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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夫|郑所长——《国镇》片段三

 竹月书馆 2021-01-16

                      郑 所 长

                      野夫

蒋中正领导的国民政府衣冠东渡时,只想带走军队、高级文官和精英。对于基层政府的干部与警察,那是无力也无法都裹挟上船的。更何况,台湾弹丸之地,也安置不下这么多难民。那时,各个县也有警察局,得到的指令是原地留守,维持秩序,以免社会崩溃弱肉强食,同时还要准备静候国军反攻。但多数局长自知过去得罪共产党不少,自费买票也要流亡。而普通警员文职之类,便都绥靖一方,等待供军一到,立刻主动缴械并接受管理。

警察和军人不一样,警察一般是本地人,家人朋友都在原乡,熟悉了解所在社会。方便破案打击刑事犯罪,也便于户籍治安管理之类事务。即便在国民党的县监狱,关押着的也多是纯粹的刑事犯,真正的政治犯其实不多。改朝换代了,国府的律法自然作废。共产党要解放的,正是那些对旧政权苦大仇深的人;因此所到之处,立即开监放人。但是对于前朝的警员,暂时还都留用,因为要依靠他们,完成过渡时期的社会管理。

郑所长就是这样一个留用人员。他在前朝警局,原本是一个治安警察,平日只管处理一点扯皮打架的俗务。他脾气好,又不贪财,因此没有落下任何百姓的敌视和罪过。到了所谓的新社会,他们最初留用的那批警察,定性为伪职人员,每次运动都要清洗一部分。有血债的处死,有罪过的判刑,多数都被戴上了历史反革命的帽子,交给群众监督改造。只有他,实在无懈可击,而且忠于职守,业务水平很高,破过一些大案。几番精兵简政,都没有舍得把他减掉。相反熬到60年代,还提拔他当了国镇的所长。

他是抗战时期湖北联中的学生,长得大智若愚,有点虚胖。平时只知道忠于法律,不管是哪个党的法条,交给他,立刻背熟,照章办理。明知道有些律法,很邪性,与天地之间的自然法和习惯法完全背道而驰,与他曾经学过的法律精神更是南辕北辙,那他也只能严格执行。因为这是成文法,是他一个底层警察立身活命的依据。别无他法,他只能安分守己地依葫芦画瓢,苟全性命于乱世。

对于新政权一来就大赦天下,开监释放全部民国罪囚,他内心也犯嘀咕——因为其中很多是他和同事一起破案,抓来的强奸犯抢劫犯惯盗甚至杀人犯,他是非常了解内情的。这些铁案如山的人渣,放在哪个朝代那也得是祸国殃民的坏人。如果罪恶不被惩罚,那善良也就得不到表彰。这样一来,那这个社会也必然是危险的。但是,这些话,他只能在心里想,绝不敢吐露半分。

他从警将近二十年,是全县这个系统真正的元老,也几乎是唯一深通法律,也深通刑事侦查业务的专家。然而因为伪职人员的历史,他非常知趣地凡事靠边站,小心翼翼地回护着自己的职业尊严。他熟悉那些被新政大赦的职业罪犯,他无力完成当年对他们的惩罚,但是却熟悉他们的犯罪手法。因此每当县里出现一些难破的盗窃抢劫案时,最后请他去现场看看,他多能找出线索。

某次,马县长的夫人上街,被人扒窃了钱包。县长大为光火,局长自然如履薄冰。只好请来他这个前朝老警,限期要他追回钱包。他是那种既有金刚手段,也还私存菩萨心肠的人。全城的扒窃高手,早都在他的视线之中。他问了一下情况,知道是被割开手提包扒窃的,心中便有了底气。

扒窃不是盗窃,不是抢劫,是凭手艺吃饭,自古难以入罪。即便红朝,那也只能抓到三次之后才劳教。扒手分为铁与肉两大流派,肉派是纯粹两指作案,铁派则是可以凭借工具,比如刀片镊子之类。利川铁派的师父是宋老三,民国时便和他交手,早就彼此熟稔。

他下班后,才独自趁着夜色去拜访。叩开黑门之后,宋老三一见是他,急忙迎进屋里,口中念叨:郑爷,我可早就金盆洗手了啊,您无事不登三宝殿,可别拿我出气。

老郑礼数周全地说:三哥,你莫紧张,我可是来求你的。

宋老三招呼坐下,笑道:您老莫非是撞鬼了哟?您一个六扇门的,求我一修鞋补袜的,您只怕是玩笑开大了哟。

老郑也不多话,只说:前天你的弟子,拿了县太太的财。我也不管是哪个,三天之内你还我,必须原封不动,分文不少。事关我的饭碗,你晓得唦?还回来了,我也不砸你们的饭碗,你看如何?

宋老三装着茫然地说:而今是江湖一把散,谁也难得管。这些虾子有眼不识金镶玉,既然郑爷你发话了,给我时间,我去帮你河边岸上找找。

有了这话,老郑知他应承下来,心下便托底了。彼此互敬一支烟,黑夜里惺惺相惜也不敢言,送到巷子口,就此打住。两天后,县太太的钱包便被送到了局长的案前。局长问起来,老郑只说是在菜市口捡到的。江湖嘛,有放有收,谁也不好多说。

这些杂事烂功多了,老郑便被派到国镇,派出所长,大小是个官。在体制内算股长,和古站长同级别,其实也就差役。但那个年代,却实际掌握着某种生杀大权。一个镇,下辖十几个公社,人口也在八万十万的。派出所就两三个公安,要负责全辖区的治安和刑案,想想也并不容易。但在历次运动之后,大案真的不多,他们多数时候竟然是在扮演调解员。

他破案,凭的是经验,以及他对人世间的细密观察。虽然不懂痕检文检那些专业技术,但他的特长是根据脚印判断嫌犯的大致特征,以及他那独特的预审术。他提审嫌疑人,习惯当面对坐,像个相面大师似的,盯着人先看半小时。很多疑犯先就被他看毛了,身体语言露出破绽来。看完,他再跟人拉家常,漫无边际地扯淡,撒谎的人必将被他逮住一句。

一次医院财务室被盗,踏勘现场之后,群众指出了七八个嫌疑人。他把这些人一一请到派出所聊天,也不刑讯,也不威胁。其中一人聊着聊着,他忽然感叹一句——昨晚的月亮真大,那人不假思索跟着感叹确实好亮。他立马颜色陡变,低语警告道:兄弟,昨晚那事儿,你现在跟我招了,还来得及。那人迟疑一下,顿时软了,拱手说:郑爷,我服你了……

原来昨夜其实并无月亮。

他也经历了各种运动,但那时的运动,多是各个单位或乡村自相残杀,真正需要公安警察出手的时候并不多。相反,每次运动都有很高的自杀率,需要他去踏勘并尸检,以便确定是否真的自杀。因为,也有借着运动机会,公报私仇,将人秘密谋杀的。

1966年之前,法律处在似有似无的状态。公检法机关也象征性地设置了,对于一般刑事犯的处理,基本也按律法执行。至于定性为反革命的各类案子,那就基本按领导意志和公检法的自主权,来随心所欲判决了。很多时候,还要看所谓群众意见,所谓“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这种理由,基本就是草菅人命的借口。

郑所长对这样的办案方式,内心质疑且冷笑,却不敢仗义执言。虽然他依附新政才十几年,但他很快就已看懂,这不是一个依法治国的朝代。最高层喜怒无常,各级政府也就恣意妄为。一切凭个人好恶来决定,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的那点天良,早已化为恐惧,只能胆战心惊地尽量忠于职守,尽量忠于任何长官的指令。

他派到国镇才几年,对这个古镇已经比较熟悉。在他的治下,至少目前街肆和平,社会秩序基本良好。他是民国过来人,深知皇权不下县的道理。一般情况下,没有紧急要案,他也懒得去乡下扰民。街面上的寻常是非,牟幺幺能摆平的,他也不会插手。

至于政保战线的工作,派出所没有权力也没有职责。他是县局下来的,当然清楚国家不会闲着,一定安排得有这方面的特勤。他会猜想是哪些人,却不会过问,更不会去点破。这样一个清醒的警员,在一个是非混淆的时代,只能浑浑噩噩地活着。

他的家人在县城,每月回去一天。其它时间,工作之余也会深夜独酌几杯。他尽量装得像一个酒徒,偶尔也请毛部长喝一杯。毕竟在同一个院子生活工作,他很不喜欢毛部长,但是深知这样的人,得罪不起。当然从工作上说,有些脏活,他自己不愿意干;老毛愿主动揽活,他也巴不得。

比如章石匠买媳妇并虐待妇女这事,他不是不知道。如此宁静的古镇,上街忽然经常传来的夜哭,岂有不入他耳朵的可能。他也本着职责,暗中打听调查了,但是他却一时不知怎样介入和处理。买女人做老婆,是山里光棍的传统,国家也未列为犯罪。至于敖秋英贩卖人口,当然有罪;但是她向来是媒婆身份,没有苦主家庭报案,更没有证据让她认罪。

他也深知这个被拐来的妇女可怜,但由于她语言不通,且神志也不清,完全无法问出她的来路。他甚至暗中请来二中一个懂下江方言的老师,化装到章石匠隔壁偷听过几次。最终只听出来是吴越一代方言,大约名字叫朱翠翠。他很清楚,朱翠翠眼前被章石匠圈禁在家,虽然不免虐待,但至少还有一口饭吃。如果政府强行出面解救出来,还真没有一个机构来保障她的生存,更没有财力将她送回老家。更何况,天知道她老家在哪里。

                     《国镇》目录

作者简介野夫,原名郑世平,土家族。1962年出生于中国湖北省利川县,1980年代毕业于湖北民族学院和武汉大学。曾经做过教师、公务员、警察、工人、囚徒和书商,现为自由写作者。出版过诗集、散文集、小说和社会学著作十余种,编剧拍摄电影电视剧五部。曾经荣获台北国际书展“非虚构文学奖”、“自由写作奖”、“当代汉语贡献奖”等多种奖项。曾受邀成为荷兰国家文学基金会驻市作家、德国科隆世界艺术学院年度访问学者。

人物赏析

 本节写了一位改朝换代之际,夹杂在两个政权之间,看清时局、清醒冷静的人物——国镇派出所所长。他仿佛一个纽带,连接着前朝旧事和当下新政,沟通着黑道白道,弥补着人间伤痕。情节生动,像一部香港电影一样展现在我们眼前。

 一位安分守己、忠于法律文本的警察,苟全性命于乱世,不但没有被清算,反而提当了所长。他深通法律,在自我保命的前提下,保护着各种运动中随时会被毙命的人,甚至黑帮的兄弟。虽为一所之长,他没有滥用职权作威作福,而是息事宁人,事事调解;他深知江湖之道,也熟悉乡俗民情,与三流九教通融相交又保持距离,保护着一时的街肆和平。新政十几年,郑所长看懂了时代真相,却不敢仗义执言。“最高层喜怒无常,各级政府也就恣意妄为。一切凭个人好恶来决定,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的那点天良,早已化为恐惧,只能胆战心惊地尽量忠于职守,尽量忠于任何长官的指令。”野夫写得何其辛酸!也一语道破恐惧的根源、良知的艰难。

   这个浑浑噩噩、大智若愚的人,仿佛是装扮成派出所所长的菩萨,来回奔波于各种对立和仇恨中,说情劝和,粘合着伤口,缓冲着矛盾,渴求着世态的安宁。在郑所长身上,野夫塑造了一个真实复杂的人物,一个本质善良却在压抑人性的社会环境中不得不委曲求全的公务员形象。这个五六十年代的小镇警察,是我们在其他的文学文本中很少见到的社会角色。野夫摆脱了以往一些书写这段历史的文学作品中人物刻画的脸谱化和单调性,描述了一个真实独特、充满个性魅力的文学形象。

                        梅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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