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醋婶

 老魏的新视界 2021-01-16

陈美霞 文 

    别误解,醋婶不吃醋。醋婶二十几岁的时候就成了单身。那时候,我们小,没看见过醋婶有过悲伤。在醋婶家,永远都是女人。不对,也有一个小男孩,那是醋婶的儿子,才四五岁。

    我一直觉得,醋婶的孩子,是她一个人生的。我挺羡慕醋婶家的孩子,他们都没有一个在家里一旦生气连天花板都发抖的膀大腰圆的父亲,想在外面玩多久就玩多久。而且,堂而皇之,在自己妈妈的针线簸箩里找针线,缝沙包,栽毽子,按住大公鸡,挑最油亮的毛拔下来。更随心所欲的是,在院子里居然可以绷开皮筋,从“小河流水哗啦啦”数到第四节结束的“滚出去”才能结束。他们家的孩子皮筋跳得好啊,我都绷到头顶上了,还在跳,一下都不坏。

     可是,我们家呢?进门大气不敢出,沙包毽子一概被老妈送到火炉里。看书写字和干活,是两件大事,也是唯一的事情。如果我们不听话,妈说,你爹知道打哩,就这一句,加上她也害怕的样子,我们就只能听话了。若和大人顶嘴,爹只用眼睛一看,我们就提前哭了,以求后面再没故事。醋婶有时候也在他们家责骂孩子,有时候是尖声威胁。还有孩子跑大人追,后面跟着笤帚扔出来的声音,有时候都追到巷道里,醋婶气喘嘘嘘,嘴里嘟嘟囔囔,但就是没见过她哭,也没见她气急败坏。

    妈说,她脾气和人一样肉。醋婶毕竟胖,很奇怪。那时候的人瘦子太多。

    醋婶家超级爱哭的是田奶奶,老是又叫又闹,找村上,找社里要照顾他们家的。发救济物品的时候,连大队长都去他们家。联合国的蜜枣和进口白麦子做的亮汪汪的甜胚子,他们家的孩子都拿到学校吃。发的灰褐条纹的料子布匹,他们都做冬天厚门帘的里子,别人家做裤子都没多的。

    醋婶和我妈都做醋,田奶奶老跟我妈借我爹喝的二锅头,倒进他们的醋糟子里面。田奶奶不会白用我妈的东西,有时间我妈走过他们围墙边,她就偷偷递过来一个大卷子。她嘴里和我妈拉家常,眼睛告诉我拿上跑开。回家后,我总是觉得这馍比我们家好。但是妈总是说:“唉,这老婆子,难啊!这婆娘,也难为她了!”田奶奶还有三个儿子,住的都不远。他们下了工,就一趟一趟往田奶奶家去,有时候背些东西:烧柴,蔬菜,至少也是几把青草,顺手丢猪圈里。更多的时候空手进去,打个水,顺便剪一下羊毛。也和田奶奶说几句话。

    不过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不过来看看自己的妈妈。醋婶没说啥。他们的媳妇有时候就蹑手蹑脚跟在她们的丈夫背后,一扭一扭地进去,说是看田奶奶,有时候回来给人说他们的丈夫偷着把自己家的东西给别人了,两口子打着闹着跑到醋婶家对是非。田奶奶就大声地说:“老大,你给我的猪给了青草,给你们家的猪留点,说不定闻着味,乱跑呢?幸亏我手里老拿搅猪食的板子,嘴上敲呢,赶回去吧,要不然,跑着跑着跑到谯呢!”长大后,我才知道跑谯的意思是猪发情。田奶奶的老大就几步跨出去,醋婶就提起大扫帚去扫大门口,一边扫一边嘟嘟囔囔:“人饶畜生,畜生不饶人;不要脸的,把钩子当脸……”田奶奶就摇摇晃晃挪着她的小脚赶出来,夺下醋婶手里的扫帚:“我的娃,扫天挂地的这个活,我老婆子来做。门楼子上的土,是自己落的;我不信老婆子我在,谁还捏一个土土上去呢!我的娃,你是一个锅头主儿,做饭哩,拌醋哩,你屋里去。”

    有几回我们也看见醋婶对田奶奶这样的甜言蜜语很反感,她说说:“你的娃哪里去了,你不知道吗?你把我当娃,别人说你眼睛瞎了,别人的家,才有你的娃哩。”田奶奶就扫着骂着,拖着哭腔,半个巷道就干干净净了。

   我妈说田奶奶是玻璃棒子,我爹说田奶奶是搅屎棍子。只有我知道,田奶奶把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叫娃,简直是糊涂糨子。田奶奶家,除了她自己,别的她都叫娃,这就笑死我了。

   当然她家人声鼎沸的时候是有的。田奶奶有许多本家侄儿,就是醋婶的大伯子小叔子。交公粮和过年的时候,都要去的。田奶奶总有200斤的年猪,炒肉给他们吃。

   有几回他们来来去去了好几天。我和我妈也串门去了。醋婶的小房子就没开门。大房子的人磕瓜子儿呢,田奶奶和她的侄子们聊天,一个年轻轻的小伙子,眉眼带笑,虽然不英俊,却也周正,家里凳子少,就是在门槛上坐着。我妈随便聊了几句,就出来了。

    后来田奶奶说,不要让我妈给别人说。我拉着问,不要说什么,我妈说,不让问。

   许多年以后,妈才说,那个年轻人也是醋婶的远方小叔子。以前,我们那里总有个习惯,哥哥去世了,让弟弟来管着嫂子,把哥哥的孩子拉扯大。

    我到现在都没有想通,醋婶为啥没有出来。后来,那个小伙子娶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是外村的。

   醋婶家压的醋缸是我家的两倍多。夏天,有几天,醋婶和我妈看醋糟发酵的火候差不多了,就使劲搅拌。如果慢了,热量散不及时,一缸醋就会烧掉,泡不出酸味了。田奶奶总惦着小脚叫我妈去她家,掌握一下酸的程度。她们聚在一起搅醋,对比各缸的酸度。我跟在醋婶背后,从她的屁股背后探过头去闻。就看见她弓着腰,脸贴着钢沿搅醋。一只白胳膊裸露这,虽然没有松弛,也被醋糟子腐蚀得翘起了皮,一点也不光滑,还发红。醋婶的四方脸也发红,中间一个不

的短鼻子,小鼻孔,一闻醋,鼻根就折折叠叠起来了,大约闻得多了,鼻根的皱纹,再也没展开过。醋婶比较胖,走路就慢,说话也慢。但是一搅拌醋糟子,就一次一下特别快。她不断把缸底或者中心的醋糟子扒拉上来,贴在醋缸的一圈内壁上,让热量散开。一缸,又一口缸,有时候醋缸很烫,她搅拌的气喘吁吁。田奶奶拿一个搪瓷缸子,上面有几个红字:“为人民服务”,站在醋婶的大屁股背后说:“我的娃,喝上些。”醋婶就直起身子,用不拌醋的左手把眼睛前的碎头发一捋,露出两个大眼睛和宽的方额头,咕咚咕咚喝起来。她的衣襟,把腰以下屁股遮住了,我顿时觉得她苗条许多了。

     醋婶家总压下几缸醋晒在外面,那是用麦子麸皮伴上煮熟的麦粒在和上年留下的醋引子,压瓷实,在太阳下晒上一年或者两年的。醋油从缸缝里渗出来,黑黑的,醋缸最上面的糟子里有醋虫悄悄活着。妈说,那个不脏,过不久就死了,证明醋很香。

   醋婶的要搭清醋了,就开始紧张了。爹这时候就威武起来,在院子里祭祀一下天地,田奶奶就光明正大地抱着她的大卷子赶过来塞给爹,爹从来不要。不但不要,还不让我要。这奇了怪了。爹给别人剃个头,我都要跟着吃半个荷包蛋的;搭清醋之前的拿几天,是醋糟子最成熟的时候,我们甚至带一点到学校去,和馍馍和在一起吃,居然有酒的淡香味,这给食物匮乏味觉寡淡的日子带来些快乐。在教室里,我们围着带醋糟的同学要,他们给我们每人一小捏捏,他们像得到众星捧月一样开心极了。醋婶的孩子们,就天天带醋糟子给大家吃,享受众星捧月,当然她们自己吃的最多。后来老二果然有了肠胃病,肚子疼得打滚。我们玩抓骨头游戏的时候,她也总是坐着潮湿的地上。妈总是借这个不让我们随便抓醋糟子吃,说,看吧,家里没个害怕的人,是啥样子。我因此记住醋婶的糟子味。猛一口塞进去,有酒味,有一种酿造的冲鼻子味,但是属于香,我们吃着,眼泪就酸下来了。

   她的醋,就有这样催人泪下的酸爽味。

     爹回来的时候,娘就小心翼翼问他,醋婶有没有姻缘。爹说,别说了,山根断了,哪里有什么缘。我追着问是哪个山根,爹不告诉我。真的,一直到后来,后来的后来,到现在,醋婶都一个人,从来没有听说过,她和谁有些瓜葛。醋婶守着她的孩子们过,不还有醋缸。

     一到快过年,醋婶家门口,总见有人拿着白色塑料桶,爹拿眼睛一望,别人就赶紧说来买醋,醋婶的醋好,简直该改叫“醋神”了。醋婶的醋,经常被村上的人拿来送给兰州、白银的亲戚。我们那时候动不动长口疮,舌头上起来一个白点,妈就要一点点最浓最浓的醋,叫头醋,酽得冲人,把舌头伸进去,立刻好了。醋婶就嘿嘿嘿地笑了。醋婶家的醋,有酒味,炒洋芋丝放一点,半个街都能闻见。这样的香,总是田奶奶恨不得让毛主席都知道,到处笑。醋婶只是嘿嘿一笑。村上人买了她的头醋,她有时候会搭一桶白醋,用来泡洋山芋。

    醋婶泡清醋的小缸,叫搭醋盆。在底部侧面凿出一个洞,在里面用扎成一束的干糜子秧子,挡住,里面用反复澄清的凉水泡上酿好的醋糟子,外面插上指头粗的竹子筒,塞好,一个晚上就可以过滤出上好的清醋。最好的醋也不过是泡两遍。第三遍的白醋,可以泡第二缸的头醋。搭过的无味的醋糟,用来喂猪,醋婶家经常有200斤的大猪。我们有一句谚语这样说:“头醋不酽二醋薄。”醋婶也许明白这个道理。后来田奶奶去世的时候,她还是陪着她的孩子们过活。不,陪着醋缸。

    我有许多年没有回去。我听说醋婶的两个女儿,一个离婚了,和谁在一起,不得而知,但是常常回来;另一个也离婚了,说是去了新疆。人们都说,醋婶为这个事情,哭了好久。

   人们说,醋婶的女儿,当年刚15岁,国家给安排了一个工作,虽然是临时的,但有可能以后转成正式的。可惜那个位置,被醋婶到大伯子的女儿顶替了,长大以后,醋婶的女儿知道后,就一直恨,离婚后,就走新疆了。

   我忽然想起来醋婶家当年那个年轻轻的她的堂小叔子,就是和她的大伯子一起来吃饭的啊。

   醋婶不爱说话,不爱开门,原来她不开心啊。

    许多年后,我们都在寻找更绿色的食品,我想起 醋婶的醋。幸好,醋婶到儿子还在做醋,醋婶老了,搅不动醋了,但是她还是守着老屋的坛坛罐罐,真成了“醋神”了。她的儿子在也骑摩托车在县城里打工,也买了楼,但她执意在老家操心许多黑色的大醋缸。她老了,头发几号全白了,饱满的脸已经瘪下去了 ,大眼睛被坠下来的皮肤遮成一个缝缝了,脸上黄而有雀斑。说起家常里短,她总有些叹气。她的醋一如既往地好。我经常替同事在她家买醋。每次回去,她总站在醋缸前面和我回收道别。蓝色衣服,白色头发,黄色的脸有灰蒙蒙的一层雾。在太阳的逆光里,总有些让人看不清楚。只有她的醋缸是油亮油亮的。这一刻真是恍惚,她就是“”醋神”。

    我和她的语言,是从我慢慢和她拉家常开始的。意外的,老了,她倒没有原来那么沉闷了,毕竟她看着我长大的。

   有一回,醋婶问我,县志在哪里呢买到。我居然张口结舌。醋婶说,人们说,上面有一个修铁路牺牲的人的名字,就三个字。她想看看。我忽然记起,很久以前,爹告诉过我的话:你醋婶就不知道闹的,你醋叔是为公家去世的。我问醋叔是谁,爹说醋婶是有过男人的。

   妈当时补了一句说,那个人活的时候,醋婶不做醋,哪里来的醋叔呢?

   真的,我想买本县志,我想知道谁是那个叫醋叔的人,究竟满意不满意醋婶,反正他走得那么早,我是不满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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