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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寓言:游荡、审视和残片收藏家——序阿尔诗集《北京史记》

 银川史记 2021-01-11


黄昏。北京。芍药居。鲁院。椅子。 阿尔摄于2014



        《北京史记》是我一部未发表过的诗集。本想自费印刷结集,并请赵卡兄写了非常牛逼的序。后来却不想再出了。也没什么原因。这部诗集其中,《北京史记》为一首长诗,含糊,晦涩,激烈,滚动,试图进入这首诗的读者不多,也有朋友称其为我的失败之作。而于我而言,既然已经完成,就已结束。有些东西,已经燃烧殆尽,有些东西,必须在火焰和灰烬中重生

                                                                                                                                            ——阿尔


必要的说明。《北京史记》这一时期的诗全部是阿尔在北京完成的,将北京称之为“北京”是他的反讽和讥诮,“史记”涉及他的历史意识,这种独特的命名方式一如臧棣的教诲,“诗是用形式来命名。”阿尔的诗如同无名的杰作,但你也许会闻到他满嘴的牛肉拉面和盐池羊杂碎味儿。

读到阿尔北京诗歌系列的时候,我忽然在脑海里蹦出一个本雅明定义过的“文人”形象来,不管是否确切,阿尔在人多众广的北京除了听课便是逃课,除了喝酒便是写诗,间或调情,偶尔装傻,他与既定的读写秩序疏离,随心所欲,游荡在诗歌的边缘。必须说,阿尔的北京诗歌系列是奇特的文本,它再一次暴晒了阿尔的冒犯而开阔的思维方式,对保守惯常的东西从行动上给予了巨大的蔑视;他频繁的不合规范,毫无遮掩自己写作的异质性,没有人能够把阿尔写下的这些分行文字从形式上或本质上纳入一个司空见惯的类型里,他唯一带给自己的收获就是无从比较的麻烦。

或许这便是阿尔的风格,他从来不在传统的秩序之中,他有自己的独特传统——他的诗反拨了诗的专业,增补轶闻或突发奇想,让批评家和他的关系从此变得更抽象。就像这首“写给亚伟、柯本、赵卡、盘古,应该还有墙哥、马松”的《北京之锤》,忤逆如说唱艺术,正话反说,这些该打击的东西便是“晃悠于迷失之镜: 眼袋松弛,口吐莲花”、“密集人堆里沉睡者递出头颅”,文人形象的诗人在本质上是他们深刻洞察了自己的生活方式,由此可以观察北京的“触”“楔 ”“朋”“雨”“境”“欸”“烛”“丸”“毓”“耹”“钺”“器”“越”,这些寓言式的符号如同苏俄白银时代的自传残片,阿尔对北京的短暂记忆仿佛一个收藏家的与众不同的技艺,为他的感官意义上的游荡与感性经验上的审视作证。

但这些过于粗放的文本是被人指认为失败之作。我不知道失败是否阿尔的意图之一,或者换句话说,当人们要从阿尔的诗中追索意义的时候,是不是恰恰忽略了诗歌本身。从这个层面上讲,失败的冗赘反倒构成了阿尔的意图,所以我觉得从阿尔的诗中读出了失败亦无损于他的作品,你说喝酒打炮这些事实是令布考斯基的诗增色抑或减分了?阿尔是带着“夹生普洱,夜色仓皇,空有一身赘肉”楔入北京的,他唏嘘的是“弯月带刀,切驴肉火烧”,“复眼苏醒你速度之限的飞行”,一阵阵怀旧感伤的臃肿韵味扑面而来;他赞美,“ 锐利莫过如此:狠莫过如此,我脸庞飘溅高蹈之魅,一束既是光也是乞降之秦帝国军团”,唯美华丽的飘忽不定于诡异之中;他吆喝,“砸进去就是自由,多硬!是魂魄,是眯眼之墙,切下那段绳,步履空空”,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在召唤生活的全部秘密。

从银川到北京游荡,我相信几乎在一瞬间激发了阿尔的无限雄心,北京之大仿佛无限的瀚海,他只是一粒旱风中紧贴地面的移动的沙。经验和幻景都被收入了他的分行里,变幻无穷的视觉上的多面景观和内在性的精神恍如风景不断扩展开来,不可思议,他对北京的定义也是巴尔扎克对巴黎的定义:对于全部这些奇妙的事物来说,现代语言只有一个词语来形容:真是不可思议。于是阿尔在北京挥霍他的时间,或喝大了,“正所谓死不可复生”,“干掉我们的放浪和自我羞辱”,“这究竟是个什么鸟”,“我们,放下躯壳却不是灰烬”;或浇雨了,“前方太远,也有归巢之路,也有夜莺之影”,“漫过的,不止是余生”;或感叹了,“喝翻一个是一个”,“我揣硕大之胃,遍览今日春色景明,若南山之境”,“赵卡说,七月一过张家口全忘了。”或英雄气短了,“你老婆,自己的,小叶子,送标本滴”,“地铁之心泪汪汪”,“我是决定饮下这无妄之烈风,有多少灯盏环绕北四环明灭之幽呼吸,我是下马磨刀不快之衙门捕头,行处流水小桥蝴蝶素颜过闹市,只机场喑哑穹顶被盲雨击打,是还乡之摇曳草之生长继续轻轻叹息切割愁肠”;或吊唁了,“我们只能路过,瞧着”。

《北京史记》有一种故作随意的小动作,更多的句子被拆散,被打乱,被重新装置,或许世界的本来面目就是残片,阿尔热情的将那些残片补缀起来,他确信他描述的东西准确而拒绝了歧义,谁知道呢?“北京之丸”是个东西,是药还是眼,“芍药居地铁出没蚁群。人间艰涩喉咙喑哑溅起明火汪汪。斑马线后视镜你警惕注视它们已不是我”,为什么“被迫喘息”,“这小于二的,比矮子还小洞穴!”怎么回事,诗的形式秩序显然混乱了,词语如同画布上的花花绿绿颜料层层累积,一个世界遮掩了另一个世界,一首诗覆盖了另一首诗,局部中的整体,有限里的无限,互谬之处恰是诗的不可思议。令人忍俊不禁的是阿尔的诗写“三字经”,他将词语切割成三个字,读起来有种别样的节奏感,就像淫荡的快板书,“胡同川菜小酒馆,番茄火锅艳浓汤,油条金,诗亦尽,才旺呼,瑙乳饮,”“布鲁斯,玩三弦,抚古琴,见闲人”,“未来城,女文青,旗袍风,小剪发,超短裙,超细腿”,“杯盏志,掌灯候,对对碰,柠檬水,干柴熄,问樵夫”等等不胜枚举,有点无厘头但必须是恰到好处的嵌入,有点像巴尔扎克在到达他那个境地的时候,“由密集描写转向广泛的描写。”非诗元素密集,却包含了深刻的寓意,赵卡的牛肉干厂、二毛的签签君子餐厅、拔掉的自己的牙、芍药居、国贸桥、修士黑啤、肉汁鸭脖、父亲的死脑筋、黄雯的饭局,等等,阿尔的北京现实主义便是通过戏谑的描写来让我们感受沸腾的人群和琐碎的生活,以及既有色彩又有线条的如画的故事,“我贪恋这北京之夏迷境夜夜独自泡面若秃鹰,傍晚黄昏不见贺兰山幻影雾霭沉沉大河西去,黄河金岸若隐若郁若峰若尘若近不知所终”。从“北京之越”开始,阿尔的诗换了手法,前面那些欢乐暴动的格调减弱了,除了他写摇滚写看球时的大骚动(那是他的关键特征),可以这么说,阿尔什么都敢写,但你得看他攫取了什么质地的材料和在哪里获得灵感。说到他的注入了摇滚元素的诗,给人的印象是轰鸣和庞杂的,剔除了对幻景的描写,他将带电的词语强行塞入了我们的耳朵里而不是像道菜端在我们面前。

最后我得说说阿尔的随笔式诗《鲁院史记》了。这是一组不分行的叙事诗,什么,不是诗,不是诗是什么,散文么,不,它就是诗。但这诗是不加技术处理的流水账,“一个卤蛋,一碗鸡蛋素削,面汤一个。”阿尔的鲁院生活一半在鲁院的墙内一半在鲁院的墙外,在鲁院的树丛中,在613房的粉红色床褥上,在北四环的芍药居,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在签签君子餐厅,在撒拉循化的凌晨牛肉拉面馆里。他永远在忙着见人,图书出版人,诗人,歌手,记者,老板,同学,和尚,道士,江湖游医,大学教授,地方官员;他还忙着听音乐,作为摇滚乐的资深听者,听克莱帕顿冷血动物收音机头玛丽亚凯瑞麦当娜史密斯飞艇邦乔维英格玛,他听崔健苏阳胡德夫派蒂史密斯快乐分裂张楚盘古给你一点颜色左小祖咒,听得他高潮迭起,也叹息连连,仿佛他这种几乎无从归类的写法被人威胁,但他的决绝态度一如盘古的嘶喊,“你以为我不敢,你以为我没这个胆。”

这么说吧,一个游荡在北京的残片收藏家完成了对他自己的短暂审视,他的审视是波希米亚式的,他的行走是犹疑散乱的,他有些心不在焉,但绝不会不给自己留有余地,他可能还有点自命不凡,他和波德莱尔的“痉挛”的步态惊人的一致。阿尔的《北京史记》一旦出笼,导致直接的后果就是文体确认的困难,也就是说,他的随心所欲的自由,估计让我们需要在现有的文体分类方法之外才能确认他的位置(是具体的而不是抽象的)。

就说这么多,是为序。

                                                              2014年6月27日

 赵卡,原名赵先锋,1971年生于内蒙古包头市土默特右旗。从事诗歌、小说、随笔和理论批评写作,著有诗集《厌世者说》,作品散见《草原》《山花》《延河》《青年文学》《红岩》等刊物和各种选本,现居呼和浩特。


赵卡。美国汉学家。诗人西川。诗人胡茗茗。


赵卡。作家王秀云。


赵卡在鲁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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