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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人怀梦 | 一棵小草向天歌

 文学百花园 2021-01-19


一棵小草向天歌


我的父亲,他出生在一九三八年的腊月十一日。我小时候就常听祖母对我说,我的父亲就是她逃兵荒的路上出生的。腊月十一日这一天,她除了逃兵荒外,还遇上大雪下个不停。

我的父亲就出生在湖北荆门拾回桥的雪地里。我父亲入世的命运之苦,也似乎预示着他漫长而艰难的人生之旅是不同寻常的;作为独子的他,也好像暗示着他的人生之旅,注定着要做一个自立自强的人!时令已是大雪了,还过少许日,就是我父亲的七十九的生日了。按乡下的习俗,我应该给他做八十大寿了。虽然我已经年过半百,但为稻粮所谋,仍然四处漂泊,至今未曾给我的父母奉送一茶一饭,就更谈不上给他做八十大寿了。只怨不才不肖不孝的我,在这个盛世太平且富裕的社会里,活得太勉强了。身处东海一隅的我,每每想到这些总是免不了惆怅与愧疚!
        

我的父亲,他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农民家庭。他一生都从事着一份清贫的职业。他为了抚育我们兄妹四人,直到他退休的几年后,也未曾摆脱贫困的境遇。除了贫困的折磨着他的人生,还有就是无情的病魔时常关顾着他晚年的生活。他能在贫困与疾病的双重打压中能站立起来,纵然他的生命低微的如一棵小草,但他仍然是我心中的一座大山,一座我人生前行的道路上的一座丰碑!
        

我的父亲只读过三个麦子黄(一学年半)的私塾。我的祖父母都是文盲。由于我的祖父从骨子里就恨透了文化人。这是因为他自己无文化且受尽了文化人的折磨与欺凌。那时候,在他帮别人递通知时,一些粗通文墨的人总是拿他开耍。常常使他为了一份通知让他往返数次,而这些文人便自鸣得意起来。久而久之在他的心中,官吏欺压百姓,文人愚弄百姓的观点,早已根深蒂固了。这构成了我的父亲在求知求学的路上,无疑成了一道障碍。尽管我的祖母极力赞成父亲还是念书的好,但是在一个男权的社会里,祖母又有什么办法呢?就这样我的父亲好不容易读完三个麦子黄的私塾,在他八岁时,便休学了。直到我的祖父去世后,我的祖母托熟人找区公所的领导说情,才有了我父亲再一次就学的机会。原江陵县人民政府为了补缺教师,开设了简易师范。我的父亲才有了再次上学的机会。一个休学近十年的他,便重新挎起书包上学了,这也算是圆了我祖母的心愿。
        

我的父亲深知这个学习的机会来之不易。他把全部的心事都用在了学习上。就基础而言,他是无法与同学年的任何一个同学相比较的。他只接受过简单的私塾教育,知识陈旧,且丝毫未涉猎过新学的内容。他在两年的师范学习中,以他的勤奋与聪慧,在毕业前他的学习成绩已遥遥领先于其他的同学了。尤其是他将《刺勒川》改写成了一首非常唯美的现代诗后,在学校里引起了轰动性的新闻。校长在朝读期间,专门召开了师生大会,并亲自朗诵了我父亲的这首诗。这期间,他还在《沙市报》发表了诗词,加上他能写的一手好字,更是得到了他的老师王守愚的青睐。这一届学生共有六百人。毕业分配时候,按照政策的规定,绝大多数要面向荆州地区各县的农村小学。只留十人分往荆沙城区,十人中挑选一人到沙市实验小学。我的父亲终于以六百分之一的机会进入到了沙市实验小学。这虽然谈不上他人生的一个根本性的好转,但是这对他来说,使他成为一个有文化人的机会了。这就是我父亲的最初学历,也是他的最高学历了。三个麦子黄的私塾加上两年师范,一共五年不到。他常常自嘲:咱是小学"本科"生,大小也是一个"本科"学历了。
        

毕业后,我的父亲进入沙市实验小学。该校当时仅武汉二师毕业的教师就有好几个了。这对我父亲来说自然是有很大压力的。按照规定,他只能担任小学一、二年级的语数课程。一年后,该校校长根据他的实际水平与能力,就安排他担任四年级的语文课了。他做到了边教边学,边学边教。一九五九年,这是一个全民闹饥荒的年月。我父亲的微薄的工资收入,已经养不活他自己了。尽管这期间,他常常在休假时徒步回岑河老家,就自学篾匠工艺,以换钱贴补自己及祖母,他的篾匠手艺就是在面临饥饿时自学的。即便如此,他还是吃不饱饭。
       

这年的冬季,我的父亲了解到一年一度的征兵工作开始了。我的父亲就商量着我的祖母,想要去当兵。我的祖母自然是不愿意的。几代单传,又是独子,好不容易谋了一份差事,加上她的人生经历过太多的战乱。在我父亲的反复说服下,我的祖母只好勉强的答应了我父亲的要求。其实我父亲的身体是有微残的,他的右膀子就一直伸不直,当兵也未必能体检通过。好在能天遂人愿,我的父亲居然体检合格了。我本人是非常不看好从军的。我就曾经多次问我的父亲,您为什么选择当兵呢?他就直言不讳的对我说,在部队能饱肚子,早餐有包子、油条,中晚餐有米饭。节约时期,能有饭吃就已经很奢侈了。教书让他实在是饿的受不了了。他的回答很坦诚。没有用什么豪言壮语来掩饰自己求生的本能。这种坦诚的态度,也影响着我,我从来就不喜欢装腔作势高大上的之人了!

         

我的父亲到部队后,做了一个小文书,还算与文化搭界吧。他曾经说,服兵役七年时间是他最好的自学时间。他的戏曲创作就是在部队开始起步的。写湖北大鼓、三句半、相声、小故事以及通讯。由他自己创作的《学二连,唱二连》就曾获得过公安部队(现武警总队)政治部的优秀节目奖。此节目呈送中南海汇报演出,毛主席也观看了此节目。这个节目的获奖,使我的父亲有了一点小名气了,这也是他第一次获得大奖。文革开始了,部队也受到了冲击。一天,部队首长命令荆沙籍的所有士兵迅速复员回乡。部队首长出于惜才爱才的角度考虑,只想留下我的父亲一人,并且答应给我父亲提干,调入师部机关。这可是我父亲人生中唯一次有个华丽转身的大好机遇。可是我的父亲毅然决然地婉拒了首长的赏识。因为我的父亲念桑梓情、战友情,并且对部队给荆沙籍的战友,在复员时发蓝色的军装表示了极大的不满,旋即写大字报粘贴在军营里。首长对我父亲的这一举动表示了十分地遗憾与痛惜!他把战友情看得重于泰山。我的父亲在去与留,升职与复员的关键问题上,毫不含糊地选择了与战友,与同乡同生死,共患难,把个人的前程置之度外。他是一个重情义的人!
         

我的父亲复员后,继续选择了教书这个行当。尽管当时他有机会进入其他更好的部门,但是他觉得教书是他的本行。于是他又回到了沙市实验小学。
         

一九六九年,我们兄弟俩本已在乡下的学前班就学过一段时间了。我父亲看我们太小了,就带我们到实验小学玩了整整的一年。我们进城后,见识了汽车、电灯、电话以及不多且不高的楼房。学校附近的街景,我现在都还有一些印象。我们住在二楼的一栋座西朝东的房子里,我父亲上班后,常常是清晨的阳光把我们兄弟俩从睡梦中叫醒的。有时间,我的父亲周六回乡下去,就把我们寄放在他的战友或同事家里。这期间,我的父亲忙完工作后,带我们上街去,就看他写标语,贴标语。学校附近这条街上的标语就是父亲写的。这不仅是我童年记忆,也是我对文革记忆的一部分。

我们的生活很有规律,与在校的学生也玩得开心极了。高年级的同学,有时间还背着我们玩。这一年,我们有机会认识到城市及城市人的生活了。使我们了解到乡下以外的世界更大,更丰富多彩!这一年的童年记忆就是金色的记忆!生活在实验小学的日子里,我逃脱了我母亲对我的责骂,逃脱了祖母揪着我的耳朵上学的日子。虽然我的祖母,母亲对我们的管束是善意的,但是这种善意对一个儿童成长,并不是一个好的办法。我的父亲毕竟是教师,他懂得儿童的心理学与教育学。他深知一个快乐的童年,对于一个人的身心健康成长是多么的重要!父爱岂止如山?这种爱似涓涓细流融入到我们的心田。时间一晃快五十年了,回忆过往的事,仿佛就像发生在昨天!
        

一年后,我的父亲被调到城区某一所小学任负责人。我们在这所小学里,就读小学了。乘凉时,他就给我们讲一些天上的星星的知识。我们认识了流星,星星与星星之间的距离是很远很远的,以此来激发我们的想象力!我国第一颗人造卫星发射升空后,他就像讲故事一样,讲解卫星升空的意义。我上小学二年级时,有一次,我的语文老师病休,我的父亲来代课。他用整整一堂课讲解了"幸福"一词的意思。我至今都还记得,父亲讲课的神态、语言、及所列举的例子。这是我唯一的一次听我父亲讲课。他把一个抽象的词语具体化了。老实说,我因父亲的原因,曾经辗转城乡几所学校,我经历的老师就有好几十个,其中我能叫出老师的名字的,就不少于二十多个。像我父亲这样给我留下课堂记忆的却不多。听了父亲讲的这堂课,我何尝又不憧憬着我的未来一定是幸福的生活呢!
        

可是没有多久,现实的残酷与我向往的未来格格不入。幸福不仅未来,反而随着我父亲的厄运来临。我小小的年纪也开始认识到生活不一定都是幸福的!
        

有一天,有人状告我的父亲,说我父亲说过,江青称不上文艺旗手。自此我的父亲便招来了一场灭顶之灾。上级旋即把我的父亲调离到一所农郊中学了。

在这所学校里,等待着我父亲的是一个有着一百五十亩地的校办农场和一家校办工厂。我们因此也就回乡下读书去了。他的人生由此沉入低谷。
        

文革结束后,国家恢复了高考。我们又转学到这所学校就读初中三年级。我亲身经历了我父亲在这所学校的工作情况、生活情况。
         

在这里我见证了:他在风雨中犁地,在满天灰尘飞扬下脱离稻谷,在骄阳下治虫、摘西瓜,在寒风凛冽中屠杀年猪。这情景与他在军营里,一夜成名后的流金岁月,有着天壤之别!那时侯的父亲有一段时间在省城享有专车,就是进出省委大院也是家常便饭;那时候的他作为军方代表参加了与国际友人一同联欢的舞会、宴会。一个从事戏曲创作的人,遭遇到的生活的不堪,如同一场鲜活的戏!这真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这期间的他,准确的说他是为了我的祖母而坚强的活着!
        

在那几年里,他除了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外,在劳动中锻炼自己,磨砺自己。学校食堂没有了筲箕,竹篮,他就做;端午节食堂包粽子,他就去搭把手;学校要参加灯会展,他就亲手去扎灯;有青年教工结婚,他就用麦草杆做字,那金灿灿的字,粘贴在鲜红的蜡光纸上,再用镜框相好,就非常漂亮了,然后送给别人。在劳动中学习。校办工厂要开发新产品。我的父亲就借助资料,设计制作了一种密封自来水井。这就是近四十年来,流行于两湖地区"压把井",只是那时采用的是塑料管道,现在采用的是钢管罢了。此项目由我父亲绘图,自作模型,书写使用说明书后,呈报给省教育厅,获得中学生学科学小发明奖,指导教师就是我的父亲。这个奖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关键是这种"压把井"的推广与应用,给两湖地区的农民带来福音,其社会效益不可低估!因为长期以来,两湖地区的农民一直就饱受血吸虫病的困扰。此后他又开发新的产品,编织藤椅,这个也是他的原创与首创。采用宽约0.3厘米的金黄色的塑料带,先做好藤椅的骨架,然后每两条塑料带的距离控制在约0.3厘米的距离,进行横竖交叉编织。现在看来这种藤椅现在也是绝活了。学校领导知道我的父亲写的一手好字,每逢轮到该校出大型宣传栏时,就叫我的父亲从农田里走出来,接受任务。我的父亲一般三天时间,就自己组稿,自己书写,自己绘图,自己粘贴于沙市闹市区江汉电影院旁(现美佳华)。贴出后,常常引来不少的市民围观,围观者无不称赞我父亲的书法功底与文字表达的能力!我的父亲即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也丝毫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学习本领的机会。有一次,教育局要办一个大型的展览。请了三位有点名气的退休老教师,他们用了三天时间还没有完成任务,领导就叫我的父亲去协作。我父亲去后,就另起炉灶。一个人用三天时间就出色的完成任务了。领导付报酬时,我父亲的工钱与他们三个人的总数一样多,并且领的是限额支票。他们三人在一旁愤愤不平,领导说,你们三个比学历,比名气,比工资,他确实是不如你们,你再看看你们做的事情。私人用支票购物在当时是罕见的。我父亲面对不公,面对贫困,面对别人对他讽刺与挖苦他总是毫不在意。干自己的活,让别人去说。他曾经就对我说,我每每学习一门新的东西,总是少不了有多事者对我的鄙视。我的父亲从九岁自己学习包粽子开始,到他退休后,学篆刻,学习书画装裱。他都是用事实回答问题。
        

一九八零年后,随着党对知识分子的政策的松动。我的父亲又重新走上讲台了。这时的他已经四十多岁了。他首先选择的是攻书法。他用了近二十多年的时间,终于在书法、楹联、诗词曲赋、戏曲创作、剪纸、篆刻、书画装裱等多门艺术的研习中,取得了一定的成绩。其中书学理论研究学术论文《书贵"自有我在"》曾入选全国书学理论研究优秀论文。九十年代,他的楷书曾获得由国家语言文字委员会举办的首届全国汉字书法规范化书写二等奖。他也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不像一般文人将生活不屑于顾。他不仅是一个出色的篾匠,而且会做面食,会理发,乃至涉猎木工、瓦工。他从不依赖于人,从不向困难低头,苦难的生活遭遇磨砺出他是一个生活的强者。尤其是他在极端艰苦的岁月里 ,发出的是一曲又一曲生命的强音!
        

正因为他能自立自强,他从不畏权势所迫,从不摧眉折腰,从不为利益所惑。即便是为了我们兄妹四人的前途,也不丧失其人格!他用年近八十的人生经历堂堂正正的大写了一个"人"字。这也是我最敬佩他的一点!
        

我的父亲还是一个对信仰有着十分强烈追求的人!年轻时的他信仰的是马克思主义。我的祖母去世后,他为了继承我祖母的依钵,他就坚定不移的皈依佛门了。当他发现佛教不是人们所认为的宗教时,他便潜心于佛教的研究。晚年的他所购买的图书,大多属佛教一类的。只要他身体好的情况下,每日清晨秉烛、烧香、磕头、诵经。这是他每日的早课。他对佛教的认同,不仅仅是因为信仰佛教,而是他认为佛教才是最科学的最具有智慧的哲学,最具文学价值的读物!他晚年创作的诗词、楹联、剪纸、书法等作品大多与佛教有关。他常常语重心长的对我说,你要是将来还想写点像样的东西的话,你最好是从现在起多读佛经。只可惜佛经里的字,有好多我都还不认识呢!他广结善缘,与善男信女同诵南无啊弥勒佛,与高僧大德谈佛论经。尤其是他在病中,将《大方广佛华严经》、《般罗菠萝密多心经》、《妙方莲花经》用宣纸抄写好,再自己装订成册。这三本经书共约一百多万字,光用去的毛笔就有一百多支。书写这些经,的确要有一些毅力的。他曾经自己总结,他一生只做对了两件事,其中就有他对佛教的信仰!
        


我的父亲退休以后,蛰居乡下。蜗居在仅仅只有三十平方米的房子里。他戏称这是一个守瓜的棚子,也就是在间有如瓜棚的狭小的空间里,他完成了不少的诗词歌赋、篆刻、书法、楹联的作品,他完成了大型套色剪纸作品,他在这间小屋里,为开展传统文化进学校写教案,协同有关人员,编写《岑河镇志》,为家乡的文化事业尽了绵薄之力!在这间屋子里,接待了一批又一批的文人墨客。更令我们父子俩都欣慰的是:2013年,他五十年代的二十多位学生从城里结伴来看望他。这种师生情是一般的教师所无法体会到的。尤其是在当今社会里,师生关系已经走向微妙且不可言状的今天,这种师生情就显得更加难能可贵了。他们来到这间小屋里,一个个无不感动的热泪盈眶!他们简直不相信眼前的一个具有中高职称的老教师居然还住在这样的小屋里;他们不相信,五十多年过去了,我的父亲还能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来,他们不相信这一件件艺术作品竟然是从这间小屋里走进他们的视线的;他们不相信这间"小瓜棚子"里居然梵音袅袅,书香满屋。他们带来的礼品,也是我父亲万万也想不到的,一个学生竟然还把我父亲当年写给他的成绩单拿出来了。作为一个教师退休多年了,还有几十年以前的学生来看望他,他就是一个成功的教师!


         

我的父亲是贫困的,更是富有的;是多病的,更是强健的;是常常遭遇他人不屑的,更是坚强的!他作为一个普通的教师,一个只有五年不到的学历,能做的这些已经就非常不容易了。他对待人生的态度,对待信仰的追求,对待生命的态度,对待贫困与疾病的顽强,他就像一棵小草。只有疾风才知劲草的坚韧!多彩人生常怀梦,一棵小草向天歌!
         

在我父亲生日来临之际,谨以此文,祝福他身体健康,开心快乐!


痴人怀梦:男,五十三岁,湖北荆州人;农民工,现在海上工作,爱好写作,曾有拙作发表小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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