虾米之死

虾米之死，是一场事先张扬的葬礼。

去年12月初，江湖就在传闻，虾米音乐将于2021年1月关闭。

阿里巴巴回应说，「不予置评」。

按照我国人民的丰富经验，这相当于是官方承认了。

于是经历过一个多月不算风光的大殓，虾米音乐在今年正式寿终正寝，享年12岁。

虾米音乐今天发出公告，宣布2月之后永久关闭，R.I.P.

今天朋友圈零零星星有人发自己在虾米的年终总结，吓得也赶紧看了一下，我是2010年生日那天注册的，虾龄一共十年零两个月。

算是老虾一只。

但其实不算是虾米的忠实用户，现在我通常会把它当做试听工具，在淘宝上看到感兴趣的盘，首先去虾米或者网抑云搜索试听。

神奇就在于，虾米从不让人失望，无论多冷门的盘（比如你听过「野力奏一」吗？这个名字在网抑云搜不到的，虾米有他完整的几张专辑），都能搜出来。

这张好好听。野力奏一曾为森田芳光做过很多部电影的配乐，是90年代日本的爵士音乐人

冷门、小清新、理想主义，正是通常是大众加诸它的标签，如果从它的App上架的2010年算起来，这些标签如影随形，十年来从未被摘掉过。

当然，虾米自己大概也曾一度乐于被如此标签。

从网络上流传很广的几大音乐App的互相鄙视图来看，虾米几乎没把谁放在眼内。

网络流传的，音乐App们的鄙视链

QQ音乐太流俗，除了只会占山为王、坐收过路费之外，就好像不会干别的；

网抑云只会卖故事，评论区里的故事大王在虾米看来都是高级一点的《知音》《读者文摘》，只会贩卖焦虑和不知所云的情感。

这与虾米一出生就自带理想主义光环有关。

2007年，虾米由出身于阿里的程序员王皓所创立，它的前身叫「Emumo」，即「Earn Music & Money」，意思是「让音乐人既能赚到音乐又能赚到钱」。

也就是说，至少在2007年以前，（独立）音乐人是赚不到钱的。

20世纪末90年代中期，实体唱片——特指CD——销量达到历史巅峰。数码音乐（MP3）悄然诞生。

无人意识到，这对实体音乐来说，一场浩劫已经来临。

MP3搭上了互联网的便车，一诞生，就对实体唱片产生了极大冲击。

标志性的事件是网络音乐下载的元老Napster于20世纪末诞生，任何人只要鼠标一点，便可将自己喜爱的专辑下到硬盘里。

加上盗版猖獗，双重绞杀之下，实体唱片销量在90年代后期断崖式下跌。

网络音乐下载的大佬，Napster

那会儿，受中国互联网的带宽约束，中国人尚未开上网络音乐下载高速公路，但电脑城5块一张的CD-ROM，小小一张光盘内含数百上千首音乐，已经教人大开眼界，原来获取音乐是如此便利。

2000年后，随着带宽升级，各种音乐下载网也如雨后春笋，你还记得「

九天音乐」（9sky）之类吗？

「九天音乐」2003年的一个截图，HTML时代的古早味扑面而来，是不是很怀旧？

在还是web 1.0的土法时代，音乐下载简单粗暴，打开页面，按照欧美、华语音乐两大类，歌手和乐队的名字按照首字母顺序排列，点开一个歌手名字，所有的专辑赫然在列，不需要软件，不需要充钱，每一首歌都直接存储在服务器上，链接后缀名.mp3，鼠标右键、另存为本地即可。

下载完，直接在「多媒体电脑」上播放即可。

2003年的中文音乐论坛，大家讨论的是这些

要是对「音质」讲究一点，买一台iPod、索尼大法口红便携播放器、创新（Creative）Zen visionMP3播放器、帝盟（Diamond ）播放器，导入硬盘外出听，彼时你就是街上最闪亮的崽。

世界上第一台便携MP3机，MPman F-10，韩国制造，诞生于1998年

便利、免费，不要说正版音乐，就连盗版音乐，也都被网络下载暴击得奄奄一息，只剩苟延残喘。

那几年，歌手发专辑除了杰伦、力宏这些大牌之外，大多是不赚钱的。

全靠无穷无尽的商演续命。

然后，彩铃来了，救了当时流血上市的网易一命，也诞生了《老鼠爱大米》《求佛》这种纯为彩铃而生的「神曲」；

再后来，选秀大潮来了，2005年前后那几年的盛况迄今仍历历在目，大家当年都没少给中国电信送短信费吧？

虾米诞生的2008年，提出「Earn Music & Money」，多少是带着一点不服气的。

2008年，虾米音乐网内测的页面

如何能让用户赚着Music，而音乐人又赚着Money？

当时，第二批网络原生居民80后早已习惯了免费的音乐，烂大街的歌曲想让他们心甘情愿付费，那是不可能的。

于是，虾米选择了「冷门」模式，让用户自己上传音乐。

如果你想找冷门一点的音乐，无人认识的独立音乐，那你只能在虾米找。

这个模式并不新鲜，如果你还用过SongTaste的话。

2006年，计算机专业硕毕业的音乐爱好者李树斌，做出了SongTaste这个网站，并采用了在当时还是非常前卫的UGC模式，让用户自主上传、推介自己喜欢的音乐。

SongTaste用清新脱俗的界面，区隔开了「九天」之流的大众用户，它由用户创建的高冷歌单，契合了第一批走出社会、拥有一定经济能力的年轻人的趣味，名声不胫而走。

到2010年底，SongTaste用户注册数突破了300万，是这个网站全省时期，滋养了无数80后一代，也成为它们最美好的回忆。

SongTaste的成功，就在于它打中了80后一代的「个性」需求。

我不要你硬推给我的歌，我的歌单我自己做主，不随主流。

虾米亦然，它与SongTaste差不多时间诞生，同样地，它也打中了当时年轻人追求个性、喜欢自由的性格，允许用户自由上传、创建歌单。

但虾米比SongTaste厉害的一点是，它还提出了Earn Money，宣称要让音乐人也能赚钱。

即，你上传一张冷门专辑，别人要下载，得付费给虾米。尽管这张专辑，虾米自己并没有版权。

SongTaste的完全纯免费的模式，就落了下风，很快就被多米收购。

多米得了SongTaste这个宝藏，开始大发广告，对用户造成滋扰。

很快，SongTaste就遭到用户唾弃，加上「版权」这个定时炸弹引爆，最终在2015年渐渐淡出乐迷的视野，退出了竞争。

知乎上有个高赞答案，说：「以后再也不知道哪里能一下子遇到10首以上对口味的歌。」

然而在虾米，你仍能找到SongTaste那种奇遇好歌的美妙体验。

虾米就是SongTaste的2.0、3.0。

2010年时的虾米网

尽管，版权问题也一直是虾米的重大隐患。

虾米的定时炸弹，也终于引爆。

2010年9月，李志、周云蓬等十几位民谣歌手共同发布声明，宣称抵制虾米。

2012年，左小祖咒发微博怒骂：「我见过好多乐迷告诉我他们付钱给虾米网，但我从来没有拿过钱，可见有多少音乐人还在被虾米网黑，它口口声声是为宣传为目的。滚你妈的吧！大家抵制虾米网！」

当时，国内独立音乐人靠在各个城市的大小Live House巡演支撑他们的创作和生活，虾米的巨大下载量却没有形成相应的酬劳给予他们，确实是人神共愤。

版权，是悬在虾米等音乐App们头上的利刃。

随着2015年国家版权局发布《关于责令网络音乐服务商停止未经授权传播音乐作品的通知》，责令将未经授权的音乐作品全部下线，这把剑，终于落到头上。

仅靠情怀发电，虾米无法维持正常运营。

王皓曾透露，「虾米每年支付的版权费用是收入规模的十几倍。」

2013年，被阿里巴巴集团全资收购，正式进入拼资本的年代。

但一旦情怀进入资本时代，事情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版权大战一触即发。

加入阿里音乐之后的虾米，在首轮版权大战中成为赢家，拿下了滚石、华研的版权合作。

但随着2015年，掌舵人刘春宁因为涉及在腾讯时期的官司被捕，之后再就是高晓松、宋柯入局，虾米在一轮又一轮的动荡中错失了许多风口。

在短视频风行、流量第一的时代，虾米渐渐跟不上步伐。

虽然一度，虾米推出过原创计划「寻光」，程璧、燕池、方拾贰、何小河等独立音乐人正是从这个计划中脱颖而出广为人知。

但这显然不能成为让虾米起死回生的妙方。它的对手，QQ音乐和网抑云也不乏相同的项目。

似乎一夜之间，又回到了「神曲」时代。

花粥、颜人中、梦然……甚至是那些千奇百怪的神曲，通过抖音、快手，传播更快、更广。

如今大江南北的各大馆子、滴滴车厢里，你很难逃过这些洗脑神曲的洗礼。

虾米当初赖以成名的「个性」「理想主义」，在资本时代、流量第一的年代，变得相形见绌。

想起去年传言虾米即将要关闭的时候，王皓的好友，乐评人王小峰曾回忆过这么一段往事：

三表哥回忆虾米往事

创业何止不是浪漫的事，如果你恨一个人，就让它去创业吧。

2016年1月，王皓在离开阿里后，移居普吉岛，也终于过上了岁月静好的生活，每天自然醒，养养花，闲来写写程序、微博上点评时事，不亦乐乎，想必早已得其所哉。

只是，江湖已远。

不知从何时开始，全国稍微带点小清新气息的文旅景点，也早已失去了特色。

云南大理丽江、广西阳朔西街、湘西凤凰城、厦门鼓浪屿，从南到北，几乎都有着相似的店铺和味道，如今更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网红店」。

20年来，年轻人们终于靠「互联网 」过上了整齐划一的生活，「个性」被伪装，然后复制，成为了商品。

人们用抖音刷着一样的热点事件，听着一天出现无数遍的洗脑神曲，用豆瓣评论着一样的热门电影，微博热搜能在一夜之间爆红。

通常，这些热点流量会迅速消失，并在明天太阳升起之前，被蒸发得一干二净。

这些神曲，你听过几首？

「个性」，不是消失了，而是变得更珍贵了。

不是人们不再需要虾米了，而是虾米，最终倒在了新一个时代的十足路口。

这绝不是个例，还会发生，循环往复。个性和独立，日见珍稀。

上一次，2015年SongTaste宣布永久关站的时候，知乎有个用户说：

你不知道

他们为何离去

就像你不知道这竟是结局

诚然。

（欢迎大家留言分享一下大家跟虾米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