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澡堂子

 df7086 2021-01-07

   小的时候,洗澡要去单位的澡堂子。澡堂子只有一个,分里外间,外间换衣服,里间洗;每周有一天洗澡时间,男的半天,女的半天。一般来说,是女人先洗然后男人洗。这样的规矩不知道有什么卫生的准则在里面没有,反正是很早很早就定下来的,或者只是刚开始安排的时候的偶然而已。

   只要不是刚一开门的时候就进去,那么后面的人来到澡堂,在外间脱衣服的时候,就总是已经有人洗完了,光着身子在那里擦,一边擦还一边说着话;从外面突然进来的时候,先是有一股味儿,然后就是视觉上的这些裸体者,都让人一时难以适应。及至在靠墙的一排长椅上找到一个空儿(一般先来的人都是往里占,只有在人最多的时候来的实在没有别的地方可占的人才占门口的位置,那个位置很不好,有冷风不说,在出来进去的人开门关门的一瞬间还有让外面路过的人一览无余的可能),也就认了;不适应只是一时的,看看别人都光着,自己也就不再犹豫,唰啦一下把上衣和裤子都脱了,再唰啦一下把裤衩也脱了,袜子放在鞋里,再把鞋放在椅子下面,套上拖鞋,毅然决然地向里间走去。

   那种一下光光了的感觉在走起来的时候特别让人觉着新鲜,禁不住想笑;等打开那充满了水蒸汽的里间,看见到处都是影影绰绰的光着身子的人影以后,就慢慢地适应了,恍惚地觉着人就应该是这样光着的,不奇怪,也不好笑。

洗澡的人很多,要等到能在一个喷头下淋浴的机会是不容易的,总要先到池子里泡一泡,泡得差不多了,看外面喷头下面有了空儿再出来冲。

   不过,有很多人是非常愿意在池子里面泡的,只是到了临走的时候才上来冲一下,擦一擦,就算洗完了。他们泡进池子里之前,先要试探着伸伸手或者伸伸脚,看看水烫不烫,然后惊讶着说:“好烫啊!”或者埋怨一句:“这还行啊,不热啊!”然后就敲墙,冲着墙那边喊:“太凉!”如果锅炉和流水的声音太大,墙那边烧锅炉的人听不见,就会马上到外间,看看谁是刚进来的,让他先别脱衣服,先去锅炉房通知一声。

   这样,过上一小会儿,池子里就开始灌入沸腾的热水。有了腾腾的热汽和咣咣的水管儿震动的声音以后,那些沉迷洗澡的人就探着身子,高兴地用手推开水面上的一层人们搓下来的皴,把它们往角落里赶一赶,下水了。

下了水,他们总是幸福地眯着眼睛,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悠然地半醒半睡上那么一会儿。直到有人大声地说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人们一起大笑起来,或者孩子们在池子里打水仗水花溅到了他们的脸上的时候,他们才懒洋洋地抬抬眼皮、抬抬胳膊,看看已经泡红了的皮肤,慢悠悠地搓起泥来。

   澡堂里尽管都脱得光光的,好象是绝对自由了,不过规矩也还是有的:比如不让洗衣服,那是怕好不容易烧的水都给洗衣服了,后面来的人没了水洗;再比如池子里不允许打肥皂,要打肥皂出去到淋浴下面去打去,否则池子里一片泡沫,坐在里头感觉就太差了(人们好象对一片皴倒是不太在意,其实在意也没有用,总不能不让让人在池子里搓泥吧);再有就是不让在池子里打水仗,这一点当然是针对孩子们的。到了水里,孩子们就特别活跃,总是抑制不住自己。

   对付特别喜欢玩水总是把澡堂当成游泳池的的孩子们,老杜最有一手了,他总是兴高采烈地冲着孩子们大喊大叫:“小子们,别闹了,来来来,讲故事了!”他自己有好几个孩子,但是没有一个男孩儿,所以很喜欢男孩儿,再加上生性幽默,用浓重的家乡话说起笑话来韵味十足,所以在小小孩中还是很有人缘的。

   “从前,有一个傻女婿,排行老二,丈母娘做寿了,老大老二老三都去看丈母娘,丈母娘问了,老大老大你给娘带了什么啊?老大说带了一个鸡,老大就把手里拎着的鸡给丈母娘放下了。老三老三你给娘带了什么啊?带了一只鸭,老三就把手里拎着的鸭给丈母娘放下了。老二老二,你给娘带了什么啊?傻女婿说,没什么可拿的,就拿了个棒棰!丈母娘看他手里是空的,就又问:棒棰棒棰在哪儿呢?老三说,也没有别的地方放,就放在裤裆里了!”

    说到这儿的时候,孩子们和周围的人们就都哈哈大笑起来,有些小点的孩子还有点莫名其妙,就刨根问底地追着老杜问:“裤裆里能放下棒棰?”

    老杜就一伸手就抓他的下面,说:“放下放不下都得放下,除了老杨谁都得放下!”

    小孩子一躲,可还是不明白了:“老杨的为什么就放不下呢?”

周围的人都笑了,说:“问问老杨去就知道了。”

    老杜嘿嘿地笑着说:“别管人家老杨了,看看你的放下放不下吧?”说着就又伸手去抓那孩子的下面,那孩子就往后一缩,潜到水里去了,一不小心,喝了口水,呛得面红耳赤一个劲儿咳嗽,人们就又是一阵笑。

    洗澡的时候,很多不能在外面说的话都可以说了,带点色儿、出点格,和穿着衣服的时候言行有了很大的差别,很有点“自由世界”的意思。

    在池子里泡够了,浑身都红通通的没有了任何力气的时候(有的人就这么泡得自己虚脱了)就该出去到喷头下边淋浴去了。因为喷头少,所以那下面总是有很多人挤着,肩膀碰肩膀、胳膊碰胳膊、屁股碰屁股的事就时有发生,人们出于本能一般是尽量避免的,避免不了的时候也并没有因此而争吵。

    那时候人们享受一切现有水平的公共设施,从来不知道埋怨。当然,也可能是不敢埋怨,或者从来没有埋怨的习惯。在喷头下面冲水的时候,因为不像在水池子里那样有点遮掩了,一个人的一切都一览无余地呈现在大家面前,所以一些大一些的坏小子就开始搞恶作剧,追追打打地闹得裹着肥皂沫子的水花乱飞;一个叫红旗的家伙更能发现角落里的一些长长的头发,由头发想象到了上一拨洗澡的那些女人,很兴奋,就抓了头发往别的孩子头上贴,直到闹得太不像话了,有大人制止才算罢休。

    洗完澡一出里间屋感觉呼吸特别舒畅,里面实在让人窒息。急着穿衣服,可是因为身上还没有完全干,所以皮肤和布料的摩擦力比较大,涩涩的总也穿不进去,穿秋裤的时候这种感觉最明显。经常是很尴尬地穿到半截,该遮住的地方还没有遮住但是就是提不上去了。终于穿好衣服,用手巾包上头,走出门去以后的感觉是整个洗澡过程中最舒服的。

    外面的一切都太好了,没有了那么多的人,没有了那么嘈杂的声音,空气是那么干净,心绪一下就宁静了下来。这时候我就想起他们在洗澡的时候议论起的一个人来,那个人按说是一个最和澡堂没有关系的人了,因为他从来也不到澡堂来,从来没有在光着身子的情况下和任何人见过面;可是最没关系的人却几乎成了每次洗澡总有人要议论的对象,因为据说他没有“棒棰”。他叫老杨。

    老杨是不是真没有棒棰,其实只是个传说,但是他从不来洗澡却是真的;也没有老婆孩子,孤身一人一辈子,唯一的爱好是画画,画的都是古代山水和动物,没有一点现代的东西,也不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就和工业农业生产节节高的喜人成绩更别提社会主义让全球一片红的国际大好形势或者帝国主义分子亡我之心不死的丑恶嘴脸了。

    他画画都是就地取材,一般来说都是那在那种水泥抹的台阶上、地下或者厕所的墙上(直到他死后很多年,厕所的墙上还有他的遗作;每一个蹲下的人都要不由自主地欣赏欣赏),用粉笔,线条特别圆滑,轻轻的几下就出来个马,马上骑着个背着包袱穿着长袍大褂的古代人,走在有山有水有小桥的野外,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老杨的家里什么也没有,床上是单位的被褥(上面都盖着大大的红十字),脸盆饭盒和牙缸也都有单位的红色字迹,没有桌子,只是用砖头垒了一个台子,上面盖着一张《人民日报》(《保定日报》或者《参考消息》都太小了,盖不全),报纸上有些饭汤的痕迹,使纸面星星点点地都皱了起来。

他奉行的生活准则是死了以后不给自己留下任何遗憾,也就是不给这世界留下任何东西,早晨关上门——他从来不锁门——晚上能不能回来都无所谓了,该花的都花了,没有任何遗留。

    发了工资,老杨立刻就去买猪头肉,天天就着酒吃猪头肉,直到剩下的工资不 够买猪头肉了,才算拉倒。有猪头肉的时候老杨一般都要喝得醉熏熏的,喝得醉熏熏的了以后,他晃晃悠悠地出门,一屁股坐在门外面的台阶上,从兜里拿出粉笔来,开始画画。他一画画立刻就有很多孩子围上来,因为他画的东西对孩子们来说很稀罕,看着那粉笔头在他的手里像是有了魔力一般,七扭八拐地,只几下就出来一个形象,实在是有意思。老杨看见孩子们围上来了,就很得意,喷着酒气,抬起头来,念叨着说:“唉,就得这样,马脖子长,可是耳朵呢?”

   “短!”小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哎,短。尾巴呢?”

   “长!”孩子们又喊道。

   “长,长还有毛!画上毛儿------”老杨教了两个徒弟,是两个比我年纪大一些的孩子,他们后来画的都挺让人羡慕的;弄得我也跃跃欲试,也想拜老杨为师。但是,老杨突然就死了。

    老杨死得很突然,好象他的死亡方式和他的生活方式有着直接的关系,他天天准备着出去了就回不来了,果然某一天他出去以后就再也没有能回来,他死在了回家的路上。那时候是月底,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正经吃饭了,他正盼着月初的到来,那个时候他就又可以吃猪头肉喝酒画画了。然而他还是没能等到领工资,这对他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点遗憾。关于老杨我们偶尔听到过大人的一些议论,说他过去是什么什么官儿,还有的说他过去是太监,有的就说他那个棒棰是让人给割了去了,为了报仇!至今这些是是非非我也没有弄清楚,只是清楚地记得他到死也没有进过澡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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