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来24小时图书馆的路上雨后的早晨五点钟，外面的街道上出乎意料的温和，一点也没有冬天的样子。湿漉漉的路面反映着路灯的光芒，走上去甚至还有一种从湿润里升腾起来的热。很多树都绿着，满树白花似的乌桕果实在这样很早的早晨的夜色里更像是花朵一样静静地挂在空中了。路上只有偶尔开着电车带着垃圾斗驶过的清洁工，公用自行车存车点的荧光屏上有手臂挥舞，是保洁员已经在擦拭。迎面走来戴着安全帽的工人，他们急急地去三班倒的工地上接替干了一夜活儿的兄弟。 天镜湖湖畔黝黑的环湖路径上，在重要的卡口，保安依然坚守着自己的岗位，让还在夜色里就已经开始晨练的人感到确有保障。 湖边的24小时图书馆灯光依旧倾泻而出，远远地就能看见照亮了周围的草地和长椅；刷卡进入，里面的空调还是开着的，所有的灯光也开着，尽管还没有人，自己是第一个。在空调的暖风机的声响里，已经能听见鸟鸣，房顶上住着的麻雀的叫声，或者是外面早起的鸟儿的第一声召唤…… 一个南方小城在深冬季节里的周日早晨，就这样拉开了序幕。这和自己熟悉的北方早晨的凛冽与呼啸，冻得很硬的地面和万物萧条、冷风刺骨的紧缩完全不一样，这里早早地就已在透露出了某种春天的气息与味道，让还在冬天里的人先就有了希望和惊喜，知道在不久的未来就会一夜之间迎来清新温暖的春风。 不，直感告诉我，这里的春天也一定不是以春风的形式重启的；一定就是这样一夜小雨之后，默默地在湿润里升腾起了宜人的清新和温暖。今天就是春天的预演。 24小时图书馆之特别值得赞美能在24小时图书馆安静地看看书，看看手机，发发呆，小睡一会儿，等于开辟出了另一个既不是家，也不是单位或者商场的第三方的允许个人安静地待一待的室内空间。由此可以容纳一下人们离开家和单位便经常无处安歇的身心，这其实很重要，毕竟每个人都需要一点点流浪的机会，从单位和家和商场之间流浪出来，获得一点点哪怕是可怜的但是也一定是可贵的自由。 在南方没有暖气的地方，图书馆，有空调的图书馆就是冬天的诺亚方舟。而24小时图书馆的好处是永不打烊，不再关门的问题。更自由更随意乃至于仿佛可以永恒。 图书馆四面都是墙，但是就是神奇的广阔天地的功能。拿上一本书看上一会儿，就将一向以来越来越逼仄的人生，给引向了辽远的所在；就忘了什么，从而像刷新了一样，重新有了生命的底气和生机。 书籍的写作者当时也一定是这样从人生里逃出来的逃到文字中来的，读者在反向重复其道路，书是他们从两个方向抵达并汇合的地方。在书里，他们偶尔会一起欢愉起来。 到图书馆，支好电脑，坐定了，将刚才生怕没有带插销的座位而走得很快的喘息平定了，羽绒服也脱掉了，在这一系列有点类似洞房花烛夜的迫不及待的动作之后，这才深深地赞叹有空调有暖风的屋子里的宜人。这个宜人是和家里的不宜人相对比的，不是因为风景好而在气温宜人的基础上的那种更加宜人，就是让人体可以舒展，让思想不紧缩的那种普通而珍贵的宜人。 失去了最基本的温度的保障，人的一切其实都无从谈起。这是这个在南方的冬天里再一次获得的启示，以前也不是没有启示，不过那都是在北方的夏天的酷暑里的感叹而已。 在南方过冬天，这在北方人来说绝对是一个考验；听父亲说原来单位里有一个上海人，退休以后每年冬天还都会回北方来，无他，只因为北方有暖气。等停止供暖了，他再返回上海的老家去。他这样往返了其实也没有多少年，便去世了。他留在北方的后代已经完全北方化了，失去了老人的维系，也就同时失去了上海的家，此后也就仅仅是在籍贯一栏里还会显示他们血脉上的所从来处而已了。 来24小时图书馆的“危险”每天上午来图书馆写作，中午回家吃饭休息，然后下午徒步或者骑车出去到风景中，到田野里，听着音乐去看南方冬天新鲜的天地景象。这样的生活在自己是自足的，是劳逸结合，精神劳动和体力活动结合的好生活。这样生活半个月时间，便是人生中一段难得的幸福时光。 每个津津有味全身心投入的时间段里，都在同时期待着下一个时间段里的事情。不管是走路还是写作，一静一动之间也都是互相镶嵌的互文关系。互相成为支柱，成为互相的依托。 不过，来图书馆有时候也是“危险”的：当你写累了的时候，站起来随便到书架之间去走走看看，抽出一本书来，一读之下就读了进去，乃至要不时摘录和做笔记，不知不觉就将写作着的文章给放下了。 这种处处风景、经常迷途的情况屡次发生，就会使写作的速度大打折扣。当然，迷途也是收获，也会对日后的写作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 下午五点离开24小时图书馆，向西走；天色迅速黑暗了下来，环绕天镜湖的广阔的平地之外，是一圈公路和建筑；公路上的汽车灯光，和建筑上的装饰灯光都刚刚亮起来。 略凉的风吹过来，终于有点像是冬天的意思了，但分明又有北方冬天里绝对不会有的湿润与温和。回头看，24小时图书馆的湖畔尖顶独栋平房建筑，被灯光装饰着，正显示出一种难得的赋予风景以内涵的光彩；这样的光彩静谧而悠然，让人忘记了刚刚离开的事实，情不自禁地就又有了再次置身其间的向往。 理论上，的确是可以24小时都在那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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