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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募沉读梦窗

 远山星际 2021-01-05
遠山之巔,星穹之下。
邂逅君子,温其如玉。



朱募沉读梦窗


一,词之势


梦窗词可一概而论,又不可一概而论。古今人说梦窗,说他绮丽厚重,奇思壮彩,篇章之活,引无数丽字万尖飞动,更有精博的人可看出他有大旖旎中的大净素。无论是打太极、练瑜伽,写书法,画画,或者种种艺术、日常静习的事物,我最近的体会,都强调这个“势”,就是将外在矛盾统一,而产生出内在的力,这个内在的力便是“活”的源泉。梦窗的篇章之活、架构能力之强,用历届评论家的话讲,就是“非大神力者不能”,或者“空际转身”云云。


“绣屋秦筝,傍海棠偏爱,夜深开宴。舞歇歌沉,花未减,红颜先变。”前三句繁华勾勒,后三句霹雳似的凋零冷落。这就是词的势,也叫“张力”。这个是梦窗习清真得来的,所以梦窗聪明。清真词“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惟只见、旧情衰谢”异曲同工也。唯说清真词不可学处正是在此,“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情。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 ”一个“终不似”作转折,道尽多少曲折伤逝之情,这就是清真的笔力。梦窗“便系马、莺边清晓,烟草晴花,沙润香软。烂锦年华,谁念故人游倦。”前处繁华后处落冷,一个“烂锦”便转身过来。所谓的长调,其实更向一个叠纸罢,需不断的转折,回旋,腾挪,这样才峻峭婉约。梦窗的名篇“逡巡。题门惆怅,坠履牵萦,数幽期难准。还始觉、留情缘眼,宽带因春。 明朝事与孤烟冷,做满湖、风雨愁人。山黛暝、尘波绿无痕。 ”行文跌宕转折,力重千均。杨铁夫评曰“此所谓空际转身法,梦窗神力绝非他人可及。”

今天只是作一个开头,梦窗需慢慢说。



二,词之繁华


近来学着怎么浪费时间。从前总想把时间过得有意义,那其实是歪曲了时间。时间把我们度过了,并不是我们度过了时间。所以把有限的生命耗费在喜欢的东西上。

读梦窗,并不是我“痴”,而是他“太好”,并且研究梦窗的词人学者,何止是二年呢。

前人云梦窗词壮,这个“壮”不应理解为场面上“壮大”,而是理解绮丽处的“变化多端”,过于变化多端便近“诡”,又入了小道,梦窗偏偏用他的“痴绝”镇住了这个“变”字,“痴”“冷”“艳”“绝”情况复杂诸多因素的集合,使梦窗词“内敛”了。

梦窗过人之处是他对于“繁琐”场面的处理,善于整理很细碎的情与形。而于“宏大严整”处,他是稍逊于清真、稼轩的,正是因为他笔头的“细腻”和“碎”。不过,这正是他耐嚼的地方。梦窗《无闷 催雪》“霓节飞琼,鸾驾弄玉,杳隔平云弱水,倩皓鹤传书,卫姨呼起”,雪以霓节飞琼入“形色”,鸾驾弄玉归“声色”,皓鹤、卫姨(擅长隶书的女书法家,其师钟繇评其书如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二典入“神色”。而仪仗壮大,形态飘逸全不过这几句。梦窗《无闷 催雪》“歌丽。泛碧蚁。放绣帘半钩,宝台临砌。”此处作屏住呼吸态,却更是“静中”之有“大动”,一场大雪即要到来。我们来看碧山《无闷 雪意》,“阴积龙荒,寒度雁门,西北高楼独倚。怅短景无多,乱山如此。”笔力只在眼前,寥寥作一翻勾勒,却从艺术手法、容量载体上要逊色得多。这似乎道出了为什么梦窗词是“嚼”,而碧山词是“读”。嚼需五味杂陈,每吃时都别有一翻滋味。

对于大而繁华场面的处理,清真近乎天才的笔法,更是有“于无声之处听惊雷”艺术效果,《水龙吟 梨花》“别有风前月底,布繁英、满园歌吹。朱铅退尽,潘妃却酒,昭君乍起”。读起这句来,便是满屏的繁华富贵,梨园弟子满园歌吹。潘妃穷奇极丽,躬自引船,埭上设店,坐而屠肉。偏偏清真又是笔触典雅不着声色,清真不可学处也。碧山《声声慢 催雪》“茸帽貂裘,兔园准拟新诗。红炉旋添兽炭,办金船、羔酒镕脂。”异曲同工处也,“兽炭、羔酒镕脂”字上富贵,却与清真相较,实在是粗豪了些。而同在着力繁华,梦窗偏能胜一筹,催雪“正蹇驴吟影,茶烟灶冷,酒亭门闭”。蹇驴吟影,风雪中骑驴吟咏的诗人。灶冷、门闭,寂寞也。梦窗偏能用这样的“寂寞”对待繁华,如何不让人怜惜呢,读完都要哭了。

对于梦窗,真正的繁华只有寂寞罢。


三 词之动静


梦窗词“动静”常是很大,也不似美学哲学那般有意味,需要人去拨剥开来深究。朱良志在评价程邃的山水画时说:万籁阒寂中有无边的躁动,海枯石烂中有不绝的生命。这句话正可以很好用于梦窗。梦窗之前,词若是一个平面的话,人物场景活动只是在一个面上,声、色、形很单调。永叔“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 明沈际飞《草堂诗馀正集》:“出”字亦后人着意道不到处,未苟达人之言。这个“出”字之妙,正是因为他跳出了传统词的二维世界,画面栩栩如出眼前。晏几道“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它还是陈述句,平面了,再怎么“歌”“舞”,终是没有跳脱之感。清真“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这较之北宋词又细腻得多了,一个兽烟不断,似让人感到锦幄初温,这里绝妙,是因为人在读词时有“触觉”,词尚有了温度。相对坐调笙,直让人入词境。清真这样的句子是多维的立体的,可惜太少了。


梦窗词十分“流动”,也就是活,正是因为他的世界是一个立体的世界,“引翠针行处,冰花成片。”《瑞鹤仙 赠丝鞋庄生》,动作延续,规律,动感,“冰花成片”居然眼前有看到丝制成品的感觉。“涓涓暗谷流红,应有缃桃千顷。”《尉迟杯 赋杨公小蓬莱》,涓涓暗谷活洛的流动着,缃桃千顷并壮美旖旎。叶落霞翻,败窗风咽,暮色凄凉庭院。《法曲献仙音》。这个“咽”七情六欲全在此处。“夜潮上、明月芦花,傍钓蓑梦远,句清敲玉。”《赋姜石帚渔隐》,敲玉,听觉视觉齐赏,妙哉,由此而说姜石帚“词清句丽”。被燕踏、暖雪惊翻庭砌。《丁香结》,二个动词连用,确有碎雪翻覆之感。“大溪面。遥望绣羽冲烟,锦梭飞练。”《瑞龙吟 德清清明竞渡》冲烟,简直绝了,形象地不需我再过多解释。

梦窗词逼人入境,这是很多读者都有的体会。这是明面上的动静,而梦窗词的艺术效果,需在“暗涌”中体味,那正是他的“潜气”。说“潜气内转”也正是在此处。“叹梧桐未秋,露井先觉”《解连环 》,这个“觉”,味太浓,幽微处道出多少秋感,哀喜,惆怅。“镜里半髯雪,向老春深莺晓处。”这是有一个大“潜气”的句子。向老春深莺晓处,后面的情形略有无限的可能,结果却骤停了,这就是“潜气”。“记湘娥、绛绡暗解,褪花坠萼。”此是《解连环 》一首词的结句,用褪花坠萼,惊人心魄,是这样的哀逝,伤逝罢。“待宣供、禹步宸游,退朝燕殿。”正是这个“退”字,犹体味出向极致繁华喧嚣处“闭门”“转 身”的寂静。“歌断宴阑,荣华露草,冷落山丘,到此徘徊,细雨西城,羊昙醉后花飞”《西平乐慢》,知道羊昙典故后,再读大恸。

这正是日复一日读梦窗的诸多理由中的一个,别的词也不是不读,只是觉得梦窗就像一个影视正片,而其它的都是插播的广告罢。


四 深于情者


宗白华在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中说:深于情者,不仅对宇宙人生体会到至深的无名的哀感,扩而充之,可以成为耶稣、释迦的悲天悯人;就是快乐的体验也是深入肺腑,惊心动魄;浅俗薄情的人,不仅不能深哀,且不知所谓真乐。
梦窗就是这样一个深于情者,他的“深于情”,使他的爱恋超越时间,超越空间,超越生死,于是他的词作在时间与空间中回环,转换,跳脱。很多读者以为梦窗的空间次序是创新性技术性处理,这其实错了。他是过份“魂牵梦萦”,而终其万物之思于一人之身,在无时无地,每分每刻。于是他的词,空间跨度之大,之玄奥,之妙不可言,全在此处,今却不细说他的空间次序。

读梦窗,读到最后,也许所有豪语壮境,都化作一抹云烟,一片泪絮,一叶流红。而最清晰展现的却是他生死不渝的爱情,也许每首词中,被时间、空间所切割的只言片语,整理到一起,偏是让人才子佳人艳羡到死“爱情场景”。

初见


“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莺啼序 ;“肠漫回、隔花时见,背面楚腰身。”--渡江云三犯;“料情属新莲,梦惊春草,断桥相识。”--大酺
西湖断桥,娇花软雾,纤腰梦影,是如何一幅入画的场面。

热恋


“犹记初来吴苑。未清霜、飞惊双鬓。嬉游是处,风光无际,舞葱歌蒨。”--水龙呤 ;“当时湖上载酒,翠云开处共,雪面波镜。”--齐天乐;“流云江上去远,翠尊曾共醉,云外别墅。”---齐天乐;“还始觉、留情缘眼,宽带因春”--渡江云三犯;“华堂烛暗送客,眼波回盼处,芳艳流水。”--齐天乐 ;“记琅玕,新诗细掐,早陈迹、香痕纤指。” “綀单夜共,波心宿处,琼箫吹月霓裳舞,向明朝、未觉花容悴。” “丝萦寸藉,留连欢事。桃笙平展湘影浪,有昭华、儂李冰相倚”----莺啼序


新诗细掐,香痕纤指。彩扇歌昼,浓艳相倚,不需解释,已然“相悦”。


醇厚


“素骨凝冰,柔葱蘸雪,犹忆分瓜深意。”--齐天乐;“正旗亭烟冷,河桥风暖。兰情蕙盼。”--瑞鹤仙;“移灯夜语西窗,逗晓帐迷香,问何时又。素纨乍试。”--玉烛新;“重洗清杯,同追深夜,豆花寒落愁灯。”--庆春宫;“青楼旧日,高歌取醉,唤出玉人梳洗。”--永遇乐;“玉合罗囊,兰膏渍红豆。舞衣折损金泥凤”--探芳信;“念窈窕、东邻深巷,灯外歌沉,月上花浅。”--倦寻芳;“彩 扇翻歌,最赋情、偏在笑红颦翠。”--三株媚

比之前浓烈的相悦之景,这里更显得醇厚自然,有生活的影子。


断肠


凄断。流红千浪,缺月孤楼,总难留燕--瑞鹤仙;人间万感幽单,华清惯浴,春盎风露。连鬟并暖,同心共结,向承恩处。--宴清都;万感琼浆,千茎鬓雪,烟锁蓝桥花径。留连暮景。但偷觅孤欢,强宽秋兴。醉倚修篁,晚风吹半醒。--齐天乐;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沉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莺啼序;回头澹碧销烟,镜空画罗屏里----莺啼序

梦窗通篇都是断肠之句,这些是挑出来,特别断肠的,不忍卒读。

“如何能运动无数丽字?恃聪明,尤恃魄力。如何能有魄力?唯厚乃有魄力。梦窗密处易学,厚处难学。”, 况周颐这样说,我今似有所悟,觉得学梦窗,犹不要太“聪明”,过份玩弄技巧。却定要是天生的“情骨”“痴肠”,不然学不似梦窗,他的高处正是他的痴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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