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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学的高境界何处可寻

 乐道子真 2021-01-14

红学的高境界何处可寻

文 |周汝昌

《红楼梦》至今为人爱重,然亦常情所怪,故复有人不满,奋起而补订圆满之。此足见人之度量相去之远,亦曹雪芹之所以不可及也。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引 言

近来从一些谈话或“书面”中听到、看到不少好的见解。其间也有两点使我不免有感而深思。一种见解是红学不要再弄下去了,考证更没有什么意思;还是搞你的本行诗词,那多么好!另一种见解是红学不能总是曹学、版本学、脂学、探佚学这些“老”内容,应该有“更高的境界”才行。

对于这两种见解,我觉得它们虽然其貌不同,而本质大致相通,就是总把自己的理解水平估计得过高,而把《红楼梦》的深度广度估计得过低,于是不自觉地发生了一个错觉:红学那“一套”没有什么意义,也弄得“差不多”了,应该“另找出路”才是办法。

对此,我持不同之见。拙见认为,事情恰好相反。红学目前情况表明,在很多方面迫切需要的还是基本功和补课,大量的问题从根本上还未弄个清楚(或者说有些竟是人为造成的混乱)。因此,不是搞得“差不多”了,“老是那一套”了,许多课题还要从头做起。至于“高境界”,那自然是再好没有的了——不过基本功还很差时便侈谈高境界,只能有害无益。把研究对象的涵量估计得那么低,把自己的能力估计得那么高,最易犯一个“唯我才是最高明”的毛病。红学史上已经出了不少这样的高明人士了,红学仍未见自他出来便有大起色。我看还是放谦虚些的好。我们共同多做点基本功,做得好了,水到渠成,瓜熟蒂落,那自然另有一番“境界”无疑。

说到“考证”,有时候弄得好像它祸同洪水猛兽,使得无数刊物编辑部对它“敬鬼神而远之”。实在呢,经济部门,公安部门,自然科学领域各部门……,天天——不,时时刻刻都得在那里考证,大考大证,只不过都不管它叫“考证”这个名目,因而批评家们还没有留心罢了。唯有到了可怜的红学界里,考证就成了一项与罪状差不太远的东西;据认为,只有理论、评论才是科学的正确的“红学”,是比考证高出百倍的辉煌业绩。谁都知道,理论的重要是不待赘言的,但也谁都知道,理论是从客观实际中提炼出来的,比如对“人体”的一切一切都还弄不清楚,断乎不会先有什么“高境界的医学理论”。研究《红楼梦》不许考证(就是先把许多困难问题解决澄清),只要理论评论,其结果很容易只落得搬弄现成的概念,其所谓理论,并不是从《红楼梦》的客观实际出发而深造有得地提炼整理出来的。事情一旦落于此地,毛病就丛生了;倘不幸而有此,我看这样的理论还得靠考证多给奠基树础。难道世界上古今科学家们都是害怕考证,笑骂考证而后才成为科学家的吗?

至于科学分工,竟也有人出而反对。“医学”是个总名吧?它“下面”已分为多少细目分科的专学?你可说得清?最近我才听说有个“微循环学”,难道这“学”是不许成立的?我连第一次听说有“医学物理学”时,也都颇表“惊奇”呢!红学虽然是社会科学,毕竟是科学无疑,分一分工,有几项专学,这有何值得大惊小怪?反对分专学,说是“这个学,那个学”的,主张要有高境界的,我看对于将来若出现一个“红学境界学”,不是也可以举手赞成吗?

像这样的清规戒律,框框条条,红学界里实在成串,不但未减,还在增多,老的根本未动。未动的真正原因就是“左”的思想的种种变相根本未动,还在统治着这一“界”。许多读者埋怨红学界不景气,令人失望生厌,而不知道这种不良现状又是因何而致之的,空埋怨一场。看来,红学界也到了必须大力改革的时候了。

我们的条条框框,可以稍告休息,让我们的思想再解放一点儿吧。红学有不同流派和“路数”,是好事还是坏事?为什么总是非要人家都“纳入”你那一条“轨道”中去不可呢?

要红学的“高境界”,先要红学的“双百”得到真正的而不是口头上的贯彻实行。有的刊物的做法,一直是突出它自己的看法的“倾向性妙。有的甚至总是只发表“一面之词”,有的破格登出一篇争鸣之文,还要加上许多的“手法”。这也助长了某种风气:实际上是反对学术民主,不想让学术繁荣发展的。

在这样的情形下,指望出现什么高境界,无乃把高境界看得太简单了。真正的高境界肯定是会出现的,但是“同志仍须努力”。

一、宝玉的问题

贾宝玉是一部《红楼梦》(指雪芹原著,下同)的唯一主角人物,了解了他,才谈得上了解《红楼梦》。时至今日,对贾宝玉的分析评论,不为少了;“差不多论”者一定又认为他的特点特色说来说去无非是“反封建的叛逆性格”,所以研究得确实“差不多”了,难道还有别说不成?对于这个问题,毕竟怎样看待,正不妨也点检一番,观其究竟。我自己的浅见,也写在这里,以供方家审正。

我给宝玉下的“考语”是八个字:“先人后己——有人无己”。这八个字是他处世待人的基本准则,也是他心目中的人与人之间的一种合理关系,也就是他的人生万物的价值观念。

怎见得宝玉一生是以这样的一个准则来指导他的言论和行动的?这自然是“有书为证”。看官且请着眼——

宝玉的第一个特征就是卑视自身,“我不值什么”。这是他的“立足境”。遇着人时,他便先觉“自惭形秽”。是这样子吗?请看实例。

宝玉一见黛玉,就立时“痴狂病”发作起来:他先问一个十分奇怪的问题:“妹妹有玉无玉?”及闻黛玉说无,他便摘下那玉来,狠命地摔去。很多人看见这段书,不明所以,觉得这不但毫无“义理”可言,而且也并无趣味可领。他们看不懂的根本原因,正是对于宝玉的为人完全不能理解,把他看成是一个怪物。

原来,家里人从他能懂话就向他“灌输”:你一生下来就带下这块玉来,古今罕事,此玉是异物奇珍,所以你也是一个不寻常的人物,了不起呢!宝玉对此半信半疑,而以疑为主。他的“考证方法”是:见了出众的人物便洁问他或她:有玉无玉?他问了许多人,都没有。他已是大为奇怪了。他仍等待机会,继续“考证”,——因此今日一见黛玉,即便仍是重发此问;假如黛玉也有,那还讲得通,试再思量。哪知黛玉也无此玉,于是他犯了旧“病”,又摔那玉,你听这些语言:

“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古子!”

老祖母急得说:“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在她意中,宝玉最珍贵,别的人因宝玉不悦是都可以打骂得的。这是当时一般人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观念,持有这种见解的,自然以为宝玉也是如此看事的。哪知不然!——

“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们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

宝玉说这番话时是什么神情?别忘了:他是泪痕满面而言此的,可知这是他的内心最深处的一个“问题”。这番话表明,在宝玉看来,人倒是确有高低之分的(但这绝不是经济、政治、科名仕途等等那种“高低”),如果玉真通灵,该当先是别人配有此玉,唯独自己最不配有。家里众姐妹,个个比自己高,配有此玉;新来的表妹更配有此玉;而自己是最不配有玉的,是最不值什么的人。非让我自己一个带有此玉,岂不是大家一直在糊弄我?

这就是曹雪芹借贾宝玉而表达的一种“异端”的对人对己的看法或价值观念。这种看法或观念,当时书出以后是无人理解的(所以批为“邪说”),就是后来也未必真能理解透彻。今天的读者见了宝黛初逢、即有摔玉“风波”这一段离奇的“情节”,难道自信敢说“我一读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吗?“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此慨不是虚发的呢。

宝玉的这种“自视甚卑”的态度,到曹雪芹让他初会秦钟时再次以重笔特写。其文亦甚奇怪:

“那宝玉自见了秦锤的人品出众,心中便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叉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竞成泥猪癫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比他尊贵,可知绫锦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也只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不料遭我涂毒了!”

这种想法,在一般世俗的价值观来看,真是离奇荒谬不可思议——这一点,雪芹是十分清醒的,因此他前次写明是“痴狂病”犯了,这次写明是“痴”了半日之后的又起“呆意”。我们若肯细察深体雪芹真意,就该知道,他所写于宝玉身上的这种痴狂呆怪之病,正指的就是此一特异的自视甚卑的“秉性”。

宝玉正月里到花袭人家去,看见了她家里的三五个女孩子,回来后便向袭人提起,赞叹不已,袭人故以“歪解”试他,他于是说道:

“你说的话,怎么叫我答言呢!—我不有过是赞他(她)好,正配生在这深堂大院里。没的我们这种浊物倒生在这里!”

这种思想,因有“浊物”混搅在话内,容易为人只理解为尊女轻男之意,其实是不限于男女的,思想涵量是更要广大的。宝玉因可卿之丧,第一次得到城郊农村中去,见了纺线给他瞧的村姑二丫头。他先要白己摆弄那纺车,二丫头以话拦阻,他便忙停停手——

“……宝玉听说,便上来拧转作要,自为有趣。只见一个约有十七八岁的村庄丫头跑了来,乱嚷——‘别动坏了!’众小厮忙断喝拦阻。宝玉忙丢开手,陪笑道:`我因为没见过这个,所以试他一试。’……”

此处并非是一个单纯的礼貌问题。众小厮和宝玉的态度构成了一个很醒目的对比,这也不仅仅是一个下人职责要维护主子的问题。宝玉在村姑少女面前,主要的“自我感觉”不是“阔少爷”,而是无可自尊自贵之根由与意念。这正好比雪芹写宝玉到太虚幻境时,警幻唤出儿位仙子来迎接贵客——

“(众仙女)一见了宝玉,都怨谤警幻道:`找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了出来。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终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宝玉听如此说,便吓得欲退不能退,果觉自形污秽不堪!……”

我记得有一个钞本上此处批云,若是薛阿呆,众仙女成齑粉矣(早被呆兄打得稀烂了也!)我在此特为提醒看官:这样的批语,莫只当它好玩好笑,凑趣而已;这里面实际上还包涵着一个重要道理:这就是对人对己的“价值观”的大问题。小厮们一个样子,薛蟠一个样子,别的人一个样子。独独宝玉总不与他们相同。最根本的不同之点何在?就是我所说的这“自视甚卑”之感。

当宝玉见胡庸医给晴雯下了狼虎之剂,大吃一惊,说这如何使得?他发了一段议论:说是自家好比野坟圈子里长的杨树,而丫环们好比秋天的白海棠,“我都禁不起的药,你们如何禁得起?”麝月听了,不以为然,驳他道:

“野坟里只有杨树不成?难道就没有松柏?我最嫌的是杨树:那么大笨树,叶子只一点子,没一丝风,他也是乱响——你偏比他?也太下流了!”

宝玉怎么答的呢?你听——

“松柏不敢比。连孔子都说:‘岁寒然后知松拍之后凋也。’可知这两件东西高雅,不怕羞的跺才拿他混比呢!”

这种想法,若也只当是论比体质强弱,那也就依然不能得《红楼》笔调意味。这里面所包涵的,就是对自己的估价问题。世上有那么一等人,把“我”字摆得高高的,抱得牢牢的,总以为唯我最上,这在宝玉看来,全是一等不怕羞躁者罢了。

基于这种对己估价的思想,就发生了对人的态度的问题。

据有的被认为是马克思主义的科学的评红者论证,宝玉这种人物的性格是反映了那个“资本主义萌芽”时代的新兴阶级的典型人物性格的。我不知道那个时代的新兴阶级的典型人物是否具有上述的那样一种自视甚卑、自我价值观念甚低的特点?盼望精通理论的红研家对此作出论证。

本节文字的主旨即在于,必须强调一点:如不理解宝玉的这一特点,即等于不理解《红楼梦》,哪怕说得天花乱坠,也未免只敲了鼓边,未见鼓心响动。我始终佩服鲁迅先生,他早就说出过这样的话:

“(各种续书)甚或谓作者本以为书中无一好人,因而钻刺吹求,大加笔伐。但据本书自说,则仅乃如实抒写,绝无讥弹,独于自身,深所忏悔。此固常情所嘉,故《红楼梦》至今为人爱重,然亦常情所怪,故复有人不满,奋起而补订圆满之。此足见人之度量相去之远,亦曹雪芹之所以不可及也。(下特录原书开卷“作者自云”一大段,以为结语。”

——(《中国小说史略》)

先生这一段重要无比的话,我不知道评红家们是否经常引用,是否注意和重视?也不知道如或引之,又是作了何等分析议论?在我看来,先生此语精极,他指出的雪芹的不可及,即在于对人之绝无讥弹,而对己之深所忏悔。此世人常情之大怪也。这所说的忏悔,自然绝不是什么“情场忏悔”那种糟不可言、见识卑下的笑谈。这所谓忏悔,就是宝玉的那一种自视甚卑、自我价值观念甚低的另一种表述方式。他忏悔的是“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自己太“差劲”,没有一番作为,“于国于家无望”,无所济于别人的命运的改善。鲁迅先生说雪芹不可及,正是说他的这种忠实恳悃、至诚无伪的精神和胸怀——“如实”是一切的关键,先生是那么早就看清说出了的。我看脂砚批语于开卷时特为点出“作者一生惭恨”一层意思,也必须向这里寻找理解的参助。

就多年来所见的批判资产阶级思想的要点而看,似乎印象中并无人说兴旺发展、壮大成熟的资产阶级的人性是有这一自视甚卑的特征的,——难道是因为那个阶级正在“新兴”时期阶段,就还具有此种特征而反映到宝玉的身上了吗?也盼望专家予以更好的阐释。

与上述对己的态度和估价相关联,才有对人的问题。我说的“先人后己”,并不是一个“礼让”的意义。先人后己在我们的悠久的历史上,封建阶级也是能说到做到的,不足为奇。资产阶级是否能先人后己?好像都说那阶级的思想是以“我”为中心,以自私自利为特点。假使那样,宝玉也不见有此特点。尤三姐评论过宝玉的,你听她说:

“……若说糊涂,那些儿糊涂?姐姐记得,穿孝时咱们同在一处,那日正是和尚们进来绕棺,咱们都在那里站着,他只站在头里挡着人。人说他不知礼,又没眼色。过后他没悄悄的告诉咱们说:‘姐姐不知道,我并不是没眼色。想和尚们脏,恐怕气味熏了姐姐们。’接着他吃茶,姐姐又要茶,那个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倒。他赶忙说:‘我吃脏了的,另洗了再拿来。’这两件上,我冷眼看去,原来他在女孩子们前不管怎样都过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们不知道。”

这种地方,其实也属于我所谓的“先人后己”的范围以内:若怕挨熏,别人应先避开,我是可以多挨些熏的。所以应该说:好事先人后己,坏事先己后人,这方周密全面。还要注意一点:嫌他脏,不独嫌和尚,自己也在被嫌之数——所以自己吃过的茶杯,也是一样脏了的,绝不同于“别人都脏、唯我最干净”的那种思想方式。所以尤三姐指出这是别人所不能理解的,不合于世人的。

这里面,便包含了为了别人而牺牲自己的精神了,人和己相为对待的这种精神态度,永远是理解宝玉的最关键的中心要害。可以温习一下第二十九回雪芹笔下的话语:

“那宝玉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便立刘因你死了也愿意。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

这就是宝玉的人生观的最为核心的所在,就是我说的“有人无己”。这样纯一的无己思想,一不为报偿,二不求宣释,只在一己的心之所宅。但这种境界极高的人生观,常人所不能理解——连他的最知己的黛玉也不能彻底同意他,所以雪芹也已经写得明白,那黛玉的想法则是:

“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

由此看来,宝玉这个人物的悲剧性并不全是外在因素而加于其身的,内在的因素恐怕也同样重要。什么“掉包计”“李代桃僵”等等一派混帐话,都是糟踏雪芹的精神境界的。

有人于此定会出而洁辩,说:这是爱情的事,莫弄错了,宝玉情愿为黛玉的幸福而死,这是男女的爱情的最高表现,不是别的。我说难道真是仅止这样子吗?应当听听宝玉在另一种场面所说的话:当金钏、玉菡等等一连串不幸事件发生暴露后,贾政气极(主要是听了贾环的诬陷),宝玉几乎丧生于严父的杖下,黛玉闻讯,于无人时悄悄进来探视,吸泣于榻旁,惊动了下身灼痛难寐的宝玉,那黛玉哭得说不出话,宝玉睁目见是黛玉,便不顾疼痛,向她说了一篇假话:

“你又做什么跑来!虽说太阳落下去,那地上的余热未散,走两趟又要受了暑。我虽然挨了打,并不觉疼,我这个样儿,只装出来哄他们……”

那黛玉见此光景,听此言词,越发无声之泣比失声大哭还觉厉害,虽有万语千言,只不能说得,半日,方抽抽噎噎地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吧。”宝玉怎样回答此言的?你听他长叹一声——

“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普天下《红楼》读者须当仔细玩味这种笔墨神情,是何等千钧之力,写出这样简截而丰富的话语来!——宝玉在在处处、时时刻刻,想的是别人如何,从不计量自己如何,为了别人的能好,自己不拘怎么都是心甘意遂的。

我所以说,宝玉是“有人无己”。他和那些“我”字当头、唯“我”独尊的“精神世界”,正是一天一地,霄壤悬殊。在他意念中,自私自利这个念头,不曾存在过,因而也是不可思议的。他自己不拘怎么样都无妨,自己无意去管顾,并且也不想让人来管顾这些。有人无己,确已达到了“古今不肖无双”的高度。

在《戚序本》中才到第三回回后,便有一条总评,其文惊心动魂——我亦不知是否曾引起有心人的充分注意?其文云:

“补不完的是离恨天,所余之石岂非离恨石乎?而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为惜其石而落!可见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计为之惜乎?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悲夫!”

读《红楼梦》的人,于这样重要的批语不知注意,无所动于其衷,我不知为什么还读它,读了又有何用?于此等惊心动魂之言全不理会,那无怪乎会对高鹗之辈的伪续大为叹赏。而不知他们是针锋相对地反对和篡改雪芹的本意。伪续恰恰是要绛珠之泪偏因离恨而落,而且对那不知自惜之人并不千方百计惜之以至万苦不怨,——正相反,让她在气绝一瞬间还要大怨大骂,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这就是鲁迅先生为什么说,人之度量相去太远,而雪芹为不可及。呜呼,岂不可痛哉。

其人不自惜,也就是我所谓“自视甚卑”“自我估价甚低”以及“有人无己”。其间种种,不是至为明显的吗?

然而,《戚序本》批者若不是见过原著全书的人,是批不出那段话来的。问题正在这里:今天论证贾宝玉是属于萌芽时期的资本主义思想范畴的,其依据并不与曹雪芹的本旨相干,而是主要以程高伪续书“掉包计式爱情悲剧”为一切事情的焦点的。这里包含着很多层次的问题。比如,即使对伪续书的种种论述都是正确无误的了,也还不等于论证了曹雪芹的作品和思想本质,一个严峻的事实是程高思想恰恰是雪芹思想的反面。难道还有比这更令人憬然猛省的事情吗?

即此可以说明:红学研究需要下工夫解决的,还是一系列基本课题的基本功,而不是空中楼阁的“高境界”。有些评论文章提出,必须提高我们的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水平。这倒是一个听起来并非新问题而确确实实仍是个最根本最迫切的大问题。撰文评论者与被评者都同样面临这一基本功问题,而不意味着评者这样的文章就必然显示着它比别人马克思主义化了。事实证明未必如此。是否真的符合马克思主义,这一点儿也不是口头上词句上形式上的事。马克思主义不是一种标签,它不给任何人装点门面。认真老实地学习和运用这门科学去指导实事求是的研红工作,正是大家必须从头努力以赴的头等大事;以为我们已然在这方面做出什么成绩,恐怕是一个不小的错觉。(全文待续)

甲子立春嘉辰写讫于北京东城

附 记

本文所涉宝玉“自视甚卑”的问题,是小说作者选取一个什么样的人物作为全书主角的问题。宝玉自视如何,与他作为主角的作用如何,是两个不相等同的问题。宝玉自视甚卑,一点儿也不等于他在全书中的地位很不重要。脂批指出的“宝玉为诸艳之贯”,书中重笔特写群芳夜宴以寿怡红,是一大结穴关目。书中众多女儿的出现是因宝玉的“存在”而存在的,但宝玉绝不是“掌握”“左右”众女儿之命运的角色。宝玉曾自号“绛洞花王”(王作主,恐是钞误),似曾有过“管领群芳”的意念,可是早已成为过去,“小时候干的营生”,封建文人时常以“我是群花主”的气味在宝玉身上是寻不到的。王国维论词,曾说南唐李璟《摊破浣溪沙》有众芳芜秽之感,又说李煜有类似基督担荷众生罪恶之伟怀高度。持与宝玉相较,则他绝对没有以“救世主”自居的气味,真是迥乎异致,倒是近乎众芳芜秽之感,然而也没有屈原的那种孤芳自赏、唯我高洁的自我意识,也是不容拉扯附会的。英语把小说主人公叫做hero,义与“英雄”相同,此必自具历史因由。中国小说也以英雄作主角,例多不可胜数,成功的,失败的,风云一世的,失路堪悲的,都有,但总归是英雄人物,无论作者怎么写,其英雄本人也是自我意识为“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的。但是宝玉与此辈俱不同科,曹雪芹另有一番手眼。关于这种种,也须待有专文深入讨论。曹雪芹呼其书中主人公曰“蠢物”、“浊物”,“天下无能第一”。这与“英雄”正相对照。(编辑 子木

( 原载:《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5年2期 )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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