿叫妹妹,圆圆(阿季的女儿,大名叫钱瑗)称为“妹妹姐姐“。妹妹姐姐和圆圆是外公最疼爱的一对宝贝。妹妹姐姐长着美丽的大眼睛,天真活泼,讨人喜欢,性格有点像男孩,豪爽大方。  


外公常笑说:“别看妹妹一双大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圆圆头一双小眼睛,什么也逃不过她。”


一次,圆圆同姨家的孩子合拍了一张照片,五个小孩都很可爱,阿季寄给远方的丈夫。锺书看到后,乐不可言,提笔在照片后面写道:五个老小,我个顶好。


有人问:“三姐和七妹不生气吗?“阿季笑着回答:”一点不生气,三姐和七妹也认为阿圆顶好!“


圆圆小时才五六岁的时候,三姐就对阿季说:“你们一家呀,圆圆头最大,锺书最小。”姐妹们都认为三姐说得对。


阿季说——阿瑗长大了会照顾我,像姐姐;会陪我,像妹妹;会管我,像妈妈。


阿瑗常说:”我和爸爸最哥们儿,我们是妈妈的两个顽童,爸爸还不配做我的哥哥,只配做弟弟。“于是,阿季又变为最大的。


抗战时避居上海,钱锺书想写《围城》,阿季为了省俭,兼做灶下婢——劈木柴、做煤饼、洗衣、做饭。又是三姐看到阿季如此劳悴,为她找了个女孩阿菊,帮着做家务。





七妹阿七特别善良忠厚,是妈妈亲自带大的小女儿,当初满以为她就是老小了。在她六岁时,有了八妹阿必。可是阿七对阿必一点不妒忌,分外亲热。 


阿季上初中,每周末回家,阿七和阿必因与姐姐五天不见,不知要怎么亲热才好。她们有许多新鲜事要告诉,许多新鲜本领要卖弄。阿季不大看电影,她们带着阿季看,介绍某某明星如何,什么片子好看。


暑假大家在后园乘凉,尽管天还没黑, 阿季如要回房取些什么东西,单独一人不敢去,总求阿七或阿必陪着。阿季发现了爸爸和姑母说切口的秘诀,就教会阿七阿必,三人一起练习。三人中间的年龄差距已渐渐拉平。


当然,阿七有时也会带着阿必一起淘气。


阿季在清华发稿得了五元稿费,四元钱买了毛线,为妈妈织了大围巾,剩下的一元钱买了一盒咖啡糖,寄给妈妈,但妈妈未回信。阿季后来才知道,两个妹妹私自就把大围巾给拆了,织成她们喜欢的物品。无锡的三姨来看妈妈,妈妈叫阿七把咖啡糖拿出来招待客人,可一块都没有了,早被吃光了,于是两个妹妹挨妈妈骂了。


1945年日军濒临战败,阿季在上海无米可炊,亏得七妹从无锡运来一袋面粉,阿季学着发面蒸馒头,全家改吃面食度日。


1952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七妹一家从北京调往天津。七妹将沙发留给阿季,还送给姐姐红木几和两只红木凳,至今还在三里河的家中。


阿季疼爱七妹。七妹每来家中小住,阿季必是热情款待,关怀备至。保姆周奶奶都说,太太疼孙太太比疼女儿还疼。


周奶奶哪里知道七妹受的创伤最大:七妹夫在文革中受迫害自杀,一个儿子跳楼自杀,她常在梦中惊叫而醒。阿季当然极爱怜她。七妹于1982年病逝,阿季心里非常难过。


物仍在,人已非。睹物思人,不胜感慨。





最小的八妹阿必是全家的宝贝。一出生,妈妈就说:“活是个阿同。”上小学时演戏化装,头发向后掠,阿必面貌宛如二姐,妈妈抬头一见,泪如雨下。


姐妹们对阿必倍加爱怜,也带着对爸爸妈妈的同情。


阿季最爱听爸爸讲他的小弟弟,爸爸的小弟弟是阿季的三叔叔,他比爸爸小十一岁。阿季总觉得爸爸爱三叔,正像她爱小妹妹阿必,她也比阿必大十一岁。


逃难避居上海,生活不免艰苦。可是有爸爸在,仿佛自己还是包在竹箨里的笋,嵌在松球里的松子。阿必仍是承欢膝下的小女儿。五个姐妹经常在爸爸身边相聚,阿必总是个逗趣的人,给大家加添精神与活力。


阿季回忆——

有时我们姐妹回家,向父亲诉苦:“爸爸,肚子饿。”因为虽然塞满了仍觉得空虚。父亲就带了我们到邻近的锦江饭店去吃点心。其实我们可以请父亲吃,不用父亲再“放焰口”。不过他带了我们出去,自己心上高兴,我们心理上也能饱上好多天。


抗战时期,爸爸看到嫁出的女儿辛苦劳累,心疼地赞叹“真勇”,接下就说阿必“真大小姐”。阿必心虚又淘气地嬉着嘴笑,承认自己无能。她说:“若叫我缝衣,准把手指皮也缝上。” 家事她是不能干的,也从未操劳过。


虽说阿必最小,可是她好像比谁都老成,也有主意。若姐妹们有什么问题,总是请教阿必。


爸爸也深知阿必看似随和,却很刚硬,要驯得她柔顺,不容易,叮嘱阿季:“至于结婚——如果没有好的,宁可不嫁。”阿必是太晓事,欠盲目,因此一直独身。


阿必翻译《名利场》,出版社评给她最高的稿酬。


许渊冲先生在《追忆逝水年华》写道——

看看中国的外文界,翻译界,真正名符其实的名家,寥若晨星。在我看来,英译中要达到杨必《名利场》的水平,法译中要达到傅雷译作的水平,才可以算是翻译文学,译者才可以算是名家,因为他们的译作可以和创作并列于文学之林而毫无逊色。


文革时,阿必是在睡梦中去世的。大姐在信中说:“她脸上非常非常平静。” 


1997年3月,圆圆走了。阿季费尽心力、想方设法一点点告诉病中的丈夫,而又避免过分刺激。好在,锺书点头,似颇以为慰:“必阿姨接了圆圆去了。” 





多年后回首,阿季能够记住的,只是那么一个个片段,正是这些片段,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人生故事。只有记忆中沉淀下来的纯真的感动以及和物质无关的爱和情感,它们才是人生真正的财富,会一直陪伴你,给你力量和光明。


俱往矣。


早在阿必去世时,阿七就预言:“我们姐妹是从小至为大。”阿七真在阿必之后走的,接下是三姐、大姐。


如今,只剩阿季一人走在人生边上,恍然如梦。


忘不了的人和事,才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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