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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保志 | 悠悠慈母心

 文学百花园 2021-01-19

 

弟弟来信说,母亲病了,病得厉害,以至于吐了血!
    

母亲是真的病了,母亲迟早会病的, 这是意料之中且最让我放心不下的。去年暑期见了母亲, 这种牵肠挂肚的担心更沉更重了!
   

母亲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座丰碑,从我被认可为人类的一员那天开始,这座丰碑就耸立在我的面前了。 母亲的儿子们也许不会十分伟大,但这丝毫不损害母亲作为母性的伟大。小时候把“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的古诗背得滚瓜烂熟,却从不深究“母亲”这两个字的份量,即使是想深究,恐怕也是纸上谈兵吧!如今远在万里之外,却日渐觉得慈母的“线”,拴在游子的“心”上了,且愈扯愈紧、愈紧愈痛:
    “喜儿,入冬了,穿暖和些.....” 
   “保志儿,天凉了,饭要吃热点......”
  

母亲总让弟弟在信中这么写。每次读信, 我都要接受一次来自家乡亲情的锻烤锤炼,也唯有此时,母亲那双柔弱而又温暖的手,仿佛再次掠过我的头发、掠过我的脸颊.....  
    

母亲是我生命中的起点,从起点开始, 我就被母亲推搡着前行。二十年前,我也不过是个三四岁的小男孩,那时我就拥有一张乞丐似的,充满饥饿的嘴, 也因此总是贪吃。吃,对于那时我们的父母来说,恐怕是最让他们心颤的事了。一切可以糊口的手段,被父母陆续用尽,而我们家中总有人吃不饱,十有八九是我的母亲。


我从小机灵,又有一张贪吃的嘴,每每到了饭锅即将告磬的时候,我连连吞完第三或者第四碗稀粥,叫嚷着和弟兄们抢饭去了。这时,母亲就会从厅堂奔到厨房主持公道:长兄嘛,既然是“长”,就要发扬风格;表现出谦让的品质;至于小弟,人小吃不多,一碗足够了,可以忽略不计。恰我这个不大不小的“排行第二”马上会不失时机地将饭锅中的残羹一扫而光,然后得意地离去。我不知道母亲是袒护我还是偏爱我,恐怕都不是,是我的刁钻所致吧!

我的身躯之所以能够比长兄、小弟魁梧了许多,就是刁钻的结果。 这种刁钻在后来也逐渐得到验证核实--我只身来到新疆,把向父母尽孝的义务,推给了长兄和小弟,推得一干二净,“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被我击得粉碎,这难道不是刁钻吗! 
    

刁钻的人未必总是一帆风顺,母亲也不见得总是要上我的圈套。很小的时候,我就练就了“哭”的本领,而且常常因此得逞。五岁过年时,因为哥哥比我多了一双线袜, 这就成了我无法接受的事实。我哭着,闹着,撕扯着母亲, 并以绝食威胁母亲。母亲火了,母亲如我所见有生以来第一次动怒了。她将我按倒在地,用右手腾出脚上的鞋,对准我的屁股一顿狠打......
    

形势突变,出乎我的意料。但眼泪失去了功效,机灵巳不是法宝,“保护神”不再保护我了,我以为一切都完了。我对着阴霾的天空号啕了半天,我决心以一种更决绝的形式试探母亲的底线:她若继续爱我如从前,我便与她和解;她若视我无足轻重,那我们就斗争到底,我相信总会有让她心痛的那一刻!
        

那一晚我没有吃饭。我在村子里到处骝达,心底很是凄凉。我也担心,要是母亲真的对我不管不问,我可该如何是好?那我就去姥姥家,反正我不会饿死。
 
   

快到晚上休息的时候,劳累了一天的母亲突然发现少了一个儿子,问遍左邻右舍仍不见踪影, 打捞完附近所有的池塘,也是毫无结果。三更半夜,他们在生产队的草垛里发现了我。那时我巳睡熟了,入九的冬天,我想母亲她们一定很冷吧!母亲把我从草堆里扯出来拢在怀里,柔弱而冰凉的手,掠过我火燎燎的屁股,母亲没有打我,从这之后永远都没有打过我。

显然我赢了, 我赢回了保护神,赢回了本该属于哥哥的那双袜子。我想,我肯定是个恶棍,也不过五岁的小孩,心气怎么这么重,怎么会刁钻到这种地步。只到今日良心有所发现,才终于明白,刁钻的人也有后悔的时候。

我后悔自己不该在兄弟之间搞一场不择手段的掠夺战 ,如果有什么措施可以补救我对哥哥过失的话,我可以用一千双、一万双日本造、美国产的进口袜 ,抵消“长兄”对那双线袜的记忆! 或许长兄早就忘却了那双袜子,而我又如何去淡忘呢? 
    

母亲病了,母亲有这样的儿子怎么会不生病呢? 贫穷的年代。他折磨母亲;富足的年代,他拖累母亲;本该尽孝的今日,他远离了母亲。儿子大了,母亲老了,儿子带着母亲的“线”,跋过崇山峻岭,到了远方!母亲, 诅咒你的儿子吧!
     

 然而母亲还是让弟弟在信中这么写: 
    “喜儿,入冬了,穿暖和些......”
   
 “保志儿,天凉了,饭吃热点......” 
  
  

母亲的温暖从信封中溢出来,顷刻间, 凄凉和孤独消失殆尽,这感觉与二十年前缩在母亲怀里没有区别。母亲当面总是生硬地叫我“杨保志”,信中却又是“喜儿、保志儿”地称呼,这话语一软,我就有点挂不住了,只感觉母亲想儿越来越心切。

 
    

弟弟在信中还说,母亲病了两个多月了, 一直吃着药,病情也不见得有所好转,连出门走走都十分乏力了,母亲怕我挂念,直到今日才写信。我又从信中得知,母亲现在正躺在病床上,吩咐弟弟将我小时最爱吃的蜜枣干寄来了...... 
   
 

母亲总是母亲,儿子却不是往日的儿子了。 尽管他曾经十分刁钻,可他巳经不任性不贪吃了。 他现在拿的是国家的俸禄,当的是国家干部,“蜜枣干”只有在回忆童年、回忆母亲时才能想起来。
    

上次见母亲,是去年的夏天。 当母亲得知不孝之子巳回到豫东的家中时,她踉跄着冲出厨房。 苍老而又矮小的母亲立在高大的儿子面前,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打量着自己的作品,寻找往日的儿子。 从母亲苍老的泪水中知道,母亲确信了挡在面前的这个不孝之子, 就是十几年前被自己按倒在地狠揍一顿的儿子。
    

儿子在母亲眼里,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儿子。 我巳是二十好几的大小伙子了,可一个暑假, 母亲什么也不让我干,仿佛我这么多年念高中,读大学,当干部, 全是由他人料理着生活!
     

“妈,我给你烧道菜吧?”我小心地说,实际我并不会做菜。
    “去,去.....别胡搅和了,我自己来,快外边凉着去!”我被母亲推出了烘热的厨房。 
     “妈,我给你洗衣服吧?”我又讨好着说。我曾几何时给母亲洗过一次衣服啊。
     “去,去......给你媳妇洗去! ”母亲坚辞回绝。母亲说得很开心,儿子却哭笑不得,哪里找媳妇去?还没影儿呢!
    “妈,我给你煽扇子、驱蚊子吧?” 母亲没有再拒绝。

像二十年前一样,也是夏天的夜晚,我为母亲煽扇子,驱蚊子。这就是今天我的母亲啊,一个瘦小的身躯,一个微驼的身躯,一个不及儿子一半的身躯。二十年前,我站着用双手鼓足了劲,也煽不出二级风来;今天,我坐着用单臂轻轻摇晃就是五级大风;二十年前,母亲为我讲古老的童话,今天,我给母亲谈我勾勒的恋人。我庆幸家乡的落后,以至于没有电,一旦母亲适应了电扇、灭蚊器, 她还会让我煽扇子、驱蚊子吗,她不会了, 她向来是不愿有劳儿子的!
   
 

“妈!咱家还有密枣干吗?” 母亲象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站起来小跑着从床底下拽出一坛酒泡密枣。 我的眼睛湿润了,我又恢复了小时候练就的本领-- 母亲的这坛密枣巳等我两年!
  
  

假期即将结束,母亲日渐忧郁起来, 她知道儿子要走了。母亲整日盯着我,唯恐我会突然走掉,做起活来也越发颠三倒四。然而,儿子是毕竟要走的,更何况是个不孝之子呢!离家的那天,母亲倚着门框没有出门送我。我强忍着装着无所谓,好象走门窜户一样离开了生我养我的家。

左邻右舍的大婶大伯们,纷纷拥到路口,说一些牵肠挂肚的话,大有“壮士去兮不复返”的悲凉。 送我上车的弟弟说,母亲送我出门之后,就躺倒在床上莫名地哭起来了。我这才想起来,出门时, 母亲没有说多余的话,只说了句“还回来啊”!    ……   
  
  

看过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后,总觉得有些偏颇和缺憾。时至今日,回顾二十年的感情历程,这种感觉又浓郁了许多。面对母亲不能再低、再也低不下去的期盼,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在给弟弟的回信中,我这样写道:“明年不回,后年回;后年不回,大后年回;大后年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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