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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百家)拉基紫孜/进城的小溪

 曾令琪西南文学 2021-01-12
进城的小溪

拉基紫孜(云南昆明,彝族)


  晚饭后,我喜欢散步。每晚散步,走的都是同一条路。

  牵着斜阳微红的小手,顺着掌鸠河的流向,踏着橐橐作响的石板路,呼吸着多种花汇杂的馨香,自在悠闲地前行,想走多远走多远,想走到什么时候就走到什么时候。那是多么惬意的事啊!

  在这样的美丽景致下,在这样的闲暇时光中,你的心情是轻松愉快的,你的笑容是纯真甜美的,你路遇的人脸上是面带含笑的。是啊,人的心情需要放牧!需要给绷得过紧的心弦松一松,需要把沉甸甸的负担临时搁置,需要把心中的忧愁暂且抛却……把身心完全融入环境,让快乐和轻松肆意汪洋。

  如果不是那个春日的黄昏,如果不是那阵多情的春风,如果不是那只不知名的小鸟,我不会在这样的环境中,不合适宜地多愁善感起来。


  那一晚,我独自行走在绿阴道上,欣赏着沿途的风景。蓝莹莹的天幕上,白莲花一般圣洁的云朵在时开时合;丝丝缕缕的红霞,网住了绿意盎然的行道树;挟着花香的春风,一遍遍轻抚着我的面颊……我情痴意迷,笑容悄悄爬上染满霞光的脸庞,心像灌满蜜一样甜。突然,路下方的柳阴深处,传来一串略带沙哑的鸟鸣。那厚重而幽怨的声音,似饱经沧桑的老者唱着忧伤的彝族古歌谣,又像哭哑了嗓子的彝家出嫁娘唱着哭嫁歌。

  从小生活在山里,鸟鸣声伴着我成长,可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一种叫声。那是怎样一只鸟?又是什么样的心情,才叫得这样哀怨伤感呢?

  循着鸟声,我把目光撕成丝丝缕缕,透过柳树林,想网住那住鸣叫的鸟。可搜寻良久,却找不到鸟的踪迹,反而把鸟声弄丢了。目光无意间落到掌鸠河面,被漂着垃圾和污垢的水流撞得生痛;阵阵腥臭随风袭来,刺伤了鼻孔。我脸色骤变,之前的愉快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失落和伤感。

  “呸呸,这段河面咋这么臭?”

  “死耗子的臭味。快走!”

  “岸边环境不错,河咋这么脏?煞风景!”

  ……

  路上的行人纷纷议论着,捂着鼻子往前跑,想赶快摆脱臭气的侵袭。我却忍着嗅觉上的强烈不适,走向河流,想弄清究竟。

 
 

  钻到河边,依着一棵枝叶繁茂的柳树,我愣愣地呆望着河水;河水也似乎满腹心事地望着我,欲言又止的表情令人心酸、心疼。一头被水灌得像白色气球一样浑圆的大死猪,赫然躺在接近岸边的浅水湾中,发出阵阵腐臭;河中央几朵浪花发出咕咕的声音,跳出来落下去,落下去又蹦出来,像喜悦地挥舞着手掌和我打招呼,又像张嘴呶呶地向我倾诉。

  我知道,家乡山涧里的小溪,遵循着“水往低处流”的原则,怀揣汇入江河的理想,不知翻越了多少山巅沟壑,多少悬崖绝壁,多少暗礁险滩……博大的胸襟,不知接纳了多少陌生的溪流,包容了一切,最后汇聚到了这里。一路上,或平缓舒适而浅唱低吟,或阻碍重重而怒吼咆哮,或争斗冲突而怒发冲冠,或欣然释怀而握手言欢,有过欢笑,有过欣慰,有过忧伤,有过暴戾……但仍一往无前,向着目标前进。

  这是来自家乡小溪的那几朵浪花吗?如果不是,见到我怎会有他乡遇故人的惊喜之色?如果是,那纯净如秋晨草叶上的露珠,美丽似天使笑靥的浪花,咋会变成这满身污浊、满脸沧桑的模样?

  家乡多山,亦多水。山一重,水一重。只要两座山靠近,就会夹着一条箐;只要有箐,就有小溪。小溪清纯、淡雅、恬静、婉约,日日在山间欢快地唱歌,顽皮地舞蹈。在我记忆中,法老得山涧那条小溪最可爱、最诱人,至今时时流淌在我心里,替我洗刷心灵的尘埃。这条小溪像一位柔柔弱弱、文文静静、娇娇滴滴又好性儿的彝家姑娘,除了夏季偶尔撒娇似的使几次小性子外,春秋冬三季都乖巧地流着、流着,清澈、碧绿、恬静、美丽,令人神往。

  上小学时,放学之后或周末假日,我的主要任务就是找猪草。如果没有姑娘伴相约,我唯一去处,就是法老得山涧。其实,这条山涧猪草不算多,我只是迷恋那条小溪,想到溪边玩而已。

 
 

  从家里出来,约走200米,就到穿村而过的那条小河。沿河逆流而上,不多远便是一片树阴浓密处。东边和北边各有一条小溪从山涧窜来,汇聚于此,成了河。撇开荆棘丛生的东边山涧不管,扯住一串串清脆婉转的鸟声,踩着溪水千娇百媚的音阶,顺着北面山涧往上。攀上几块不规则的石头,又有一片浓密的树林。一个清幽幽的水潭,静静地躺在林脚下,乖巧得像紧紧依偎在母亲怀中的孩咂奶的孩子。

  水潭成半圆形,像一面被截除半边的绿色簸箕,小巧玲珑,秀气可人。上游那股大腿粗的清洌洌的溪水,泠泠淙淙地唱着欢快的彝家歌谣,连蹦带跳地跑来,沿着那块长形的石头,勇敢地纵下两米高的悬崖,成就了这个水潭。新水不断进潭,陈水漫过半圆顶端的弧,轻歌曼舞着往下游奔去。水底可以清晰地看出,右边浓密的黄连树林和左边缠满藤萝的悬崖的倒影。

  端坐水潭下方凸出水面的石头上,抬头望着薄如白纸,柔如丝绸,亮如花针的溪水,从高处石板上铺展下来,嘁嘁喳喳闲言碎语,形成一道绿色的小瀑布。瀑布飘入潭中,咕咕之声不绝于耳,像天真无邪的少女纯真的笑靥。笑声此起彼伏,一排排银色浪花随之蹦高又滴落,滴落又蹦高,壮观而美丽。“水至清则无鱼”,低头俯视,水中没有鱼虾,只有一群蝌蚪摆动着尾巴,在如画般倒影在水底的树木和藤萝间游来游去,虚幻而飘渺。

  无论春夏秋冬,水潭四周都有许多知名或不知名的水草,草间点缀着大小不一的零星野花。野花个头不大,颜色却不少。红色、紫色、黄色、蓝色、白色,都争相展露笑脸,像想为清一色的水潭,增色添彩。

  每每到这里,我就挪不动步子。常把竹篮扔到溪岸,呆呆坐在水潭边,痴痴盯着潭水,久久不忍回眸,也不敢弄出声响。生怕稍不注意,这秀丽可人的景致就会被吓跑;一不留神,就会打破这里的宁静。心里乐得开了花,很想唱几首母语山歌借景抒情,却不敢张口。顶多把潭水当作一面镜子,仔仔细细端详自己的面庞,审视坐在潭边自我感觉良好的姑娘,和这清纯秀丽的潭水是否搭调?结果,往往把自己平时的骄傲,打得七零八落。

  于是,小心翼翼地捧起净洁的潭水,一遍遍搓揉自己稚嫩的脸蛋。直到脸红成两瓣桃花,辣乎乎地痛,才肯放手。我很少看水潭里自己的整个形象,因为担心身上的补巴衣裤破坏了这里的完美。可在七十年代的彝家山村,如果不是过年或做客,阿妈是不允许我穿新衣裤的,说怕糟蹋了。很想穿着漂亮的彝家新衣,坐在水潭边,骄傲地仰着头,把影子整个

  

  投进水底,让自己成为风景的一部分,可这几乎只能是一个美丽的梦。

没想到,美梦还能成真。

  我们地方的彝族,每年农历二月初一是一个比较重要的节日,俗称“小年”。“小年”的称谓,是依据大年(春节)而来的。彝谚说:“鸟有鸟年,兽有兽年”。过大年,家人团聚,一般不出门。小年则是走亲窜亲,访朋问友的好时日。每年过小年,阿妈都要雷打不动地去舅舅家做客。因为路途路,招呼不了,一次最多带两个孩子去。每次去,都给孩子换上新衣新裤,焕然一新地出现在她娘家人面前,逗引来许多赞赏的目光。

  上小学前,阿妈每年都会带上我。一方面,我喜欢做客,又活泼乖巧,到哪里都惹人喜欢;另一方面,阿妈说,有我这只叽叽喳喳的小叫雀,再长的山路都不寂寞。上学后,无论我怎么想去,阿妈也不肯带我,怕耽误功课。听说我没去的几个小年,舅舅舅妈常念叨,说很想我。于是,小学四年级那个小年,阿妈终于决定向老师请假带我同去。我一听,有种即将晕眩的兴奋,整天笑嘻嘻地数着日子等待。

  记得过小年前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午后,我正从耳房里拿出竹篮,准备去找猪草。坐在院子里缝衣服的阿妈突然叫住我,让我试刚做好的新衣裤,说不合身立马就改。阿妈算得上村里心灵手巧的几个妇女之一,新衣新裤是她比着我的身形千针万线缝制而成的,一般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每次缝好衣裤,阿妈都会让我先试穿。试新衣裤是我最快乐的时刻!话音刚落,我就扔下竹篮,如一只快乐的小松鼠,笑得嘴咧半边,三步两步蹦跶到阿妈面前。

  新衣、新裤,新帽子,一切都那么合身、得体,我得意地在原地转了一圈。看见金黄的阳光跟着我旋转,影子在地面画了一个饱满的圆,我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袭上心头,在阿妈满意的笑容中,我拎着竹篮飞也似地跑出大门,把阿妈焦急的声音无情地关在大门里。

  我气喘吁吁地跑到水潭边,扔掉竹篮,使劲摁住即将跳出胸腔的心脏,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渐渐平静下来。总算可以大大方方地看自己映在水底的影子了,能不兴奋么?

  

  端坐石上,凝视水底,果真看到一幅曼妙无比的画面:一个穿着艳丽的彝家绣花衣裤,戴着镶有银饰、坠有红色帽缨的鹦鹉帽,系着装饰着银饰的花腰围,五官端正,面容姣好的姑娘,文文静静地坐在水底那幅山水画间。山茶花一般娇艳清纯的姑娘,清幽淡雅的风景,和谐而美妙。和煦的春风爱怜地轻抚着我的面颊,围腰链上的银穗和着帽子上的银穗叮咚作响,美丽的二重唱呼应着时起时落的浪花声。

  风景装饰了人物,人物更加漂亮;人物装饰了风景,风景更加生动。阳光滑过潭边的树梢,为我度上一层金黄,觉得自己也熠熠生辉,脸上的笑容无比灿烂。猝不及防间,春风突然翻脸,一阵接一阵威猛地扑打在身上,打落我脸上的笑容,打得我的面颊辣乎乎地痛。我猛然想起奶奶讲的古今(民间故事)——《树神的新娘》:

  传说很久以前,彝家山寨一户人家有六个姑娘,六姊妹都长得像花儿一样漂亮。尤其是最小的六姑娘,相貌出众,心灵手巧,勤劳善良……她样样都好,就是过分高傲。姐姐们出嫁后,上门求亲的人踏烂了门槛,她就是不答应。每天打扮得像仙女一般,漂漂亮亮地坐在院子里织布,可只要一见媒人上门,就躲得远远的。方圆几十里的伙子都垂涎她的美貌,可谁也没法得到她。

  她的事情越传越远,树神听到后,很不服气,决心娶她为妻。一天中午,树神派一只蜜蜂去求亲。蜜蜂见到六姑娘在院子里织布,就在她周围飞来飞去,不停地叫着“嘀嘀多多?嘀嘀多多(彝语:给得给行)?弄得六姑娘很心烦,又不知如何应答。晚上,六姑娘把此时告诉阿妈。阿妈想,蜜蜂这样问,肯定是好兆头,就对六姑娘说:“要是明天那只蜜蜂再飞来问,你就回答嘀叨多叨(彝语:得呢行呢)。”

  第二天中午,六姑娘仍然在院子里织布,那只蜜蜂又飞来,绕着她叫着“嘀嘀多多?嘀嘀多多?”六姑娘依着阿妈的话,回答“嘀叨多叨!”六姑娘哪里知道,一句“嘀叨多叨”刚出口,一阵旋风卷来,把她连同织布机一起,轻飘飘地卷到对面赤色的石岩上,粘得紧紧的动弹不得,只有她的百褶裙在随风飘飞。

  六姑娘吓得呜呜大哭,阿妈慌里慌张地撵到岩脚下,望着姑娘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悲痛欲绝。一连三天,阿妈都把饭装在小锅里,把水装在葫芦里,用长竹竿送上去。可每次刚要送到身边,就来一阵旋风,把竹竿刮歪了。就这样,六姑娘活活饿死在石壁上,成了永远的风景。


  从此,六姑娘的教训铭刻在彝人心中。他们时时用这个故事教育自己的孩子,做人不能因为自己的一点长处就骄傲自大,要虚心低调。

浪花咕咕不停,像相互加油打气,又像在嘲笑我的肤浅;清洌洌的潭水,不断漫过弧顶,往下游奔去。是啊!小溪是那样的低调,从不张扬、不轻狂,踏实谦逊地流出山去。老师说,小溪的目标是大海。不达目的,它不会停息。望着奔流不停的小溪,我羞愧得无地自容,伸了一下舌头,急忙逃开水潭。

  家乡的小溪,教会我谦虚低调,教会我向着目标勇敢地前进。我通过努力,顺着小溪的流向,走进小城,在掌鸠河畔为生机而忙碌;小溪经历千辛万苦,沿着我出山的方向,到了掌鸠河,为了目标还讲继续前进。其实,溪水和我相遇,已经不是第一次,只是我没认出它。如果不是那只忧郁的鸟儿,如果不是那几朵满腹心事的浪花,我恐怕不会留意掌鸠河里还有一绺认识我的来自家乡的水,还有几朵曾经美丽地开放在我心里的浪花。

  我望着河流,满含忧伤;河流望着我,满脸愁绪。家乡纯净清澈的小溪,咋就成这副模样了呢?难道实现目标的过程,一定要经历满脸污垢、满身伤痕、面目全非的痛吗?

  拉基紫孜,彝族,本名张菊兰,昆明市作家协会会员,云南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家协会会员,云南禄劝屏山中学高级教师。散文入选《中华散文精粹》、《彝族文学报.散文精选》,著有散文集《那艳红的马樱花》。作品散见国内多种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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