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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男的诗性智慧 || 易客

 易客原创馆 2021-01-05

       剑男,本名卢雄飞,湖北通城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文学创作。发表有诗歌、小说、散文及评论,有诗歌获奖、入选各种选集和中学语文实验教材,著有《激愤人生》《散页与断章》《剑男诗选》等。现在华中师范大学任教,华中师范大学诗歌研究中心副主任,《语文教学与研究》杂志主编。    


剑男的诗性智慧

易客

1990年,我在华中师范大学读文学评论研究生期间,与诗人剑男和张执浩相识,当时阅读了不少他们创作的诗歌作品,也曾为他们的诗写过一篇评论文字,发表在华中师范大学主办的一份内部文学刊物上。如今三十年倏忽而逝,其间我一直默默地关注着他们的诗歌创作,并为他们所取得的成就深感欣慰。今天,我决定再写一点阅读剑男诗歌之后的随感式的文字,评介一下剑男的诗。

 我在这里推荐与评论剑男的诗,完全是因为剑男的诗的重要性决定的。我意识到这点,算是比较晚了。我的朋友们在岁月中久远地穿行,大浪淘尽的多是心中的诗性,而一直如荷尔德林所谓的"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的人可谓越来越少,而剑男却在漫长的岁月中沉淀了一份澄澈的诗性,如今让我们看到了其独特的价值。剑男的重要性表现在:剑男不仅是一个写诗的人,而是一种觉悟,一种以诗的方式行走在大地上的觉悟。

        1.大自然在剑男的诗中

       从剑男诗可以看出,剑男与大自然的关系非常亲密。大自然是 剑男诗歌经常予以表现的主题之一。自然之象与心中之理如何合二为一?剑男的许多诗很好地回答了这一问题。剑男的诗中有议论, 这种议论有禅味,也就是说有哲学之悟。诗人的企图是一语点出存在之真。剑男当年也是以理性见长的,当今之诗犹显其理性之思的成熟和深刻。这一特点在《独立》一诗中体现得犹为突出:

  独立的金鸡,平静水面上单腿站立的鹭鸶

  停在松枝上的白鹤,它们纹丝不动

  好像对世界而言,一条腿就已经足够

  但在云溪,我看见一只断了腿的山鹰

  被人牵着在路上蹦跶,眼睛里充满了火

  那条不再听使唤的腿似乎让它感到

  愤怒和绝望,独自站立的东西有软弱的一面

  也有坚强的一面,因而是美的

  但独立之外的东西显然并不显得多余

  无论残废的,还是刻意藏起的

  那支撑起我们独立的东西一定也包括

  多出来的那一部分,就像那个

  跳芭蕾舞的少女,似乎永远只有一条腿

  另一条总是空的,那不过是我们

  对孤单力量所表示的敬畏

  以呼应我们在生活中的独木难支

        在《雨打玻璃》一诗中,剑男把雨水解读成了'一个人曾经硬扛着这个世界时忍住的疼与泪。'剑男的这一感伤是内在的。我想象不到他生活中表面上所经历的这种'疼和泪',但我却能体会到他灵魂中所经历的。所以剑男此语并不矫情,反而很深沉。古典诗歌写雨是'竹暗闲房雨,茶香别院风',剑男写雨是“人曾经硬扛着这个世界时忍住的疼和泪/正在这样的雨夜被苦雨一点一点浸了出来'。两重境界,剑男的就是所谓'现代'的吧。我相信剑男既欣赏也有本事弄出'竹暗闲房雨,茶香别院风'之类的句子,但他没这个心情:

     雨打在落地窗上,顺着玻璃往下流

       我从室内往外望,雨水中的玻璃映着我的脸

       就像看见自己在流泪

       从来没有看见过自己泪流满面的样子

       看着看着我的眼晴真的湿润起来

       似乎自己半生的光阴正在这样的雨夜

       被一面玻璃所映照,一个人
       曾经硬扛着这个世界时忍住的疼和泪

       正在这样的雨夜被苦雨一点一点浸了出来

       这首诗也因此体现了'现代'诗人对大自然的一种聆听方式和对话方式。因此,这首诗不仅仅是现代诗,更是'现代主义'的诗。如果有读者非要问什么是'现代主义诗歌'的话,我的建议是,拿出古典诗歌中的一些'母题意象'诸如'雨','窗','夜','月'等等,看一看古典诗歌与现代诗歌对它们的处理方式与感受方式之不同,你就可以更容易理解所谓现代主义诗歌了。现代诗歌的价值不仅仅在于其形式的自由上,而更在于它的形式可以更加自由地表现现代人对现代生活的生命体验与深刻思考。

        2.对痛苦记忆的诗性处理

        剑男在《上元夜》一诗中所写的如下情景应该是一段最痛苦的记忆: '看见一座瓦屋在大雨中倒塌,/看见姐姐飞快地跑过来将他从急流中带出,/看见父母相互搀扶着被河水缓缓带走。'如何消化这段痛苦?上元夜, 少年去河边放灯,看着灯在河上漂向远方,少年心中痛楚的记忆复活了,于是在享受生活的人群中成了一个极致的孤独者。这种痛苦不仅在于消化,也在于升华。我的诗友评论得好: '每个句子都流动着凄美、悲凉和忧伤,是画面,是影幻,是放不下的痛苦的思念,满满一河的流殇。'在这首《上元夜》中,我们看到了诗人对自己经历过的痛苦的诗性处理:

        放灯的少年在河边

        河水在灯影中流动,人们
        都把灯放往天上,只有他悄悄地
        把灯放到河中,看着它顺着流水远去

        那么多人仰望天空,只有他望着
        水中的波光,轻轻哼着故乡的歌谣
        掌打铁,掌打铁,姐姐留我歇,我不歇

        遥远的家乡,远嫁江西的姐姐
        只有他眼中噙满泪水,看见一座瓦屋

        在大雨中倒塌,看见姐姐飞快地
        跑过来将他从急流中带出

        看见父母相互搀扶着被河水缓缓带走

        看见两岸灯火如人间昏黄的月光
        轻轻洒满一地,却照不出一座洪水中的村庄

   诗人海兰女士非常认可剑男的诗,她说: '剑男的诗并不煽情,相反非常质朴无华,表达情绪后面的思考,才是其诗作的精致内核,且是有深度的思考。每次读到那种精神的亮点,能深陷沉吟不语的琢磨之中。“以这一评语来解读剑男的这首诗,可谓一语中的。

        3.剑男的诗写技艺

        剑男说: '怎么呈现一首诗歌的意蕴是有技艺的。就像音乐作品的呈现必须有精湛的演奏技艺一样。个性化的语言是最基本的要求,也是本质性的要求。单就语言来说,这种技艺首先体现在语言的准确得体上,第二体现在语言的表现力上。语言的准确得体体现为词达,即语言要能准确表达意思。语言的表现力体现为,要通过词语的组合拓展原有语言的意义空间。'这是剑男对诗写技艺的领悟与追求。在其诗歌创作实践中,他很好地践行了这一点。

        一条流水与落难书生之间的距离有多远?在《随遇而安》一诗中,诗人硬是写出了二者之间的相同点。这种写法符合文学的陌生化原理,比体和喻体之间的距离越远,越是令人感到陌生,其独创性和文学性则越强:

   一条流水并不是孤零零的,在幕阜山东南

        一条流水被两座山夹住,像一个
        落难的书生,不得不一天天深刻下去

        也不得不-副随遇而安的样子
        其实它从平头坝绕过清水塘就到了沙堆镇

        从沙堆镇往东就汇入了崇阳陆水河
        到陆水河就可以进蒲圻直奔长江

        但它不能阻止沿途的引水渠日复一日

        抽走它体内的血液,只能
        看着自己的前途一天天被毁去

        '一条流水并不是孤零零的,/在幕阜山东一条流水被两座山夹住,像一个/落难的书生,不得不一天天深刻下去,/也不得不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这句子有点恐怖,没有二十多年诗写功力的积累,恐怕是写不出来的。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俄国形式主义文论开始在中国发生巨大影响。俄国形式主义学者什克洛夫斯基在论及陌生化问题时强调:“艺术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使人恢复对生活的感觉,就是为了使人感受事物,使石头显出石头的质感。艺术的目的是要人感觉到事物,而不是仅仅知道事物。艺术的技巧就是使对象陌生,使形式变得困难,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长度,因为感觉过程本身就是审美目的,必须设法延长。艺术是体验对象的艺术构成的一种方式,而对象本身并不重要。”这句话当时的引用率高得异乎寻常。当时的诗人们无不暗暗地接受了它,并在诗写中默默地照着这个方向用力。剑男的早期诗作当然也受到了'陌生化'理论的影响,而今天的他,'陌生化'诗写技艺已臻化境,这种能力于他而言,已经是手到擒来,不着痕迹地实现在他的诗歌作品中了。

        在读其《雪中札记》的时候,我发现,剑男的诗,大多其志不在表达一段流动的情绪,而在表达情绪后面的思考。这一点是有新诗传统可追的,卞之琳的诗,就是节制情感和情绪的产物,穆旦则进了一步,多去表现心灵思辨了。剑男的诗,还有当年受艾略特的诗的影响之底色在。在力求用一个词语来描述剑男的诗的特点时,我寻找到的概括性词语是'诗性智慧":

  雪落在幕阜山中,从盐粒到飘絮,再到如棉花
       人间在一个下午就刷白了
       好像寒冷一下子也被雪花所埋葬
       很多年,我们都惧寒,都在喊冷,但都在盼下雪
       这是不是表明我们对某些事物的不可忍受

       已经远远超过寒冷对我们的侵袭
       是这个冬天难以忍受的一成不变的生活

       还是这个冬天天空难以忍受的一成不变的灰暗
       现在,雪终于落下来了,大地
       就像一张白纸,但在幕阜山
       还看不出有什么可以重新描绘的可能

       哲学家海德格尔如此概括了艺术家推崇手工艺的动机:'他们首先要求娴熟技巧的细心照料的才能。最重要的是,他们努力追求手工艺中那种永葆青春的训练有素。”这里讨论的是诗人的诗写过程与手工艺之间的关系的问题。如果说训练有素的手工艺中蕴藏着令人永葆青春的秘密,那么训练有素的诗艺中也同样应该蕴藏着令人永葆青春甚至返朴归真的秘密。读了剑男的许多诗,我深深感到,在剑男的诗艺中,已经让人看到了一种'大匠'的风范。剑男有一首最近创作而成的诗,名为《泡沫》:

  一条流水一定有着它的悲伤
      它在群山中穿梭,只能接受往低处去的命运
      但因其有确切的去处,它也是快乐的

      它奋不顾身冲下悬崖,在逼仄幽暗的狭谷

      侧着身子,在平野缓缓向前涌动
      比很多宿命事物多出来的东西是
      它有着一个辽阔的归属,能在不断低下去的
      冲决中抵达生命的恢弘,因此
      我们看到流水在最危险、最湍急处开出花朵

  而在最平稳、最懈怠处却生出泡沫
      有人说水花是流水中欢乐的部分,其实

      有时也是愤怒的部分,但水花的
      欢乐和愤怒都是干净的,只有在平庸中再
      回不到水内部的部分才成为泡沫
      像人世所有的痼疾,因为背叛了自己

      只能在阴暗角落
      和众多虚浮之物沆瀣一气

       站在人的立场上,一直往低处去的流水的命运确实是令人感到悲伤,因为,它一直往低处去。而最终,“能在不断低下去的冲决中抵达生命的恢弘',也确实是会令人深感快乐。剑男就是如此赋予了'流水'以'人”的情与思。依着罗伯一格里耶的见解,剑男的诗艺是传统的人道主义立场的诗艺。剑男以心观物,往往为他笔下的'物'赋予'人性'的思绪,人性的光辉。这是剑男在他的许多诗中纯熟为之且表面上看起来很轻松就可以做到的。可以说,剑男掌握了'点石成金'的秘密诗歌手艺,以此来表达他的诗'思'。通过这首诗,我感觉到,剑男的诗艺,已纯熟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对这首诗,诗人臧棣作了如下简评: '咏物诗的基调,哲理诗的底蕴,意象诗聚焦想象的能力,都在这首名为《泡沫》的诗里,有着它们各自的影子。意象的单纯,可以和最隐秘的体察事物的态度,相辅相成地协调在沉着而老练的抒情语调之中,显示了作者出色的表达能力。表面看,通篇是散文句法,但仔细读来,整首诗的气脉却有着内在的雄辩。正如作者观察到的:它有着一个辽阔的归属,/能在不断低下去的冲决中/抵达生命的恢弘。能将“泡沫”这样的司空见惯的事物,引向内心的最微妙的感受,并且在虛实之间调配得如此肌理通畅,确实能在我们的阅读中激发一种愉悦。如果我们将“泡沫”视为事物的表象,一种外在的存在,那么,这首诗显示的技艺中,给人印象最深的,莫过于诗人将叶芝所称的“诗是自我争辩”,戏剧性地构筑在一种内外的对比之中;来自内部的力量,始终带着诗人的精神强度:就像在诗的后半段,对“水花”和“泡沫”的巧妙而犀利的辨析,构成了这首诗的高音区。'臧棣是一个很讲究诗艺的诗人。我是完全同意他对剑男这首诗所做的评价的。剑男的诗和人在中国诗坛的影响是较大的。许多人都通过他的诗了解了他的人。青年诗人南马就如此解读剑男其人其诗: '剑男诗如其人,朴实,诗的风格比较统一我感觉他的内心应该是抵制城市化的。他的身上可以看到一点陶渊明的影子。对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拥有一种永久的向往。'这一评价是非常中肯的,也是对剑男之诗性智慧的一种解读。

        我想,剑男一直以诗写的方式锤炼和成就着他的诗性智慧,这样的坚持与努力,必然使剑男成为当代诗人中少有的澄明的人。


易客  山西原平市人,山西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易学研究会副会长,博雅书院作家群成员,平生喜易与弈。曾在《文学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诗歌报》、菲律宾《世界日报》文艺副刊、《诗歌月刊》、《山西文学》等刊物发表论文和诗作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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