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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6】首届全国教师文学作品大奖赛王玉川作品

 早6点半 2021-01-17

女人疼痛的时光

王玉川(河北)

与我最亲、最近的女人们是祖母、外祖母与母亲。我像一粒种子在他们的温情的呵护中发芽长大,在她们粗大皴裂的手掌的抚摸下品尝岁月的甘苦,在他们的祝福与期盼中成家立业。最终,我看着他们罩满霜雪的白发,在带着终结一生疼痛时光的安详面容离世。一生伴随疼痛的时光,是生活给予她们最艰难的选择与无奈,支撑起遮蔽风雨的屋檐,在烟火流年的坚忍中窖藏一日三餐。

昏灯雪落的寂静夜,我一遍遍想她们……

奶奶的小脚

十九岁的奶奶是裹着一双纤细的小脚嫁给了爷爷。那一年是1930年,第二年就发生了“九一八”事变。

我家在冀中平原的一个小村庄。奶奶说她是坐着花轿,几挂鞭炮炸响着喜庆,从邻村嫁到爷爷的家中。当时,有不少与奶奶年龄相仿的姑娘或是媳妇,挪动着纤细的小脚伸直了颈项,透过人们的肩隙注视了奶奶的小脚,然后热衷地评判了一番:“看,多好看的脚呦,多好看的绣花鞋呦”。绣花鞋自然好看,因为奶奶自小心灵手巧,给自己做嫁鞋能不用心、能不细心吗?可她们不知奶奶宛若三寸金莲又似荷叶上欲滴的露水样的小脚,着实让奶奶吃尽了偌大的苦头!,奶奶的娘要给四岁的奶奶裹脚,钻心般的疼痛让奶奶暴戾地反抗,而她的娘以更暴戾的耐心与恫吓坚持着:“死丫头,不裹脚,大脚片子哪个男人要你?!”泪水如冰溜子“哗哗”的流过奶奶的小脸,痛楚从脚尖穿胸直至牙缝,终于奶奶在心里千万次地咒骂着她的娘,接受了她的娘坚持的革命行动。两只脚的神经扭曲了,肌筋扭曲了,骨头扭曲了,奶奶觉得心也扭曲了。捱过了个把月,扭曲的痛楚渐渐削弱以致消亡,三寸金莲诞生了!奶奶的娘脸上堆满笑,奶奶的泪往心里流。

爷爷怎么当的兵奶奶没给我说过。我八九岁时,晚饭后一家人在院子里纳凉,我躺在父亲用谷秸秆编织的草栅上,奶奶为我摇扇驱蚊。奶奶给我讲,爷爷当兵时很不听话,经常偷偷回家(开小差)而违反部队纪律。部队领导多次批评教育,爷爷依然我行我素,丝毫不思悔改,即使多次关禁闭也无济于事。在父亲不到五岁的那年深秋,爷爷又开小差回了家。几天后,部队来了人,把爷爷押回部队。按照规定便挨了枪子儿。部队捎回话让家里把人拉回。奶奶噙着泪花,央二爷和大堂叔用小板车把脑瓜里有粒枪子儿的爷爷拉了回来。爷爷自然不是烈士,奶奶自然也不是烈属。圆坟的那天,乌云在高空翻卷,树叶子随着冷风“刷刷”地落着,有几片打在灵幡上,白色的幡条散落在墓地的周边,随风扭曲翻滚着。奶奶跪爬在爷爷的坟前,双手抠着新鲜的泥土,哭天抢地的一遍遍喊着:“老天爷呀……我的天哪……你怎么这么糊涂唉……丢下俺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活呀……”。爹爹用孝帽的边沿擦着不断流出的鼻涕,紧拽着他娘的手臂哭叫着:“娘,你起来呀……娘,你起来呀”。奶奶的一只鞋子已脱落,鞋里有半截子黄土,小脚上的白线袜沾满了土和烂草梗子,尖笋样的小脚戳出一个个尖笋样的土洞,像黝黑的眼眶兀然瞪着这惨白的世界。

接下来的二十多年里,奶奶用她尖笋样的小脚独自抚养父亲成长――挑柴担水,拉车推土;踏着晨霜晚露行走在田垄沟渠,菜地田畴;丈量日月,丈量晨昏,丈量春夏秋冬。奶奶的小脚吟唱着早出晚归的歌谣,奶奶的小脚呼唤着屋顶袅袅升腾的炊烟,奶奶的小脚给予玉米、高粱、谷子、棉花成长的力量,奶奶的小脚给予爹爹米饭的清香、上学路上的依伴、风雨中的遮挡……。爹爹学习勤奋,考入了安国师范。毕业工作后,迎娶母亲进了家门。

奶奶一生勤劳不辍,和母亲的关系也极好,协助母亲织布,养鸡养鸭,喂猪放羊,经营我们这个七口之家(我们兄妹四人),这使得在外地教书的父亲内心非常安定。秋风乍起,晨曦中迷雾依稀,奶奶便起了床,操起竹筢子,到村南的小河畔搂树叶。“哗――哗――哗――”的声音,那是奶奶的小脚吟唱的最充实最浑厚的晨曲,也是她热爱劳动、热爱生活的歌谣;一堆堆聚拢的落叶,那是奶奶的小脚书写的最精美的生活作品,也是她赠与儿孙们最珍贵的礼物、最厚实的希望。母亲把我叫起炕,“去,接你奶奶去”。

奶奶一年中的空闲时间里始终要做大量的针线活儿、手工活儿,然后带着这些生活用品,用她的小脚每年往返五六次七八里远的亲戚家,送给我俩姑奶奶家生活的平安(俩姑奶奶都是49岁时患肝病去世),让两个姑爷爷能够分别带着他们的五个儿女吃上饱饭,穿上完整的衣衫而活下来。

奶奶以八十六高龄安详辞世,在灵床前五个表叔,五个表姑哭得痛彻心扉,“娘啊……!娘啊……!娘啊……!”一声声不住地呼唤。我知道,那是因为在表叔、表姑他们幼年时期,我奶奶担起了他们的娘的责任!父亲特意请了戏班为奶奶送殡。我跪在灵床的一侧,抚摸奶奶小脚上穿着的精美的绣花寿鞋(那是母亲为奶奶亲手缝制的),从脚尖到脚跟,从脚跟到脚尖,一遍又一遍。看着奶奶安详的面容,我心里喃喃地说:奶奶,您歇息吧,您的脚也歇息吧。

走进你的呼唤

已经整整八年与温热的土炕紧紧相依。土炕是她的床,也是她的座椅,更是她的腿脚。“可能得半身不遂的人都是这样。”她默默地想。她想起在她还能自如地穿街过巷的岁月里,常常很荣耀地被邀去帮人家办理那些红事儿或白事儿,常常成为事儿上的主角。一会儿,她又对自己笑了,其实也没什么,老了吗,还指望能有多么舒服的结果?更何况自己已经八十拐过五个弯了!已经知足得很了。

她开始想家里的情况,马上有点担心和焦虑起来。正值秋收种麦的时节。那时孙媳妇进门才四五个月,刚显了怀。大秋正忙,她想起夏季她到地里拾掇庄稼,看着庄稼长得喜人的模样,嘴角不由得露出了笑容,家中有四亩多玉米地,六分的红薯地,三分多黄豆地,半亩花生地,有一块玉米地中间的垄沟沿上,她栽种了两趟红高粱,——那是有打算的:自己想吃几口高粱面饼子,听大女儿说对自己的糖尿病很有好处;高粱穗的那一节取下做挺杆,缝缀几块篦帘子;高粱秸秆叫儿子做成秫秸苫子。……就这样想着,这些庄稼长得应该差不多都实成了吧?儿子、媳妇儿,还有孙子,现在应该都到地里挥汗如雨正忙着呢。——往年她可是和他们一块忙的!

“燕儿,你爸他们地里收庄稼呢?”她用些力气抬抬头,目光搜寻着在家陪她的孙媳妇儿。“奶奶,他们都在地里干活呢。”晓燕把面盆搁在案板上,正揉着一坨面,中午给家人们做打卤面吃。

“哦。”,她放好自己的头,闭上眼,继续想地里的事。

有一刻钟的功夫,她睁开眼,听着晓燕擀面的声响,想着薄纸样的面条一根根闪着光泽,散着面香,嘴角上又有点笑的模样。她望向窗户,透过木窗格子望向方方的那片天空。现在她很清楚地知道,以后属于她的天空将不再是以前那么大片了。有一两只家雀飞进了这方天空,一两声“啁啾”后就倏地掠走了,她竟然还没看清它们的身影呢!难得的鸟雀,小精灵,以前怎么没发现它们如此可爱?可她总记得它们偷吃房上晾晒的粮食,一回回怒气咻咻驱赶它们呢!

她闭上眼依次想她的四个女儿们。大女儿和自己一样一直病殃殃了有两年多了,二女儿腿疼了好些年了,走路一跛一跛的,尤其冬天可遭罪受呢。三女儿身子骨还行,不缺钱,算是享福,不用惦记,老四姑爷刚做了手术,花的钱不少,仨小子,还有上学的,正累着。……她把女儿们分别梳理了一遍,感觉自己真是无能为力了;轻轻叹了口气。

她又想外孙子、孙女们,大大小小十几个呢,最大的外孙女已成家还有了孩子了,好哇,自己可是四世同堂了。她又一个挨一个地想,想到一个嘴角就带一丝笑意出来。她想他们以前的点点滴滴:女儿们带着这些孩子回娘家走亲戚,这些外孙们就像小鸡雏依在她怀中,他们吃她做的馍馍或是鸡蛋片,她叫他们的小名:小景、小开、小霞、小川,小敏、小伟……她喜欢这样叫,就像叫小猫小狗一样,很舒服很受听,欢畅惬意。

此后八年的每一天,在土炕上她睁着眼,或是闭上眼,就这样轻轻唤着她的女儿们,她的外孙儿们,上午一遍,下午一遍,每天这样呼唤两遍,慢慢就成了她每天要温习的功课。那时她沟壑深的嘴角就泛起好大一会儿的笑意。

我曾想在2008年的那个秋天的上午,能够推开这两扇“吱吱”响的木门,来到土炕前,立在她眼前。即使她正闭着眼,闭着嘴,我也相信,我肯定会听到她心里正呼唤着我们,呼唤我:小川儿,小川儿,……这时,我肯定要抱起我两岁多的女儿,引着孩子叫她一声:“太姥姥”。我还要亲手给她剥一颗最大的无籽葡萄,放进她九十三岁没牙的嘴里,看她的下颌缓慢地蠕动,而不去打量那一步之外的死亡。

娘做的苦累

“这叫苦累,是又苦又累的穷人吃的。”我问娘做的是什么,娘抚摸着我的头告诉我。想来那时我应该六七岁的光景,知道了世上有一种饭食叫“苦累”。

七十年代,穷是每家生活的典型状态,吃穿都紧张,别的物件更不富裕。从生产队分得一点点粮食,需要精打细算,才不至于一年到头揭不开锅。以苦和累应对生活,以做“苦累”充饥应该是娘秉持的一种最经济实惠的生存之道,让全家人从春到冬的岁月里,走过命运的坎坷,历经生活的风雨!

春天来临,岸柳冒出鹅黄的嫩芽,娘就领着我捋一大篮子柳芽,做柳芽苦累。她先用开水把择净、洗净的柳芽焯透,捞出后攥成团除去水,再放入净水中,把苦味去除,中间要换两次净水。中午,娘在柳芽里拌上一大把玉米面,少许白面,白面金贵,每次娘都搁那么一小撮,我说,娘多搁点,娘说,可不敢多搁,过年还给你包饺子吃呢。娘撒上盐,搅拌均匀,放入笼屉上,大火蒸二十分钟就熟了,盛在盘子里,把砸好的醋蒜泥放上,滴上两三滴香油,搅拌均匀,立刻满屋飘香,菜香、面香、油香直入鼻孔,透进肺腑。虽然柳芽苦累仍有苦味,但一家人吃得津津有味。

在物资匮乏的年代里,在我幼小的心灵中,苦累是母亲的味道,体现了她面对坎坷生活所展现出的智慧与热情,能让一家人在茅檐之下躲避风雨的同时,品尝着土屋中最朴素的烟火味道。

榆钱儿在春风中挂影的时节,春光也懒懒地泄下来。等到榆钱儿有铜钱大小了,娘捋下一大盆黄绿色新鲜的榆钱儿,给我们做榆钱儿苦累吃。榆钱苦累一点不苦,还有一丝丝甜味,夹杂树叶树皮的清香,要比柳芽苦累好吃多了。娘说,苦累既即当干粮又当菜,扛饿。榆钱过后,娘就用嫩绿的榆叶给我们做榆叶苦累吃,浅黄色的玉米面,嫩绿的榆叶,不但品相好,味道也不差。

当槐花骨朵儿显影儿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不久娘就会做槐花苦累,那才叫好吃呢。暮春时节,洋槐花挂满枝头,一串串、一簇簇珍珠似的灵巧别致,望而生津,即使生吃,槐花那种甜香味,也会令唇齿怡然。“亦是严冬蕴翠薇,春阳四月敞罗帏。枝横叶展莺啼处,素色摇风看玉妃。”母亲做的槐花苦累,更是一道令人垂涎的佳肴,在花椒味、辣椒味的衬托下,我们仿佛不是为了裹腹而咀嚼,更是在品尝自然的味道,生活的味道,亲情的味道。

春末夏初,蔬菜的品种和数量多起来,番茄、土豆、韭菜、茴香、黄瓜、豆角等,几乎每天吃的菜都可以不重样,让我们的味蕾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因为种的多,又长得快,好多菜还没等吃,就已经老了。茴香老了,母亲就做茴香苦累,豆角老了,母亲就做豆角苦累。我更爱吃豆角苦累,苦累中老豆角的皮和豆,已经被蒸的透软,嚼起来味儿足、筋道,也更醇香。“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一粒粮食不能浪费,一口菜也不能浪费,做成苦累往往是长老的这些菜的最适宜的入口方式。

母亲除了用这些常见的蔬菜做苦累,他还常带我到田地里挖些野菜,回家做野菜苦累。我记得母亲主要挖的有荠菜、 老鸹筋和马齿苋。马齿苋苦累,吃起来除了清香还有点爽滑的感觉,非常可口。

时光荏苒。娘已辞世十余载,多少次在梦中品尝过娘做的苦累味道!娘一辈子受苦受累,他的一生就是有清香有品格的一盘“苦累”,在困苦的生活中,她用坚忍的精神抚育我们成长,用宽厚的胸怀抚慰我们的委屈与不安。我传承了她的衣钵,从容面对生活的困难和人生的窘境,以做“苦累”的方式,在一粥一菜、一丝一缕的平凡日子里,恒念物力维艰的训言。在流年的光阴里,野菜也好,柳芽也罢,按照娘的手法打理出一碟佳肴,一盘美馔,虽然已不至于作为裹腹的急需,亦不失为生活口味的点缀,更是对娘的一次次怀想。

苦累的味道,是家的味道,是娘的味道。

【作者简介】王玉川,中级教师,中共党员,现于博野县兴华小学任教。自幼爱好读书和写作,业余时间进行创作,2016年起在《保定广播电视报》、《保定晚报》和《河北农民报》上发表近四十余篇诗歌、散文。在多个媒体平台有多篇诗文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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