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天下奇秀雁荡山！

组诗

雁荡组歌

                                 黄亚洲

大雁衔起雁荡山

大雁刚降落

一座山就起飞了

 

一座山起飞的口令

是声声雁叫：一，二，三！

 

一座山起飞的模样，是雁翅的拍动

是气旋里甩出的芦荡的香味

那一刻，唐诗与宋词纷纷避让

环佩与韵律擦得叮当作响

 

山里出现了由石头做成的爱情，以及

爱情的小腹部出现了佛寺

其实都是雁声的钙化

雁声里有众多的哲学，喜欢相映成趣

喜欢排成人字或者一字

 

因此说，佛是放大了的爱情

爱情是缩小的佛

他们分别用石头做成标本，大山愿意收藏

 

雁声四季开花

也有好几朵，开到了潘天寿的宣纸上

一座大山以艺术为轴，卷起又张开

人民好生喜欢

 

不必说岁月飞成的大雁已经远去，你看

大雁飞成的游客正纷至沓来

说到底，谁不愿意从雁声出发，走入

爱情的腹部？

 

大雁刚起飞

一座山就落地了，落到了

石头和爱情的交接部位

我听见美院院长潘天寿一锤定音：

卷它起来吧，这座山是不卖的

世世代代，它无价

雁荡感觉

触手可及，指尖可及

你在雁荡，总是觉得，山很近

 

山的灵气，兔子似的，一下子会扑到我身上

甚至，会蹦上我的笔端，吐出许多

短尾巴诗句

 

甚至，大龙湫的瀑布也如此贴心

怕我挨近了淋着，就赶快

散成雾，在我双颊上，扑一层

水的粉

 

雁荡很近，甚至就像一件贴身衣裳

大龙湫小龙湫都是衣上图案

那两条竖起的衣领，就是夫妻峰，而且

要用双方嘴唇做风纪扣

扣紧

距 离

这是可能的，爱情与我的距离

就是我与雁荡山的距离

 

追求与美满的距离，就是

雁荡山夫妻峰嘴唇之间的距离

 

心跳与决心的距离

就是去网上搜索“雁荡山高铁站”的距离

 

而这是一定的，人生与意义的距离

就是爱情的距离

 

千佛岩

 

显然，喝雁荡毛峰，也会醉的

佛陀不就醉了，他开始仰卧

 

他眯眼看天上，看那飘浮的云朵

是不是方才

由迦叶冲泡的茶叶？

 

而我观察佛陀那巨大的身躯，身上图案

竟然也是排列的佛

百个千个

像一支支蓬勃的茶株

 

还有什么图景，能比

佛陀仰天安睡，更能昭示天下太平？

我现在也是醉了

 

附近有民宿，有藤椅，有毛峰

我也要去冲泡一壶雁荡，然后也要喝醉

也要仰卧

我躯体里，也要站起无数春天的枝桠

 

其中有几株，可以像夫妻峰，也可以像情人峰

全都站得理直气壮，都是

佛的一部分

雁荡古典文化园

一切都源于刘老板双目的锐利

接着，是他脚趾的锐利

浙江与江西，是他脚掌上的两块老茧

 

他将历史开膛剖腹，剝出

众多的古村落，与古村落的根须

那些根须是伸入古墓的蛇一样的爬伸物

他都要，他全数收入囊中

 

那时候收购很便宜

历史不值钱，几角钱一大把

 

刘老板给我看剑齿虎的虎牙，说天下仅有五支

两支在美国，两支在北京，剩下的这支

就在你鼻子前面

他说，这剑齿虎的牙，专咬恐龙

 

而这一根，则是恐龙的背鳍

骨头顶端，有良渚人刻的兽脸图案

这五千年的图腾，当年，也便宜得要死

 

至于河姆渡人的陶罐，历史六千年，于是

我伸手，在粗糙的表面，一遍遍

抚摸刘老板的

绽如鲜花的笑纹

 

这些都不是雁荡山出土的，都是

雁荡山人从山外搬进来的

所以你差点犯迷糊：南北朝才出名的雁荡

怎么就成了河姆渡文化与良渚文化？

 

刘老板不回答，只说我有徽宣，给我题个字吧

于是，一个诗人使劲地碾墨舔砚，争取

把纤弱的笔锋，磨成剑齿虎的牙齿

我的笔力，要争取

与刘老板的凶悍相称

 

文化人在文化的捍卫方面，就须张牙舞爪

剑齿虎一样的准确与凶猛

雁荡的山，雁荡的水

溪水总是妹妹，山总是哥哥

妹妹整日整晚絮絮叨叨说啊说啊

哥哥便沉默

沉默是一种耐心

有时候妹妹的话说得轻眺了

一条鱼就跳起来，滑过

一块大的卵石

有时候妹妹说着说着唱了起来

一群蝌蚪，便自动排成了

五线谱

哥哥一直不说话

有时候也会哼一声，那就是

一只鹰，突然飞起，嗖的一下

哥哥有时候也会吼一嗓，那就是

一群闪电，让他

做出怒发冲冠的样子

对雁荡的山与雁荡的水，我已观察多时

我对他俩已经很熟了

这一对都是好脾气

永远不分离，也永远在磨合

他俩早就明白

他俩的倒影，就是下游的情侣峰

磨合之后的纪念碑

雁荡夫妻峰

必须每晚都秀恩爱

一个吻，必须拔地而起，接在三十三天

 

那时所有的鸟，都归林了

所有的风，都蹲了下来

连天上星星，都时不时害羞闭眼

那时，这对夫妻，五分钟以后

要上床了

 

在中国，不把他们称作情人峰，而称作

夫妻峰，是有道理的

天下最合理的图腾，可能，就是

家庭的坚如磐石

 

这样的恩爱秀，还延伸出了一个“夫妻节”

雁荡山已举办好几届，这就是为什么

许多长出裂缝的家庭，要

赶来这里的原因

 

必须采用最顽冥不化的岩石

加固爱情

 

为了给人类建一个图腾

星空与土地，也算是尽力了

 

我也愿意在这样的夜空里，久久仰望石头

与许许多多朋友一样，我

也自愿套上婚姻的

石质的枷锁

 

有一种捆绑，叫做两人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连石头

都是爱情

 

夫妻峰的日景与夜景

嘴唇间的距离，至多一个半毫米

幸亏脸皮是石质的，不会发烧

 

洞房花烛夜是一种经典，须进入公示榜

时代已经讲究公正公开

这不难为情

 

不过，白天的名称，依旧是合掌峰

在白天，还是得道貌岸然

社会讲究这一套

 

要感谢的，是佛祖的坦然，偏在这一对的

小腹部位置

置下一只观音洞，十分幽深

 

佛祖的意思

应该是，人类必须在有用的位置

长出自己的智慧

 

那年，我在此洞摇过签筒，记得那根挺拔的上上签

许我这一生，桃花般滋润

 

而现在是白天，所以我必须像山峰一样合掌

我要念经文，念格言，念社论

念一切重要讲话

 

我十分庄严

我的久经考验的石质脸皮，已不会发烧

再观夫妻峰

每次来雁荡，都见他俩这么搂着

风要侧身，才能挤过他俩唇间的缝隙

 

真有石头打成的感情

在人间？

 

鸟儿叽叽喳喳，说些祝贺之语

整日，傧相一样绕着

 

夫妻峰又叫情人峰，费猜详的是

这情人二字，是否

包含第三者或者第四者的概念？

 

一提这话题，大龙湫就在远处呜呜咽咽了

悬崖上，断断续续都是泪水

那种欲说还休的伤心，你懂的

 

天下，凡是扯不清的问题

皆有石头的坚硬，且搂得很紧，难以消解

 

且还有鸟儿环绕，叽叽喳喳，像啰嗦的

不怕把事情闹大的律师

大龙湫瀑布

你细如一根白色棉线，从山巅

一直垂到山脚

风只消稍稍叹口气，你就马上

碎成五十段省略号

 

你肚子里一定有许多话

害羞，让你口吃

 

我坐在观瀑亭里看你，把你

看成黛玉

设想你的体重不会超过三斤二两

行路飘飘抖抖，一副葬花的悲戚

 

显然，你如黛玉一样，是有想法的

既然斤两不足，你就

毅然选择了高度

制高点是一种赌注，你赌的是

能出线的人生

 

你当然赢了，一百九十七米

刹那间，你就拥有了云、风和“中国之最”的瞻仰

拥有了风景示意图、高铁时刻表

厉害了，我的黛玉小姐姐

思想打败了一切

 

在我们国家，柔弱造就的海拔，经常是

无人能敌

在此，可以请武则天与慈禧来发言

林妹妹，还得稍稍靠后

小龙湫瀑布

一条溪流，惊了

突然翻身坐起，哗哗哗哭了起来

 

花跑来安慰她，草跑来安慰她

许多水珠，也赶来了

 

山抵着她的背

让她的颤抖少一些

 

我安慰不了她的心情

干脆拍张照吧

把她的哭声带回去，以后再来研究

她为什么惊哭

 

是不是躺在卵石上唱歌的时候

那只粗鲁的野兔，从她

肚脐眼上跳了过去

剪刀峰

为迎合各个方向的检视

一块大石头扭来扭去，摆各种造型

很是辛苦

世界复杂，它也学会了人的处事之道

 

剪刀、鳄鱼、啄木鸟、狗熊、桅杆、一帆、花蕊

都是它的化名，或者笔名

只须你从各个方向看它

 

为了名实相符，一把剪刀使尽了身段

万千视线，它都要一一裁剪

然后，把自己穿进去

世界复杂，人设是需要的

 

观音三十六相，孙猴七十二变

早有榜样在前

 

我在一个叫“客堂间”的民宿坐下

端茶，仰脸看它

这一次，它就不再动弹了

它现在的名字就叫做“蟹钳峰”

 

它是人是兽？是男是女？它是不是

谍战片看多了

世界复杂，它必须伪装吗？

 

剪刀峰，要剪下什么？

蟹钳峰，要钳起什么？

我为什么端着茶喝不下去？

世界复杂，我恐怖了吗？

 

雁荡山铁索桥

走到铁索桥正中部位，才感到自己，终于

成了雁荡山目光的焦点

起先，大山一直沉默

 

焦点里有威严的风。钢铁晃动

我的小腿肚，算是体会到了

山名里的那个“荡”字

 

分开双腿，我应该有

一座山的标准姿势

 

一只鹰，与它身后的一片云

也在远处，保持不动

为我示范

 

两座峭壁与一段钢铁，合谋给我上课

让我理解

动与静的关系

 

如远处，那只静止不动的苍鹰

它的双翅，其实，正按着

十级风暴

雁荡山的狮身人面像

一些神秘的东西会在世界各地分布

比如现在，不经意回头

我就在雁荡山，看到了狮身人面像

 

那只被风沙蚀去的塌鼻子，嗅着

浙南松脂的香味

 

具体的说，我是在雁荡山的方洞景区

遇见古埃及的

两种文明焊接得犹如磐石

或者说，就是一块磐石

 

世界文明的互补性，已经在这里

成为明白无误的暗示

是哪只最初的大雁，从火山深处

把这一暗示，叼了出来？

 

让我跟古埃及合个影，并且

思索一下生死

就如我刚才跟情侣峰合了影，思索过了

爱情

 

雁荡山不是景区

是高等学府

雁荡能仁寺

了法禅师把我让进藏经阁，一坐下

就聊起文革当年

他小我四岁，那时候整个国家是一座大寺

殿上之人，连佛也不认识

 

那时候这座寺也没有了，改成小学

北宋逃得很远

 

小学生读的也是经书

那种经，佛也是听不懂的

 

现在，莲花般的五座山峰簇拥着新盖的寺院

主殿墙上，站着

了法禅师亲手绘下的十八罗汉

禅师告诉我，他还想在城里开个画展

真正的佛，要走出雁荡山去

 

我由此想，一个国家，也不妨带点寺院气象

人们打躬致礼，文质彬彬，吟诗作画

也可以坐在一起开会，互相

端正思想

 

前提是，佛与经卷

都须正宗

雁荡山的金腰带

本来还想低调的，不料

腰部一根金腰带，暴露出了

一座山的贵族面目

 

本来以为只是野生

是一群路过的大雁衔来

是芦苇的抖动，是秋雁的鸣叫

 

雁荡山原来是名门之后，真的没有想到

导游说金腰带其实是火山生成的流纹岩层，对此

我有异议

我分明在金腰带上看见了一大群金光闪烁的名字

让我说出其中几位：

谢灵运、贯休、苏东坡

王十朋、汤显祖、徐霞客、袁枚

 

我说的尊贵，就是诗的尊贵

历代诗家都携金字金句而来，因此

雁荡山出自文化世家不容置疑

你硬要说火山，我也同意

但我要补充：这是文化的喷发

 

现在，就让我们一起抬脸注视金腰带

看看一座聪明的山，是怎样

善于用文化，扎紧

他的丹田之处

 

这样，落在他上半身的大雁，以及

坐在他下半身的情侣峰，就更加

凹凸有致了

雁荡山今日大雨

我举伞，从灵峰与灵岩的缝隙中走过  

我的伞面上，也在轮流走过

大龙湫、小龙湫与三折瀑    

雁荡今日大雨      

 

山峰对我生分了，先用雾，再用云       

拼命遮我的视线  

山路则对我更加亲热，不时

派出水花，进入我的鞋面    

雁荡今日大雨      

 

谁会给那对石头夫妻打伞呢？  

爱情已浑身稀湿

雁荡今日大雨

 

雨水再大，也不必期待开放式的结尾  

雁荡山的石头是老式的  

切割万物的雨水，在这里    

只供他俩洗脸

一切因循守旧，雁荡今日大雨

寒风吹到雁荡山

寒风吹到雁荡山，白雁与灰雁一概没有惊起

看雁湖芦荡，夕阳、彩霞与群雁

也嬉戏如常

 

哪怕雪花降下，也不打紧，至多

灰雁变作了白雁

 

夫妻峰照样拥吻，我甚至能听见

石头发出的啧啧的声音

对于真情而言，寒冷是属于界外的东西

 

而位于他们小腹间的那座精巧的寺庙，也照样

热气腾腾

分不清是香火还是欲望

 

寒风吹到雁荡山，石头依然是石头

水依然是水

 

在一个易于变化的世界里

我向顽固致敬

净名谷正在走向北宋

显而易见，这山谷在蜕变之中

显宝师傅举起的手，不仅

指向未来，还指向过去

 

顺着她的手指，我看见了

北宋的祥云

 

她与我谈及的，正是北宋

她的沉重的句号，是曾经支撑大殿的

那几只仅存的莲花石墩子

 

寺院现在叫做工人疗养院

几栋简易楼房，也是数十年前盖的

 

净名寺的北宋香火，只由

墙角的一簇野花显现

 

显宝师傅一直主持着灵峰下的白云庵

现在她面对墙角的一簇红花，忽然

发下烈火雄雄的宏愿

什么时候，观音托梦给了她？

 

什么时候，风吹过窄窄的净名谷之后

还能吹动

净名寺的经幡？

云雀，什么时候，能唱出宋徽宗的腔调？

 

雁山十八刹之一的大寺，清代，曾有三百僧尼

那时候的雁荡山，真是一只木鱼

那时候的木鱼，会眨动眼睛

会游过大龙湫与三折瀑

 

显宝师傅说，殿旁的古井也要恢复

从北宋的心窝里，拎出当代圣水

是必须的

 

至于山崖石刻，能辨认的，也要请专家辨认

认清一个字，就是解开

一粒历史的纽扣

 

我想知道，面容端庄的显宝师傅，是不是

本人就是观音？

 

我想知道，显宝师傅今天对我说的话，是不是

净瓶里的杨柳枝，向我泼来的

晶莹剔透的水珠？

题字“溪畔居”

情人峰对我说，题个字吧，早知道这客栈布置的每间客房

都有情人互视的那种含情脉脉

这客栈就在我东南方向，步行一刻钟，算是邻居

你就给题个字吧

 

中折瀑对我说，题个字吧

你看客栈庭院里那个水晶般的鱼池，就是

我溅开的水花聚成的

客栈在我隔壁，远亲不如近邻，你给题个字吧

 

在雁荡山，最不能违背的，就是

石头和水的旨意

于是我写下“溪畔居”三字

起初，不是我婉谢题字，实在是书法太烂

 

客栈主人出来打圆场，说这三个字我收了

我才不管笔划是老练还是稚嫩

只因为写字者是个诗人，我早就想用

诗歌的脚手架

来侍候雁荡山呢

 

雁荡山温泉的小鱼嘴

 

锶、锌、硒、氟、偏硅酸，以及一群小鱼

构成了雁荡山温泉的全部成分

 

其中最活跃的一族，是鱼

而且是鱼嘴

 

小鱼发动密密麻麻的进攻，目标是

我的脚背、脚底、小腿肚

用飞吻的方式。

 

这才发现我脚上有这么多的死皮

我是否经历过长征？

 

不忍从鱼疗池抽身而去

请再给我讲一遍生物互惠的道理

讲一讲这群敬业的小鱼，如何忍受火山的余温

恪尽职守

 

今日对鱼嘴有了新的认识，当然

也更想不通，我的那些喜欢垂钓的朋友，如何

下得了手

对飞吻，施以铁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