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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作家•小说】郭玉琴/天使遇到了怪兽

 曾令琪西南文学 2021-01-12
西南作家·小说

【西南作家·快讯】阿 月 /西南作家工作室联盟隆重上线



——总第1024期——


  
  作家简介
  郭玉琴,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80后女作家。以创作文学评论为主,兼涉散文,中短篇小说。已在《长篇小说选刊》《中国女性文学》《名著欣赏》《文汇读书周报》等百余家报刊发表文学作品百余万字,获奖多次。

天使遇到了怪兽

/郭玉琴(江苏)



晚上从医院值班室出来,我的心已经乱了。这是一天结束疲惫的时候,也是该我回家吃年夜饭的时候。今年一个冬天整个江苏都没有下雪,是一个暖冬,原本以为这个冬天的日常就会这样平稳地过下去,没想到灾难突然就来临。本该长舒一口气,准备回家好好休息一下,和爱人孩子一起拥抱明天的太阳,但是我怕迈进家门的脚步。我怕今晚所有的星星都落在了别处。
一进门就看到老公钟伟一边系着围裙在炒菜一边喊佳佳道:“宝贝,我们家的领导回来了,快点出来迎接。”
女儿一边坐在液晶电视机前看奥特曼打怪兽,一边欢喜地拍着手说:“妈妈,快来看打怪兽,奥特曼打怪兽了。奥特曼好厉害啊。”女儿嘴里不停地发出“雷奥雷奥”的声音。
我换了鞋子,坐到沙发上,将女儿佳佳抱到自己的腿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又用手搂抱了一下她肉嘟嘟的身体,然后放低语气问她:“你想妈妈了吗?”
“想,想妈妈陪我,想妈妈抱我。”佳佳抱着我的脖子一边亲我的脸一边撒娇说。
“那妈妈要是出去打怪兽,做一个像奥特曼那样的英雄,不能晚上回家陪你睡觉,你同意吗?”
“我不同意,我怕妈妈被怪兽吃了。怪兽好厉害,只有奥特曼才能打过怪兽。”佳佳一脸天真地回答。
于是我一本正经地对佳佳说:“妈妈是医护人员,作为一名护士,妈妈有为病人保驾护航的责任和使命。现在我们中国有一座叫武汉的英雄城市,这座城市的医院里有了好多病人,他们得了一种怪病,这种病是传染病,所携带的病毒很狡猾,就像奥特曼电视剧里的怪兽一样来势汹汹,妈妈必须和全国各地医院里的所有叔叔阿姨们一起去支援他们,与他们并肩作战,打败它们,否则我们大家就都会死,知道吗?”
六岁的女儿似乎听懂了,似乎又没听懂。武汉这个名字她是知道的,去年暑假我们一家三口去武汉的黄鹤楼游玩过,我带着她登上黄鹤楼,还在那里教她背过一首诗: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她听到我提起武汉,一下子就想起了武汉的黄鹤楼,她想不通那么好玩的一个地方,怎么突然就有了可怕的怪兽了呢?她疑惑地问我道:“医院真的有怪兽了吗?妈妈你真的要去做英雄,我好害怕,妈妈,没有你陪我,我怕怪兽也打我。”
这时我捧着她的小脸说:“妈妈打怪兽,是在保护病人,也是在保护你,保护每一个家人。你一定要听话,支持妈妈,在家乖乖地听爸爸的话。妈妈不在家,就让爸爸陪你睡觉,好吗?如果你不听话,影响妈妈的战斗力,妈妈一旦被怪兽打败了,你就再也看不到妈妈了。从今天晚上起,不准哭说找妈妈,妈妈待会吃过晚饭就要重新回到医院去,要过很多天,打跑怪兽才能回来。不过你想妈妈的时候,妈妈每天晚上睡觉前可以用手机和你视频。”
佳佳听了我的话,哇地一声哭起来,搂紧我的脖子说:“妈妈不要走,妈妈不要走,我要妈妈!妈妈你不要去打怪兽,我害怕!”
老公钟伟刚做好一桌子的菜,有软兜长鱼,有四季丸子,还有香辣鸡,准备喊我吃饭,听到孩子的哭声,扯着嗓子在厨房里一边拿碗筷一边问我:“孩子怎么了?好好地又闹什么,快不哭了,让妈妈歇会儿。”我抱着孩子走到年夜饭的桌子前,故作轻松地对钟伟说:“今晚我们先吃饭,待会吃完饭我有事和你商量。”    年夜饭在我们每个人的印象里是充满祥和和喜庆的,更是万家团圆,凝聚着欢声笑语的一刻。可是今年的年夜饭,我和钟伟都强装欢笑吃着,其实是做给还不懂事的女儿看的。而我们的心情,彼此都很沉重,钟伟是一名中学老师,他天天看新闻已经猜到了一切。
晚饭后,我和老公一起收拾碗筷,收拾到一半时,钟伟突然问我道:“燕子,你说有事和我商量,是不是最近武汉流行的新型冠状病毒严重起来,单位要派你去支援武汉?”
“嗯,你都猜到了。”我停了停又说:“不是领导派我去的,是我主动写请战书的。”
这时,钟伟有点不乐意了,他情绪有点激动地说:“你傻啊,你怎么能主动写请战书呢?科室那么多人,也不缺你一个,你这一走,孩子那么小,怎么办?”
其实,我在写请战书的时候,这个问题已经在心里考虑过了。本来护士长不准备让我去的,她说我的孩子还小,还是她上。可是我知道护士长这是心疼我,她是老将,如果她走了,谁来坐镇我们的医院,万一我们淮安的疫情也严重起来,谁来指挥?而她打算让其他人去,我和她也研究了一下,科室里的几个小姑娘都是刚毕业的,她们年轻又没有工作经验,万一有个闪失,如何让我们这两个科室里仅有的老将良心能安?
我在请战书上写道:我是共产党员,同时我也是经历过非典抗疫的医护人员,我有丰富的实战经验,能够在完成任务的同时,有能力保护好自己。就因为这个条件,医院里的领导同意签字了,护士长看到我签字,她哭了,我们一起共事这么多年,我很少看到她哭过。她在临下班的时候,郑重地对我交代一定要注意保护好自己,还给我实战演习了一遍如何穿隔离服,防护服,护目镜,以及为病人做护理的时候,遇到危险病人吐痰时怎么迅疾处理,深怕我遗漏掉一项,给自己带来危险。她没有祝福我什么,就丢给我一句话:别给我们科室丢脸,一定要活着平安回来!
钟伟一边为我整理行李箱,一边对我说:“你都决定了的事,还和我商量什么?你放心走吧,家里一切有我。”钟伟是这个世界最好的丈夫,2003年非典的时候,我在一家医院实习,刚好遇到钟伟的一个亲戚得了非典来看病,她住院的陪床护士就是我。后来这个亲戚成功治愈了,临出院的时候,握着我的手说:“你有男朋友吗?”我说:“没有。”于是她握着我的手说:“我回去一定要报答你,给你介绍一个最好的男朋友,来配你这样的好姑娘。”这个男朋友就是刚刚大学毕业的钟伟,因为他是淮安人,因此我不远千里从河北来了淮安,做了他的新娘。清楚的记得那一年,我也是主动请战的,虽然我还是一个实习生,但是有幸参加了那次非典战役。
大年初一早上七点,我和本市各个医院的所有医疗支援队成员一起在市卫生局门口集合,然后乘着警察为我们护航的专运车开拔向武汉,浩浩荡荡,犹如大军踏上征程。车开始发动的时候,开得很缓慢,我看到很多医疗队的家属在后面跟着车子跑,一边跑一边高喊着,中国加油!武汉加油!淮安医疗队加油!在混杂着呜咽声的人群里,我依然能够清晰地辨认出钟伟的声音,他夹在人群里对着车子里的我喊道:“老婆加油,等你回来!我爱你老婆,爱你一百年不变!”
想起去年一家三口去武汉时的心情,是何等的高兴。那时是夏天,热气像蒸笼蒸的我们满头大汗,头顶好像冒烟一样,高温挡不住蜂拥的游客,摩肩接踵,我们坐在拥塞的大巴车辆里,艰难挪动,一千万的人口,真是一个大城市。钟伟说,在淮安小城住惯了,出来真不习惯,这武汉的人口怎么那么多?然后这一次,当我们大军开进武汉地界的时候,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与我上次来的印象形成极大的反差,路上的车辆寥寥无几,偌大的城市,路过每一条街道,都是空荡荡的。一路上,唯一能看到的行人就是穿着制服的警察和清洁工,还有医护人员的背影。刚下车的时候,我们同车的一位护士对我说,武汉的老百姓都闭门不出了,说明他们的防护意识已经升级了,还比较乐观。可是自从我们抵达的那天开始,日日都是这样的境况,大家心底免不了都生出了悲凉之感。真恨不得能在下班的大街上看到人影。
武汉的冬天很冷,为了防止交叉感染,我们在抵达的第一天就到休息室找来剪刀,互相帮忙,把彼此的头发都剪掉了,然后穿好隔离衣和防护服,戴好护目镜,准备接手工作。一个武汉当地的护士为我剪头发的时候,她还和我开玩笑说,真有种落发为尼的感觉。不知道疫情结束了,家人看到我们的光头,会怎么想?我说,怎么想不要紧,只要还能平安回去,就一定能长出一片茂密的森林出来。医院里的空调再也不能开了,关掉空调也是为了防止交叉感染的几率,我们每个人只能往防护服里塞贴身衣服,后方紧急协调了保暖内衣,还有爱心人士捐赠了秋衣秋裤给我们备用穿。有一个爱心人士是一个退休的居委会干部,她不但给我们捐赠秋衣秋裤,还会亲自做手工口罩。在口罩不足的情况下,她自己日夜动手做口罩送给我们使用。
我来到武汉的两天后,有两个当地的武汉人开车到我们所支援的医院,从车上卸下150斤的牛奶,说是捐给医疗队的,放到医院食堂后就走掉了,连名字都没留。还有送苹果的,送蔬菜的,送蜂蜜的,平时看到网上媒体报道做好事的人越来越少,没想到这次疫情发生后,一下子就看到好人那么多,原来大家的爱心都被灾难激发出来了,只是我们不到危难关头很难体会到人性的善其实是出自然的一种本能反应。穿衣服在工作的时候,很难,穿多了,工作起来全身都湿透了,穿少了又怕感冒。
有一天,一个同科室的护士来自福建的医疗队,她和我搭班的时候,悄悄地问我:“你来这里参加支援医疗队,家里的父母知道吗?”我说:“没有说,还瞒着。你呢?”她说:“我有点后悔告诉福建的父母我来武汉了。老人家担心,每天都等着我打一个平安电话回去。”虽然她也想让父母安心,可是一遇到病人危重的时候,她要和我们一起参加连夜抢救,就顾不上了,感觉很对不起父母。我能看见她心底的惆怅,还有不为人知的泪水。
我们在武汉第七医院。我们来的时候,这里的医护人员已经很疲惫。我看她们的排班,每天都有班,白天晚上连轴转。他们应该是在1月22号就接到的通知,医院被列为定点医院。在这之前,他们是一个相当于二级的社区医院。很快中南医院来帮他们改造,分区分带,分污染区,清洁区,改造之后,很快就成立了四个病区。病房成立之前,他们就在连轴上班了,真的很辛苦。我们来了之后,我就和他们说,我们的护士先上,你们休息一下。我在的这个病区,一共48张床,我们的护士14个人,他们的护士是9个人,一共23个人。这就是我们现在的一个战壕沟里的所有战斗员。
在上班的期间,我留意到一个00后的护士,那天本来她前半夜11点就下班的,第二天早上6点再去协助科室完成一些采血的工作。结果到了早上8点,我一到病区里头,有其他护士告诉我,她一晚上都没有回去。因为太忙了,那天晚上一直在抢救病人。第二天她还要上夜班,我说调一下吧,这个90后的护士说,不用调,一调,所有人的班次都会动,就会打乱,我们就要重新排班。她对我说:“没事,咬咬牙我就能挺过来,没事,放心。”
大家都穿着防护服,戴着护目镜,彼此看不到对方的脸,清一色的教徒一样的打扮,只有背上写着的名字能辨认出谁是谁。我当时听她这么说,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刚毕业实习的那一年,我在非典期间参加工作的时候,也是和她一般大的年龄,也是这样的坚定,情愿多做一些,也要分担一下别人的压力,不肯退下来。我以为00后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的独生子女,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她们根本不可能吃得了非常时期这样的苦,没想到这个孩子表现的比我当年还要坚强,勇敢,乐观,敢于承担,让我钦佩。
我们住在医院旁边的一家酒店里,里面全是医护人员。为了防止交叉感染,每个人都住单间。老板照顾我们,还准备了很多馒头,面条,留给我们下班吃。午餐在医院吃的,都是志愿者和爱心小哥送的快餐,吃住都没问题。我们每天早上8点上班,7点20有班车来接,也都是志愿者。早上到了医院开始分组交班,去看每个病人情况时,我们会给他打气。让他们能感觉到我们在关注着他们。交完班之后,我会把护士们聚集到护理站这儿,打打气,说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大家加油!加油!早日完成任务,凯旋而归。让大家喊一下加油,能释放情绪,毕竟穿上这身衣服,看见病人后,每个人多少还是有点压力的。
防护服穿脱都得十几分钟,穿着尤其很难受。先穿自己的工装,完了后就是一身隔离服,再是防护服。习惯了还好,但每天都出汗。我防护服里套着保暖秋衣,防护服不透气,所以每天都是湿的。现在一个护士要管8个病人,真的很忙碌。我们工作中生活照护比较多,这和以前没有疫情的工作量不同,由于新型冠状病毒是传染病,所以患者没有家属照顾,我们什么事情都要管。重病人也比较多,还有很多病人下不了床。我们帮他们打开水,送饭,带他们去做检查。收拾病房是每天必须要做的,包括早起的病房整理,包括病人的大小便,尤其是在床上解大便的。有一个腹泻的病人,我一天给他擦洗了5次,这些清洁工作一直都要做。我们现在所有人都既是护士,又是家属,还是护工,保洁员。
和我搭班的有一个护士,是山东的。她和我年龄差不多大。有一天晚上,我们两个人都连轴转,她一晚上抢救两个频临死亡的病人,刚抢救完一个病人,另一个病人又不好了。抢救完后,她突然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完了擦擦眼睛,又继续干活去了。后来医院找了个心理医生,给她疏导了一下,就好多了。处在这个压力下,想喊就喊出来,想哭就哭出来,谁都需要释放一下。我每天晚上下班后,回到宾馆睡觉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哼上几句《义勇军进行曲》:“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我们的敌人在哪里呢?有的时候我心理快要崩溃的时候,我也会扪心自问,敌人在暗,我们在明,新型冠状病毒,你怎么就这么狡猾呢?
现在情况好多了,特别是方舱医院开了之后,一些轻症病人被分离出去了。我们现在一个班次3到4个小时,中午还可以休息一小时。休息时,要喝一杯水,不敢多喝,但是一定得喝一口。因为我们都穿着防护服,出汗多,大家说话声音都很大,这时大家很少唠嗑,就看看手机,或者闭会儿神,马上就要接班了。我是2003年参加工作的,工作第一年就遇上非典,当时我们医院成立了非典病房,第一批我就去了。当时我很年轻,一开始主任没让我去,我就和主任要求。我当时还是一个乳臭未干,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没有结婚,单身一个,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主任问我真的想去,想好了吗?我很肯定地告诉他,我想好了,我不怕牺牲。这次支援武汉,我虽然有了家庭,有了孩子,有了很多很多的后顾之忧,但是我还是克服心理的顾虑,义无反顾地来了。因为我每次看新闻的时候,都会看到新闻联播里出现这几个字:疫情就是命令,守土有责。我想用行动教育我的下一代,让她知道,有国才有家,关心国家就是关心自己的命运。我来武汉后,每次和女儿佳佳视频通电话,我爱人就会在旁边问她,妈妈去干什么了?她就会回答,我妈妈去打怪兽,拯救武汉人民去了。妈妈伟大吗?佳佳就会对着手机说,我的妈妈是个大英雄,她打败了好多好多怪兽,大家都说我的妈妈是白衣天使,怪兽最怕的就是天使。
来武汉后,我每天都会给家人和父母打电话。我知道他们会很担心,毕竟我到疫情最严重的地方来了,如果有一天不打电话,爱人和孩子就都会睡不着觉。我一直瞒着父母,说是在原来的医院单位加班。妈妈一直不知道我到武汉已经有一个月了。
有一次因为开会,我没给孩子和老公视频。那天晚上都11点了,钟伟给我打电话,他说他一直在等着我的电话,说着说着,一个大老爷们竟然哭了。我问他是不是一个人在家带孩子有些吃力?他说不是的,是担心我的安危。听了他的话之后,我鼻子一酸,我就觉得我非常对不起他们爷儿俩个,之后每次下了班,我第一时间就会先给他说一句:今天下班了,没事,挺好的,放心吧。   对病人来说,最重要的是要有信心。你内心要强大,想着我能战胜它,那就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了。我们一直在给病人鼓劲,走到哪个床上我们都会给他们竖起大拇指。“你今天好多了。”我们经常会给他们这样的暗示。    医院里有一个阿姨,她的女儿和丈夫都住在不同的医院里,全是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者,一家人分散在不同的地方。这几天她也突然间有些病重了,要上呼吸机。上了呼吸机她不耐受,特别憋得慌,人越烦躁就越耗费氧气,就想往下面扒氧罩。我们看她确实痛苦,我问阿姨:“你想不想活下去?”她痛苦地对我说:“想,可是这个戴上去憋的慌啊。”我说:“我陪着你,你安静下来,好吗?自个心里默默数,慢慢把呼吸频率降下来。”过了两天,阿姨就往好转的方向,血氧饱和度从70升到了89,呼吸频率也从40多降到了20多。她一直在冲我们竖起大拇指,她戴着面罩,一直想说话。正好一个中南的大夫过来了,他对阿姨说:“你记住她,她是江苏医疗队的,来自周恩来总理的故乡,她特别关心你,你一定要记住她。等你康复了,到人民的好总理周恩来家乡去看看,我们开国总理在他的故乡还亲手种植了一株梅花,至今还开着,你一定要去闻闻这朵梅香。”
阿姨明显好转了,她说等我出院后,我要给你们送锦旗,我还要到你住的那个地方去参观周总理纪念馆,去看你们淮安的吴承恩故居,去周恩来童年读书处看看,到时候请你做我的向导,我还要请你吃你们淮安的淮扬菜。我还有好多好多的愿望要实现,经历过这次大灾难后,我更加懂得要珍惜生活了,珍惜活着的每一天。我说你肯定能出现,我等着,我未来就在淮安等着你,你一定要去,不能失约!其实我和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是非常难过的,每一个乐观的笑容都是装出来的,我心里很不安,我不知道当这位阿姨真的出院了,发现我们一直都瞒着她,她的家人都不在了,心里会是怎样的打击?
现在情况改观了很多,急诊也没那么多人了。方舱医院开了好几家后,收治了这么多病人,我们现在重点接触收治的都是一些重症病人。我们在和时间赛跑,和怪兽打仗,我们每天都随时准备和死神搏斗,从它手里抢走病人。来武汉后,和这里的医护人员共事一场,让我感动的是,他们从不喊累。大多数都是地道的武汉人在保卫自己的家园,我对那个连着上夜班的丫头说:“丫头,你真是武汉人的骄傲。”她脸上流露出羞涩和腼腆,可她心里头就憋着那股劲,知道自己要干到什么程度,意志非常坚强,目标非常明确,毫无一点退缩畏惧,一定要挽救她的病人。这些病人就是她的家乡父老乡亲,就是她的亲人。她对我说“信心还是要有的,武汉会越来越好。”有一天她突然告诉我说,武汉的著名导演常凯一家都死了,你知道吗?我轻轻地说,嗯。她止不住地泪流说,一家四口,一个都没活下来。我看着她哭的那一刻,憋了这么久的复杂情绪终于也爆发了出来,我捂着脸背过去梗咽地说,雪花落下,没有一片瓦是无辜的。时代的一粒灰尘,落到每一个受难者的身上,就是一座山。
丫头和我工作在一起,越来越熟悉了,她亲热地叫我燕子姐。工作间隙她跟我说,我没到武汉之前,她们武汉这里有很多医院的其他慢性病住院病人,都因为床位紧张,要收治感染科的新型冠状病毒病人而强制让他们办理了出院手续。有一个病人是在1月17日被收治进来的,是一位年逾七十的老先生,病得很重,本来他觉得住进这里条件还不错的,有望调养好。没想到1月22日晚大约5点钟,医院收到通知,说其中一栋楼可能会被用来接受发热病人,他们这些老病人要全部出院。本来作为床位护士,丫头以为病人办出院手续,起码也要一两个小时的时间,谁知道就在丫头通知病人,帮忙搬东西的时候,领导打电话给她,让她二十分钟内必须把一个病房的所有病人都打发走。因为整个医院全被征收了,发热病人马上就要到,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磨蹭。那个时候,她说感觉有战争一级响应的准备,随时都准备打仗了,气氛十分紧张。医院不再是医院,而是成了一个主战场。而她们自己,都是赤臂上阵的军队。
丫头说,还有很多病人来这里,基本上都是靠输液在维持他们的生命,他们根本水米都不进了,一旦让他们出院,其实就相当于断了他们的生路。医院里的医护人员一开始也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每个人心里都很慌,他们还没有齐全的防护物资,就被突然告知要接收发热病人,很多病人还在医院吵闹,要投诉。但所谓的大局之下,说句不好听的,医院根本顾及不了被赶出院的这些患者了。那个出院后的老先生,丫头第二天就在朋友圈里看到,有人转发说病人回去以后病情恶化很厉害,非常痛苦。病人出院后只能在家嚎叫,晃动床,像小孩一样,整个人只剩下本能反应,体内的炎症都在复发,完全没有办法进食。只要吃一点点,马上就会成倍的吐出来,所以整个人迅速虚弱下去。家属着急之下,出院后也一直没有放弃努力为老人奔走,老人的儿子去协和,同济,还有161医院奔走,但最后都和我们现在的这个医院一样,劳而无功,最后联系到蔡甸的一家医院,但这家医院是在封城之外的地方,所以他还要开路条才能出去。老先生的儿子去找开路条的人,开路条的人又让他去找社区,整个手续非常繁琐,一层层逐级上报,等政府安排。但对病人而言,每消耗一分钟都会靠近死亡。等到老人的儿子把出城的路条拿到手,准备带老人去住院的时候,老人当晚离开了这个世界。
昨天医院的领导要求我们支援武汉的这第一批人员全部停下来,回家休息一阵子。可是我们都不愿意下来,每个人都握着拳头说,我能行,我要上岗!领导说,这是命令,保护自己也是命令!我以人民的名义要求你们必须保护好自己,一个都不能少的平安回去。从医院下班回来,感觉好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真的,好久没睡了。我渴望睡觉,又不敢睡,因为疫情还没有结束,我们必须战斗到最后一刻,夺取最后的胜利,给人民交一个满意的答卷,还武汉大地一个明媚的春天,还武汉樱花一片宁静干净的世界。朋友圈每天都有人点赞说我是英雄,脱下铠甲,我希望我以后再也不要有机会做一个英雄,我希望我们都能做一个平凡的俗子,穿越在岁月静好的现世安稳里。
踏上返程回家的旅途,此刻我在车子疾驰出武汉的高速公路上,打开手机音乐盒哼着一首久违的祈祷的歌:“让我们敲希望的钟啊,多少祈祷在心中。让世界找不到黑暗,幸福像花儿开放。”旁边的队友们听到了,都忍不住跟着我一起哼起来,这时钟伟突然在微信上发消息问我:“老婆,你现在做什么?”我回答:“唱着歌回家和你们团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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