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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诗》 | 海勒根那:父亲在长城之外放牧(十三首)

 新用户3952 2021-01-08

与文学相伴,与我们同行

摄影 | 开心每一天020

来源 | dp.pconline.com.cn


草原小夜曲 纯音乐 - 轻音乐特选系列-悠悠四季

父亲在长城之外放牧(十三首)

海勒根那

陈巴尔虎的傍晚

牛粪垛,我认识你

炊烟直上的蒙古,我认识你

推开的包门,我认识你

当大地一片辽阔的黑暗

而天边沉去的火啊

点燃我悲伤的火

把羊群遗弃,把瑟瑟的傍晚遗弃

我的陈巴尔虎

你被苍穹层层裹紧的深秋

那寒风吹黄吹瘦吹得干枯的脸

布满羊皮的褶皱,母亲乌红色的褶皱

而飞越黑夜与高处的一队队鸿雁

每一声啾鸣都是一阵揪心的痛

那清冷而干净的痛

像一根根被秋风吹断的枯草

枯草多么渺小我就多么渺小

一只羊多么脆弱我就多么脆弱

母亲,今晚我要盖上被子

好好睡觉

莫达木吉的秋天

这是莫达木吉的秋天

雁阵向南,车辙曲北

一座穹庐坐北朝南

牵马的额吉[1]由南向北

如果不是雁阵的叫声

如果不是细雨打湿了风

从早到晚,从南到北

草原一直默默无语

额吉默默无语

马偶尔

打两声响鼻

这是莫达木吉的秋天

或者秋天的莫达木吉

一片片的荒草这般孤独

一颗长满荒草的心这般忧郁

转过身去,转过身去

任凭泪水无端地洒落

[1] 额吉:蒙语母亲。

父亲在长城之外放牧

父亲,你在长城之外放牧

风沙漫漫,父亲

你放牧天生丽质的马

那些马是我的孪生兄弟

我泪眼望穿的

是父亲,和这些马

父亲,你是多么好的牧马人

你多么幸福

天天放马多么幸福

阴山脚下或者阿尔泰山以北

呼伦贝尔抑或锡林郭勒

马肆意游走,你也肆意游走

长城之外的荒草多么荒凉

父亲你只是一个牧马人

我不想让春天的雨雪淋湿你啊

你已满头霜雪

只剩下了套马杆

这最后一根硬硬的骨头

你还要用马背驮着春天回来

把半袋盐和砖茶献给我病弱的母亲

把青草献给羊群

我的父亲是牧马人

一个老牧马人

别怪罪我,父亲

明天我也要回家,和你一起

去山上放马

一匹马,被鞭打

我以为他在抽一只陀螺

可那是一匹马,眼睛像露珠的马

陀螺头上没有绳索,另一头也没有拴马桩

被打狠了,陀螺会逃开,吱吱叫着喊疼

马背上的尘土也惊跳起来

马却无声

认识尼采前,我看过一匹马被鞭打

但不在都灵的卡罗·阿尔伯托广场

而是我童年的故乡

那是匹年幼的骟马

它还不懂得耕地,拉车,无休止地劳作

炎热的正午,就像那位脾气暴躁的

科尔沁农夫,颤抖的拴马桩

就像拼命挣扎的骟马

皮鞭一声接着一声

让夏日午时的我,浑身冰冷

认识尼采前,我看着这匹马被鞭打

我没有疯,只是默默地看着

看着露珠从它眼里滑落

就像我自己犯了错

就像我的童年

遍体鳞伤

大雪·献诗

万箭齐发的大雪,我要扑向你

扑向那白雪淹没的黑夜

我要用飞蛾的躯体去迎接你

这浩大而茫茫之白的火焰

用你湿冷而刚硬的皮鞭鞭挞我吧

我是你高原唯一受难的儿子

我将以赎罪之身融你为泪

化你为从天而降的大海

而我要在这大雪中只身过海

去远方清埋我的骨头

我干净的骨头必将掩埋于洁白的雪下

来年在大地的春天开花

蒙古男人

剃牛羊骨头练就的嘴

阿巴盖的酸奶子噙透的喉咙

随便朝天空喊两声

锡林高勒的云雀就栖落了

草原上辽阔的风

用一双丑陋的细眼睛

抵挡昏黄的尘沙

眯上一眯,就能辨认漠北狼群

逃遁的踪迹

再狠狠心,把眼珠子揉进

女人滚烫的怀里

一颗比马蹄铁还硬的心

就变成了夏营地的一块儿

奶豆腐

骑马是最放荡的事

在马背上颠簸的感觉

使一张匈奴的脸感到痛快

接近鹰和天空的翱翔

让大地和马臣服于胯下

臣服于一个粗糙的黄种男人

纵横的蛮横

沉默。酗酒

懒惰。坚韧。

纯善而又凶残,笨拙而又机敏

用菩萨的心肠屠宰牲畜

使孩子的目光猜疑世事

剩最后一根肋骨也要换成酒

换成梦中飘摇的一根

苏勒德[1]

平生不懂疼痛

把最浅的泪窝子只留给母亲

说不清的故乡呵,在哪一片草原上

只要有额吉的地方

就在那里跪倒

就在那里把泪珠子摔碎

就在那里晾晒

干干净净的一生

[1] 苏勒德:蒙语意为矛。

草原骑手

草原上,他这样的骑手,多的就像石头

那些草稞子里藏着的石头,和牛马粪一起

藏着的石头,多的就像骑手

所以骑手名字大多叫做“础鲁”[1]

也有叫花草树木的,叫山或者江河

都不如石头更像骑手

马靴踏在草原,或是马蹄蹚过河流

都铮铮作响

撑着一身硬硬的骨头

他曾用这一身硬骨头摔跤,顶撞三岁的牛犊

那时他不怕老虎,和群山较劲

他骑的马就像射出的箭

他射出的箭能把石头洞穿

那次在那达慕上赛马夺冠

他赢得了十只白色羊羔,和一个姑娘

   甜蜜的夜晚

可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石头永远是石头,骑手却不能

永远是骑手

现在他无所事事,羊放南山

然后花费一个白天,对付一瓶劣质白酒

他还扯下晚霞涂在脸庞

梦见一只鹰飞在天上

而天边只剩下了一片泼墨云

他只剩下了一片愁绪

他从牧场赶牛羊回家

马背上,他的身子歪歪斜斜

哼出的歌儿也歪歪斜斜

炊烟也歪歪斜斜

此时他的心不比石头

更像一丛柔肠的小草

他要把酒气哄哄的嘴,或者粗糙的巴掌

留给女人

而明天,他会将儿子高高举起

放于自己的马背

他还会把套马杆交给儿子

就像把一块石头交给草原

他的一颗心就落了地

这是一个春天

骑手倚在拴马桩前,看见马儿驮着黄昏

 愈走愈远

他感到身子骨软了

一个马倌老了,他的一生不比一块石头重

可骑手的荣誉却不比金子轻

他伸出手抚摸草原的风,就像抚摸一声声

马儿远去的嘶鸣

石头不会落泪

他也不会

这会儿,他只沉默如一块石头

望见草原上那些飞奔的叫做

“础鲁”的骑手

[1] 础鲁:蒙语意为石头。

牧羊人,请告诉我

又一个春天的降临

莫尔格勒河两岸百灵啼喔

牧羊人,请告诉我这是哪里

告诉我云的澄明,大地的葱郁

天鹅为何而嬉戏

告诉我阿爸牵念的栗色马驹

和一只黑脸头羊的秘密

牧羊人,我和喜鹊一起同行

我喜欢听它们响亮的歌声

踏着松软而新绿的草原

迎着风,迎着风

我还要向云雀打一声招呼

追逐鱼群和白虾上岸

让跳蚤起舞,与鼹鼠依依惜别

我是高原的儿子

牧羊人,我是你们的亲人

我的血管流着孛儿帖赤那的血

腹部连着白鹿的脐带

我跟随阿爸的足迹而来

即将回到奔腾的额尔古纳

回到吉祥蒙古的源流

请告诉我这瀚海的高原最接近苍天

牧羊人,请告诉我蒙古蔚蓝

而肥美的羊群尽情分娩

这是豁埃玛阑勒母亲的旨意

蒙兀的讯息

牧羊人,请带上你的兄弟

我们跃马扬鞭,春光绚烂

春日黄昏之静

春日黄昏之静

如悠荡于天边的风筝

一阵鸟鸣牵引着,我走在郊外

抬头找寻兀自独唱的小鸟

却只闻其声,不见它的踪影

它肯定在辽阔的天空中

在最高的云尖上

在我目力所不及的地方

啁啾的歌声和它一样

长着翅膀

此时天边只剩下余晖

而高处的小鸟一定能看到

山后的太阳。它在与落日招手

用最后的绝唱

与黄昏作别

当它像一颗石子俯冲下来

我看到了它砸向大地的影子

嗖地一下划过我的脸庞

消失在夕光渐暗的草原上

从始至终

我只见到它这一瞬

却像忧伤钻到了我的心里

挥之不去

那两个骑马的陌生人

群山青翠,那两个骑马的陌生人

要去哪儿呀

那一对好兄弟,远远地在山间骑行

大野寂静,听不见马蹄声

只望到那两个人

在连绵的草原上

爬过一层又一层坡岗

直到不见了踪影

留下几声空阔的鸟鸣

直到我无缘由地想念

那两个陌生的牧人

想念草原和群山

马群在秋雨中伫立

一马群在秋雨中伫立

背对着风和远山

雕像般静默

没有眺望,没有雁阵的惶惑

若有所思地,沉浸雨中

仿佛在回味转瞬即逝的盛夏

或似含咬衔铁般咀嚼往事

马群不动,而风不止

撩拨流云疾走

群山也动了,奔向天边的黛色

只有桦树林隔丘相望

簌簌的落叶铺满交错的车辙

那一刻,我走出敖特尔

与草原挥别

湿漉漉的一颗心沉如泥潭

那年的秋天,像马群

定格在额尔古纳

冷雨的山间

月光下的约会

入夜,巴桑家的狗叫的更欢

不远处,甘珠尔庙上空的残月像个破铜锣

阿丽玛昨天在辉腾泉子旁答应我

今晚见面。她跨上我的云青马

那一刻,我的心里像钻进了十只黄羊子

艾里西边就是克鲁伦河

那天晚上,我浑身燥热,把月光都烧着了

她把舌头伸进我嘴里

她头发里的气息像秋天的草垛刚刚堆起

她的脸滚烫,需要一场暴风骤雨

而我只记得雨停时的感觉

像似我的云青马,蹚过五百里湿地

那一晚,阿丽玛和我说了一河湾的话

她的眼泪扑簌而下,直到挂在草尖,成了露珠

她说,知道吗,她爱上的并不是我

而是甘珠尔庙里的年轻喇嘛

可那个清瘦的男人

一心向佛,他只爱青灯烛火

我守着羊肠子般的克鲁伦河

对自己孤单的影子想:其实,那个英俊的喇嘛

前世是我的哥哥

冬天,打马从河谷走过

一万里的白雪,遮不住一条河

寂寞无声的冰河,寂寞无声的我

冬天,我打马从河谷走过

翻越五天的山壑,路过一百个牛粪垛

却没见你在毡包前的身影

雪覆盖了去秋的车辙

再没有熟悉的路通向你了

咬不动的冰冷,硬得像铜马嚼子

可内心的灰烬里仍裹着

热热的火

索性放马一程吧

从这坡跑到那坡

马蹄蹚过雪地也是一种痛啊

吱吱呀呀的伤口,像甩不掉的影子

此刻多想听你唱的那首古歌

从日出的地方飘到日落

天黑之前不会遇到你了

想你的星盏,会装满九辆勒勒车

而我形只影单,只能揣走你家

几只羊羔的叫声

在寒夜里生火

海勒根那

作  者

本名齐秀鹏,蒙古族。出版有诗集《一只羊》、短篇小说集《到哪儿去,黑马》《父亲鱼游而去》《骑马周游世界》等。2020年获第12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电影剧本曾获第26届金鸡百花电影节民族电影工程创意剧本奖。另获多届内蒙古文学创作索龙嘎奖、敖德斯尔文学奖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呼伦贝尔。

我的荒凉而忧伤的塞外草原(创作谈)

当我们读到“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诗句,就知道这是塞外了,蒙古高原以其天高地远、草木荒凉的意境闯入我们的眼帘,所有的风物都将有别于中原与江南。这是大自然为地球描绘的另一幅浩大的景致,大地与天紧密相连,几乎没有了界限,白云像大海的波澜,每一刻都在随风变幻,肆意铺陈。此时你若置身于锡林郭勒,抑或呼伦贝尔、阿鲁科尔沁、西拉木伦河上游(我指的是尚存有广袤草原的一小部分游牧地区),还会恍惚惊诧,以为来到了中世纪之前的漠北,胡马成群,牛羊如织,牧歌悠悠。这该是盛产诗歌之地,随处可见诗情画意,任谁在这里都会诗兴大发,美文佳句似乎俯拾即是。

可我要说的是,即便我这个土生土长的蒙古族人,见到这般珍贵的草原却也是二十几岁之后的事儿了,而我真正学会用笔触描写它时可能要推得更晚。成年之前,我一直生活在科尔沁蒙汉杂居的农区,那里与东北或西部没什么两样,黄沙漫漫,遍地玉米。我们一如中原农人,守着巴掌大的田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因为从小失去父母,我甚至失去了母语,若不是户口本上写着族属,若不是我童年少年时期总去远嫁蒙地的姐姐家度过寒暑假,我大概不会知道“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或许是应了祖先冥冥中的召唤,鬼使神差的,在我18岁那年第一次出门远行,我竟来到了呼伦贝尔所辖的一个林区小镇,为了生存做着各种苦力。那里是大兴安岭西去的最后余脉,再西行百里,就是传说中的呼伦贝尔大草原了, 可这仅仅百里路程,因为生活的窘迫却让我等待了若干年。直到25岁以后,当我有更多机会走近蒙古人的祖地——额尔古纳河,以及呼伦湖的周遭草原, 那是当时叫做“蒙古”的弱小部落刚刚在历史上粉墨登场,即被突厥人赶尽杀绝,不得不躲进重山密林, 等他们繁衍生息恢复元气,便用70张牛皮做成风箱, 融山化铁,在密不透风的森林中砍出一条出路,他们遭遇的第一片无遮无挡、浩瀚无边的草地便是这里。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多少个世纪过去了,如今,我的一部分族人还在这片草原深处固守着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他们还身着蒙古长袍,戴着尖尖的传统礼帽,长调短歌,牧牛放马。不,这不是传说,而是真真切切的存在,那苍茫草原上的古旧的蒙古包仿佛亘古至今未被惊扰,还完好无损地在呼伦贝尔这座历史后院中保存着。随便走进一片水草丰美的敖特尔(牧场),总有三两个蒙古包炊烟袅袅,牛粪垛和草垛如小山般围其左右,一行勒勒车闪着青铁皮的微光静默在毡包后,羊圈、牛圈、拴马桩整齐有序,几条四眼黑獒与十几只失孤的羊羔和睦为伴,唯一能辨别出时代标志的是那杆高出大地与蒙古包的风力发电三叶机,晃头晃脑地沐浴着大野之风,或者有一口卫星电视接收锅横陈于地,证明着这是21世纪。
我和牧主人去河边打水,淡蓝色的河水清凉甘洌,一桶一桶提上来,装满四轮水车,也淋湿了长袍和马靴。傍晚,我跨上温热的马背,去驱赶贪吃不归的羊群、牛群,给它们饮水。羊群咩叫如澜,牛群哞声连天。此时一轮火红的夕阳将整个游牧营地镀上金子般的光亮,那是从蒙古秘史的中世纪一直照耀蒙古高原的光亮。暮色四沉之后,无边草原被巨大的黑暗淹没了,地球那么大的黑漆漆的色块,像似谁用刀子将其与微茫而苍明的星空切割开来。一切都安静了, 安静了,似乎整个世界已将这一处营地遗忘。牧人习惯了这种黑暗与静默,守在一盏昏黄的灯光之下,不言不语地咀嚼奶干,啜着奶茶,偶尔也会喝上一点老白干酒,此时如果有远道而来的客人,一首接一首的古歌便会飘出这处穹庐,像越来越旺的牛粪火,点亮这个夜晚。
我之所以啰里啰唆地说上这些,是因为没有这些,我就不会“眼里常含泪水”,我就不会写下我的诗歌。你无法想象一个出生在贫瘠沙地、被汉化了的游牧人后裔,忽然见到丰饶草原的那一刻内心的冲突和前后比对的落差,一种久违的情感在我的血脉里波涛激荡开来,我就像个丢失多年、四处漂泊的孩子,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母亲,而且不仅仅是找到了母亲,更仿佛找到了丢失多年的自己。这是我后来持续写作的基本动因,更一度成为我文学作品的主题:寻找、回归与诘问。我写下了小说《到哪儿去,黑马》《寻找巴根那》《骑手嘎达斯》《骑马周游世界》《小黄马》 等等,但这还远远不够,有些情感还不能直抒胸臆,还不能畅快淋漓,而诗歌似乎正合我意,能驮我远行,抵达更深切更痛彻的意境。于是,30岁之后的我在创作小说之余,重新拿起了写诗的笔,而将此前的诗歌习作付之一炬。
是的,当我用写作的方式不断走近蒙古,予我文学给养的恰恰是民族的源流,那些流传已久的历史典籍、长歌短调,乃至朴素如草木的民众、英雄骏马的传说、凄美的爱情故事,浩如烟海,取之不尽。单单《蒙古秘史》就是另一部辉煌的《荷马史诗》——“蒙古人的根祖/是天生的一只苍色的狼(勃儿贴赤那)和一只惨白色的鹿(豁埃马阑勒)/涉滕汲思水来到斡难河/在不儿罕山居住下/生了一个叫做巴塔赤罕的儿子……” 如此叙述,例数成吉思汗的二十几代祖先。“……脱罗豁勒真伯颜,娶孛罗黑臣豁阿为妻/拥有名为孛罗勒歹速牙勒必的家奴/和两匹叫做答义尔、孛骡的骏马/……脱罗豁勒真伯颜有两个儿子/一为都娃锁豁儿,一为朵奔篾儿干/都娃锁豁儿的额头多了一只眼, 能看清三个营地远的距离……”这是一部成吉思汗的黄金家族史,却是这般魔幻与现实,充满远古时期的神话与非凡的浪漫主义色彩。先人用超凡脱俗的想象力将蒙古人的根祖神谕为苍狼白鹿,这已让人吃惊不小,却又将两匹普通马的名字堂而皇之记录到秘史里,以至于谁长了多少只眼睛,阿阑豁阿母亲怎样神光受孕,都在情理之中了。
然而,塞外草原绝非秀美的江南或雍容的中原, 那辽阔的、起伏跌宕的草原,茫茫无际,看似壮美、豪放,却让所有讨活其上的生灵都自感孤独、渺小、卑微,那份阔大的荒凉,让人陡生一种深入骨髓的忧伤, 更会忘却一切身外事,只想着在日月间轮回,哪怕化身一匹通灵天地的马儿,抑或一根“野火烧不尽”的牧草,才会融于这片大野。在如此景况下吟诗作赋,我们写不出“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抑或“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的诗句,要写也只写“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长河落日圆”也是表面,是诗人王维在古凉州走马观花,而他出塞去的河西走廊与蒙古高原又是两码事儿了。在草原深处,还是去听一听长调或马头琴曲吧,那些如泣如诉的民歌和音乐会告诉你游牧人心灵的模样。而《钢嘎哈拉》(黑骏马)即是这些古歌的代表:

漂亮善跑的我的黑骏马呦

拴在门外的榆木勒勒车上

我的心眼儿好的妹妹

嫁到了山外面很远的地方

走过了一口叫做哈莱的井啊

那井台上没有水桶和水槽

路过了两家当作艾勒的帐篷

那人家里没有我思念的姑娘

向一个放羊的人打听

听说她运羊粪去了

向一个牛倌询问

听说她拾牛粪去了

我举目眺望那茫茫的四野呦

那长满艾可的山梁上哪有她的影子

一如两匹马的名字可以入史,羊粪和牛粪也可以入歌。当一个民族的情感质朴到一辆榆木勒勒车,一口井台,一顶艾勒,甚至牛粪羊粪,我想,那连绵的牧草已生长到了牧人的心里,那纹理里必定会有叫做莫尔格勒的小河弯弯流淌,会有百灵鸟和云雀鸟千回百啭的啁啾,会有羊群匍匐在大地上俯首贴耳地啃食青草,更会有一两匹老马静默在漫漫秋雨中咀嚼往事, 而一行大雁正从头顶掠过,由塞北向南方飞去……

说了这么多,我不知道是否说清楚了我的诗歌……我那个长着三只眼睛的先人,是否看到了我正在回家的路上辛苦地求索……

来源 | 《江南诗》2020年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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