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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的风寒凉而宜人，不再深入骨髓而只在表面上掠过，脸面上掠过；好像只是为了让你依旧能忆起刚刚还冰天雪地的冬天里的感觉：春节才过去了十天，不至于突然像是坐飞机到了海南岛一样，变化得太突然。 这是冬天第一次褪去了严酷的模样，第一次展示出来某种让人意外的温情。尽管一年复一年从来没有意外，但是每年天气重新转暖的时候人们还是从心里有一种惊喜，这种惊喜已经近似于一种意外；人们会由衷地感恩于天地运转的正常如常，感恩又一个季节的春天亦必如人生的春天，如约而至。这样由冬而春的时刻，总是时光感、温暖的时光感、予人以喜悦的时光感非常强烈的时候；甚至，这种强烈本身也竟然也是温和的，春风化雨入夜无声一般温和。 骑车慢慢地向外走，穿过一个个似乎还沉浸在过年的红对联与鞭炮碎屑里的村庄，村庄和村庄边的垃圾场都还在年后的沉寂之中；什么还都没有来得及开始，什么还都在年的仪式与年的享受中。不知不觉，就到了城市东北方向灰黄的平原上。 不知道还有谁在这样初春的没有任何春天的迹象的大地上，雾霾笼罩下的大地上漫行过。它几乎没有可以说得出来的审美的场面，但是就是这样漫行在季节中的大地上本身，就已经是让人很愿意沉浸其间的收获。我们在城市里生活，也号称是在大地上栖息，但是那不过是笼而统之的概括。一年到头，多数时候都是和季节和土地无关的状态，在那样的状态久了，实际上人就会在不知不觉中陷于沉滞和乏味。为了防止那样的被隔断了与自然联系的状态，时时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里，便是所谓治愈系的不二法门；哪怕大地已经如此如此近于沙漠。 在正定藁城无极交界地带的平原上，在离开公路的漫漫无边的安静里，一排老槐树还顽强地标志着过去的老路的痕迹。因为怕树挡了庄稼需要的阳光，本地的平原上都是不愿意种田边树或者护道树的，已经有的树也会被人采取环切树皮的方式、点燃树干底部的方式扼杀掉，就仅仅是因为树冠投下的树荫会在一天之中不断地覆盖住不同部位的庄稼。尽管早就有科研证明，有树的情况下，鸟儿会因为有栖身之处而遍布整个田野，会将害虫消灭。但是化肥农药的普遍使用，对于那种古老的鸟儿生物防虫法，早已经不屑一顾。人类对于效率的无限追求，使鸟儿和树都成了多余。而我们所吃到的面，很有可能就是这样在没有鸟儿和树的环境里，在只有化肥和农药的环境里生长出来的。 现在剩下的这一排老槐树，首先是站在比较宽的一条土路的边上，更重要的是还是站在了南北路的路东。这样它的树冠遮挡的就更多的是路面，当夕阳西下要遮挡东面的田地的时候，阳光的威力已经不足了，也就不值得在乎那树冠的覆盖了。当然，也可能仅仅是因为恰巧东边这块地的主人是不在乎树荫的，甚至是很喜欢这些老树的。他一定是老派的人，或者是一个已经老得顾不了这些的人。现在，还有谁喜欢这些老树，这些过去的平原上的风景？ 中午，顺着逶迤的土路走到田野深处的一个苗圃里，在水渠上坐下来，吃一口自带的冷饭。冷饭在春天的寒气里虽然冷，但是已经不是冬天里的冰凉了。它带着苗圃周围已经洋溢开来的某种酝酿着萌芽的力量。这样欲至未至的力量正是初春的苗圃中最吸引人的一种氛围，在这样的氛围里，坐定了休息，是已经光秃秃了的田野予人的最可怜也最诚挚的享受。我们被无休无止的雾霾笼罩的大地上，苗圃竟然已经近乎唯一有林木的地方。 饭后推着自行车，津津有味地穿过还没有返青的麦地，向着远方偶尔有车辆行驶过去、自己判断一定有路的方向而去。在没有树的平原上，道路只能凭着远远地看见有车辆在平展的大地上沿着某一个看不见的方向在行进来做判断。那远远远的路边，坟上的花幡儿，像是一个女人在那里站定了，久而不去，围巾在风中飘荡着样子。那是唯一的路标。 而道路在平原上竟然还有连续直角的弯道，这是过去没有硬化之前的土路的痕迹。这样在过于广袤的平原上的远方视野里无法察觉的弯道，是失去了护道树以后，从远远的地方看过去，好像所有的车辆都在那里突然停住了，都犹豫了一下，然后才又继续前行的幻觉根源。它和终于在村口又重新有了护道树，又有了立体的道路的美一样，都是平原最后赋予我们贫瘠的视野的一点点意趣…… 这没有到过的地方，像是远行中的一个片段。全新的一切，哪怕充满了缺陷也都是吸引人不断前行的。自己痴迷于这样的漫游，在这样的漫游里能收获在外人看来无趣，在自己却也无穷的乐趣：慢慢地，整个人好像都漂浮在人世之外，漂浮在纯粹的自然里。如果这样的自然是山水清秀空气通透道路逶迤而森林静谧，那自然是最好；不过即使没有这一切，只有眼前的灰黄一片，只要脱离开了城市，脱离开了墙壁，人也就会依旧有一种陶然在心中。 为什么灰茫茫的大地上依然还会有诗意，为什么在毫无春天的蛛丝马迹的时候，你一再为这土地上苍黄的气氛所鼓舞？因为所有这一切还说不出来的迹象，都已经在预示着，春天就要到来。又一个严酷的冬天，一个漫长的没有色彩的季节已经被熬了过去。生命在这样纤维般的敏锐里，于依然贫瘠中所发现的即将到来的亮色，就是我们可以继续津津有味地活下去的无穷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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