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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秦文学】史波:【阴山之北】( 散文 )

 三秦文学 2021-01-08

阴山之北

/史波

固阳是包头以北的最后一个农业区,这里已经是阴山北麓了。

穿过阴山到乌兰忽洞乡的时候,大草原就如同一轴画卷铺展在眼前。看,用最纯净的蓝去渲染天空的深邃,用最纯净的白去堆绣云朵的安详,用最柔美的曲线去描摹大地的起伏,用最丰满的绿色去泼洒草原的莽苍。

阴山之北,天地在这里敞开了胸膛。东迄兴安岭,西至阿尔泰,南起阴山,北到杭爱。苍穹如盖,四野茫茫。

就这样一个人站在八月的草原上。耳边有风,轻轻吹过。青草的叶尖摇曳着酥油般的丰润和光泽,银子似的小河从地平线蜿蜒到天际,空气里弥漫着马奶酒的醇香。

极目远眺,目光会耗尽在远方。放声大喊,嗓音会湮没在旷野。

除了心跳,你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风无驻,云无语,生命和外界无从交流、映证。灵魂反倒被无边无际的空旷所囚禁,人渺小到可以忽略。迷失的惶恐会从心底弥漫。是啊,在这里生存,需要强大的精神力量去对抗孤独无助。这里是长生天主宰的地方。

游牧民族的强悍是长生天的恩赐。居无定所,缺乏医疗,毡帐里的每个婴儿都是奇迹,朔风带不走的生命都是强者。阴山之北,匈奴、鲜卑、突厥、契丹、蒙古的故乡,这里男儿凶猛如虎狼,犀利如鹰隼,大纛烈烈,金戈铁马,天下何在,刀剑铮鸣。

游牧民族的挞伐是农垦民族的宿命。游牧狩猎的生活方式,财富并不容易积聚,所以古代游牧民族鲜有恒财。夏秋是草原上最好的时节,风和日丽,水草甜美。骏马矫健驰骋,鬃毛油光闪亮。羊群被滋养得滚瓜肥硕,尾巴上的脂肪都会爆裂出来。吃手抓肉喝马奶酒,野心和狂狷就这样在阴山之北酝酿发酵。每当到了深秋初冬时节,养了整整一夏的草原就开始兴奋躁动起来。那是游牧部落要准备过冬的物资了。草原的冬天对所有的生命是一场严峻的考验。帐篷里的老小需要口粮,女人们需要布料绸缎。酋长们需要金银财宝组建武装力量,刚长成的伢崽需要女人繁衍后代。而阴山以南,庄稼正好成熟收割,农夫们仓廪殷实,田野里平旷无阻。一场劫掠开始了,铁流从阴山的各个山口奔涌而来。雁北与河套的子女玉帛、粮食珍宝被洗劫一空。这支队伍最远可以挥鞭黄河之滨,危害胜过旱涝蝗灾。

他们有三条路长驱中原。

第一条路驱马向东,过居庸关进入华北平原,直冲齐鲁黄淮,但这一路属于黄泛区,古时黄河改道频仍,沼泽泛滥,不宜骏马奔驰,加之人烟稠密,城池密布,抵抗激烈,游牧民族少从此来。只是到了13世纪,气候逐渐干燥,黄河河道固定下来,蒙古铁骑才从此道攻伐金朝。

第二条路向南进入山西。山西乃形胜之地,东有太行西有吕梁,中间是南北走向的汾河谷地,表里河山却是南北通衢,道路平坦,粮秣丰厚,自匈奴以至蒙古,各个时代的游牧部落最喜欢选择这条路线南侵。汉时刘邦被匈奴围困大同白登山;北魏鲜卑拓跋氏据大同为都;唐初突厥之颉利可汗曾亲率大军奔袭并州,掳男女5000余口,又曾大掠朔州;北宋初年杨家将抗击契丹辽国,战场主要就在山西云、代二州。所以山西自古胡风盛浓,民间有“河东不遵王化”之语。

第三条路线是向西,从河套沿黄河谷地迤逦而行,向南过磴口、石嘴山进入宁夏平原,再顺着清水河谷地,可以直达六盘山下的固原。穿过固关,再向前就能抵达平凉,驻马泾河之畔,遥望关中,剑指长安了。公元626年,唐太宗李世民刚刚即位,还是那位突厥颉利可汗,就从此道,率兵20万直逼长安城外渭水之北,京师震动。

我就这样一个人站在阴山之北的草原上。

抬头看雄鹰在天空中翱翔,书写空寂与宏阔。听清风走过草甸,带走千年烟云。脚下的砾石已经淡去了碧血的颜色,只留下岁月沉暗的痕迹,似乎还晃起当年铁骑踏过的颤栗。一切都归于平静,但历史却在心中激荡。

游牧民族其实并不觊觎中原的政权与土地。自由不羁的灵魂不愿被定居生活所束缚,循环往复的日出日落和四季轮回会让他们绝望窒息。他们实际上是低看农夫的,在他们眼里,繁重的农业耕作是奴隶做的事情,他们是战士,只拿刀剑不拿锄铲。所以他们潮汐般的南下主要是为了劫掠,而不是为了占据。只有当草原上发生自然灾害,无法生存的时候,他们才会有组织地大规模南迁,占据国土,建立政权。竺可桢先生在《中国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中陈述到,中国历史上有四次气候寒冷的时期。第一次寒冷期从公元前1000年到公元前850年,即就是所谓的西周寒冷期,北方草原上的戎狄民族大规模南迁,最终在周平王时代迫使周王室东徙洛阳。第二次是从公元一世纪到公元600年,即东汉南北朝寒冷期,游牧民族羯、氐、羌、匈奴、鲜卑大规模向中原温暖湿润地区迁徙,此即历史上的“五胡乱华”。第三个寒冷期从公元1000年到1200年,即两宋时期,契丹、女真、蒙古南侵。第四个寒冷期从公元1300年到1900年,即明清严寒期,满清入关,进占中原。

草原上的食物链单一而脆弱,一季干旱或者一场大雪都有可能导致人畜灭绝。每当气候变化,灾难降临,草原不再眷顾牧人的生命,求生之剑就会指向南方,那种亡命奔战和残暴屠杀,既是求生的渴望,也是对生死的蔑视。刀剑上流淌的鲜血玷污了多少历史的书卷,万人坑里掩埋的枯骨荒废了多少人间的爱恨,细数一次都是对灵魂的残虐。

阴山之北的这方草原呵,你的平静与无声是不是也是因为这千古的沉重?

每当农垦民族有一个强有力的国家政权时,游牧民族就会被拒于阴山之北,甚至被驱赶远遁。而每次游牧民族南侵成功,都是因为中原政权内部的坍塌。

公元前8至7世纪,秦国几代诸侯征战西戎,到秦穆公时彻底迫使西戎西迁,西戎又压迫斯基泰人(我国古书成为塞人)西窜,斯基泰人流徙到西亚甚至埃及,对亚述帝国、米底帝国形成威胁,影响了世界历史的进程。

公元前后,两汉北征匈奴,匈奴瓦解流徙,一部分逐步西迁,最终于公元5世纪出现在东欧草原上,首领叫阿提拉,凶狠残暴,被欧洲各民族称为“上帝的鞭子”,匈奴人的入侵导致西哥特人翻越阿尔卑斯山,向南攻入罗马帝国,欧洲这才敲响奴隶制度的丧钟,进入了封建社会。

唐代北击突厥,突厥分裂为东西两部。西突厥各部逐渐占据中亚以及小亚细亚。10世纪以后,突厥各部在中亚建立过喀喇汗王朝、加兹尼王朝、塞尔柱王朝和花剌子模王朝。他们吸收融合波斯文化和阿拉伯文化,形成了璀璨的突厥语文明。14世纪以后,突厥人的一支卡伊部落还在小亚细亚半岛建立了横跨亚欧非,称雄数世纪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

而“五胡乱华”是因为魏晋时代,士族专权,腐化堕落,精英们穿大氅博高冠,服五石散,体魄尚不健康,遑论领兵打仗。蒙古南进是因为大宋“富而不强”,加之金、辽、宋、夏的割据争斗。明朝的灭亡并非满清攻击,而是被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军所埋葬。

堡垒总是容易从内部攻破。

站在中原北望阴山,会觉得阴山之北是边缘地带。而今天,当我站在阴山之北南望中原时,又觉得这里何尝不是中心呢?

那种认为游牧文明落后于农垦文明的人,其实大谬。古代文明交往的锁钥是掌握在这些游动的人群之中的。阴山之北的大草原是早期亚欧大陆商品贸易和文化交流的通道,从阴山北麓向西到阿尔泰山脉,再向西前往南俄平原,一直通达东欧多瑙河流域,这一绺温带草原是游牧民族的家园。牧民更依赖贸易,他们的生活用品几乎全都是交换而来,用马匹牲畜、皮革羊毛置换粮食、布匹、金属、武器以及日常用品,在贸易的过程中,艺术与宗教广泛传播,技术与工艺不断扩散,游牧民族其实比农垦民族具有更广阔的视野和识见。

13世纪,蒙古大军秋风般横扫亚欧大陆,陷灭了当时世界上的几大帝国,屠城无数,劫掠无算,苍凉的蒙古呼麦和悠扬的蒙古长调,曾经令多少人心惊胆破,又成为多少民族几百年来的梦魇?短短几十年功夫,蒙古人建立起了元朝、金帐汗国、察合台汗国、伊利汗国四大汗国,雄伟的帕米尔高原成为帝国狩猎的苑囿,无垠的里海成为黄金家族荡舟的内湖。旭烈兀的大军攻占巴勒斯坦和叙利亚,立马地中海岸,叩响欧洲和埃及马木鲁克王朝的大门,基督教世界一片惊慌。直到16世纪,中亚突厥化的蒙古人巴布尔还南侵印度河、恒河流域,建立起印度莫卧儿王朝;18世纪,戈尔甘河左岸的一支蒙古部落恺加人在伊朗建立起恺加王朝。蒙古人对亚洲的影响一直延续到近代。

蒙古人强大的精神凝聚力、战略动员力,以及他们卓绝的军事组织能力,至今是学者们皓首穷经孜孜研究的课题。成吉思汗是多少男儿心中的图腾?金戈铁马是多少英雄血管里的狂潮?广袤的草原上至今可以闻见雄性荷尔蒙的气息。

阴山山口那些烽燧,还有被遗弃的兵营和战堡,当真能挡住游牧民族的铁骑吗?

抵御入侵的长城并不是建立在山峦和荒漠之上的夯土砖墙,而是种植在心灵之中的信念与文化。

中国自古具有体系完备的文化系统,这一文化系统具有强大的包容消解能力,和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周公治礼勾勒出儒家文化的轮廓;孔子孟子的著述丰盈了儒家文化的内容,搭建了儒家文化的基本体系;董仲舒将儒家文化变为国家意志。两汉经学家建立了儒家学说的学理基础,将儒家文化学术化;魏晋隋唐使儒家文化从贵族阶层走向普罗大众,成为社会主流意识;到两宋的时候,儒家文化已经成为民族特征,是每个人心灵的底色,是大家共同的自觉。这一文化,以儒家文化为主干,吸收了佛教哲学的精髓,发展了道、法、兵、农、工、医诸学,形成了体系完备的文化系统。

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一种文化像儒家文化一样,既是治国理政的理论学说,又是协调人伦关系的道德准则,而且还是滋养慰藉心灵的人生哲理。正是这个文化系统让我们血脉与精神绵延不绝。

西亚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流域没有建立起完备的文化系统,中亚锡尔河与阿姆河流域的绿洲农业太过脆弱,不可能支撑强大的国家机器,南亚印度河和恒河有多种文化体系,但是却没有一个主流的文化系统,社会意识和基本价值观没有取得统一。所以,在人类历史的舞台上,所上演的游牧与农垦文明冲突的这出戏里,这些文明都没有表演到终场,但中华文化却长袖善舞,翩跹自如,渐入佳境。游牧民族的冲击,一次次砥砺中华文化不断实现自我完善自我提高。游牧民族也一次次为中华文化注入新鲜的元素。

已经是午后时光了。太阳已经走斜,而蓝天、白云、草原却依然沉静。几千年的征战与韬略,几千卷的功业与威名,在这茫茫草原上没有留下丁点痕迹。是的,大草原上的蹄痕会被尘土覆盖,赞歌会被微风吹散,只有牧人用石头堆砌的敖包一直存在,标记方向,也寄托情思。细细思量,有哪一位英雄会比石头更耐久?

阴山之北的这方草原,再向北就是白云鄂博和达尔罕茂明安联合旗,在那里可以看到现代工业技术所带来的新气象。游牧民族和农垦民族再也不会有冲突了,历史的这一页已经被工业化翻了过去。

 文中插图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

史波,西安市作家协会会员,大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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