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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洛加:那年那月鲁祖庙之炊烟

 故人旧事2020 2021-01-21

炊       烟

文/吴洛加


五十年前,鲁祖庙的清晨是被公鸡的喔喔啼鸣和住户们劈柴捅炉子发火的声音唤醒的。
从前老人们爱把一句话挂在嘴上: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人们让“柴”在七件事中挂头牌,足见它在居家过日子中的重要地位。所谓“柴”在这里是个广义词,不仅指柴禾,还包括用作燃料的煤炭。 
那年月中国百姓大多过着紧巴巴的日子,主副食品短缺,买东西光有“票子”(钱)不行,还得有对应的票证且被限量供应,很多城里人便在家里喂鸡养鸭用于改善生活。
往往街头公鸡一叫,街尾便有同伴应和,老街便在鸡叫声中张开惺忪的睡眼。尽管当时很多家庭墙上挂有自鸣钟,腕上也佩戴了滴答滴答转圈走字儿的手表,计时无需公鸡们操心和帮忙,一些老人还是习惯鸡鸣即起。家里事务实在多,不起个大早根本就忙不过来。
头一件事便是发火。重庆人所说发火,在这里专指生火,以用于烹饪一日三餐。那时燃气灶还没有诞生,家家户户做饭炒菜用的都是以柴禾、煤炭为燃料的炉灶。当时煤炭属于凭票供应的生活物资,被规定了量,每月限供,连寅吃卯粮的机会都没有。
为了节约,绝大部分家庭到了晚上都要熄灭炉灶,第二天大清早再重新生火。至于发火柴,在记忆中也属于配给物资,几个月才凭票供应一次,都是些旧门板、烂家具之类,几分钱一斤,拉回家自行加工成段。不起眼的柴禾有时也断货,只好提着炉子去邻家借火,从对方的炉膛里拈出几块烧红的煤炭作为火种,否则真的会冷锅冷灶断炊。存在决定意识,所以那时人们对毫不起眼的柴禾也充满了感情,路上碰见谁遗弃的一木半柴,总会如获至宝捡回家,让其在炉灶中发挥最后的作用。
每年长江、嘉陵江发洪水,大量枯枝散木顺流而下,鲁祖庙总有些胆大的崽儿结队下河,劈波斩浪直奔那些木料而去。归拢一大堆,绳子捆牢,吭哧吭哧扛回来晒上十天半月,家里发火用的柴禾就不愁了。
正是因为柴禾与煤炭的金贵,鲁祖庙的娃儿从小便接受长辈发火、用火技能的培训,八九岁就能发火煮饭者一抓一把。斜对面的赵家老五,深藏凭一张纸三根木块就能生出满炉红火的绝技。两年前老街坊们聚会谈及儿时事,满头银发已经奔七的赵老五感叹,可惜了他幼而学的那一套发火绝技,长大后竟然再也派不上用场。
很多住户的发火在户外进行。那时通行使用烧煤球或者蜂窝煤的泥炉,拎至屋外,当街清炉膛、掏炉灰,然后点燃由细到粗的柴禾,待燃旺后添加煤炭,给炉头罩上铁皮烟筒,用蒲扇对着进风口噼噼啪啪一阵猛扇,直到煤炭充分燃烧,这才拍拍沾满煤灰的双手,将炉子拎回家里。这个过程再快也要十分钟,常有技术不到家的,鼓捣半天都发不燃火,或者发出的火死气沉沉奄奄一息。
哪像现在,很多人醒来第一件事是抓过手机,看看微信,玩玩抖音,或者穿上运动服出门锻炼,等到准备早餐了,伸手一拧燃气灶旋钮,“咔嚓”一声蓝焰腾起,再也方便不过。很多上班族甚至根本不在家吃早饭,市场上名目繁多的早点任挑任选。从前不行,早饭大多在家里做,这样可以省下一笔开支,所以清早围着炉子转成为必然。张家劈柴,李家发火,不多时炊烟四起,老街被笼罩在团团烟雾中,场面够热闹。
从前鲁祖庙平房多于楼房。平房人家因为接地气,除了拥有泥炉,有条件的还在灶房用砖砌了一口土灶,灶面贴了碎瓷片,看上去满清爽。炉烧煤,灶烧柴,众人一直认为大锅大灶炒出来的菜好吃得多。楼房人家较惨,没有单独的厨房,得挤在公用厨房烹饪,灶挨灶锅连锅屁股撞屁股。这种环境下的烹饪毫无私密可言,倘若一家烧肉,左邻右舍闻香难免会被勾出清口水。连公用厨房都没有,只得在自家门口摆个小炉子,通道窄的连过路都得左顾右盼小心翼翼,撞倒炉子碰翻锅,那就摊上大事了。
我前面说过,上世纪很长一段时间煤炭都要凭票供应。“文革”期间还发生过有号票也买不到煤球的事情。无疑是工作秩序乱了套,鲁祖庙相邻的大同路煤店和百子巷煤店常常空荡荡无煤可供。好不容易来了一车煤粉,居民们便挎着背篼挑着箩筐蜂拥而去。扁担如林,人头攒动,声音嘈杂,乱糟糟一片。后来看到反映解放前米店门口的抢米风潮的电影镜头,鲁祖庙有观众第二天在水站交流观后感:“怎么和我们抢煤的场面那么像呢……”
煤店本来安装有煤球机,咣当咣当运转中煤球沿着滑槽倾泻而下。煤球大小均匀,很适用炉子,唯独有点不爽的是为家猫提供了厕所。畜生讨厌,刨开煤球方便后又原样掩盖,且屡教不改。那时开煤球机的工人经常去“造反”搞大批判,机器罢工停转,民众怨声载道,一边骂一边争先恐后爬上煤车,手足并用把煤粉刨进自家背篼和箩筺,去迟了或手脚慢了,可能连煤粉也捞不着,家里将面临断炊风险。抢到煤粉的人排着长队等待过秤,磅秤旁有个泥浆桶,称完一人,工作人员便用刷子蘸着黄色的泥浆在煤粉上点个记号,这才算是完成交易。
松散的煤粉挑回家,无法直接入炉燃烧,得再行加工。米汤作粘接剂,倒入煤粉中拌匀,拍成饼捏成团搓成球悉听尊便,在露天坝晒干后方能使用。逢了太阳天,鲁祖庙老街地面到处都是曝晒的煤炭,过路人都得小心谨慎才行。晒煤最怕下雨,大雨突至,煤主人往往不顾身上打湿也得争分夺秒抢煤回家,它关系到饭菜能不能上桌,这是大事。淋几滴雨,顶多熬碗姜汤喝就OK。从前的人皮实,吃苦耐劳根本不在话下。
永远不要怀疑“高手在民间”这句经典。用手拍煤饼搓煤团,脏累不说还特别慢。有在机械厂上班的人,便用钢管、铁块、铁条焊接组合做成“煤炭枪”。把调和均匀的煤粉灌入“枪管”,呯呯呯压成整齐漂亮的段儿。这省力省事且干净的新工艺引得众邻好生羡慕,煤炭枪一传十十传百竟然风靡渝城。
后来燃气灶普及,不再烧煤,煤炭枪再无用武之地。我嫌这个铁家伙在家里碍事,随手丢进了垃圾箱。前年参观一个民间博物馆,看见了早已被淘汰的老式收录机缝纫机自鸣钟之类,竟然还有我们曾经熟悉的泥炉和煤炭枪,便深刻检讨自己太缺乏文物意识,倘若当年我家那支煤炭枪能够妥善保存且传承子孙,说不定百年后会变成身价不菲的宝贝。人家西安埋在地下的一堆泥巴做的人人马马,现在却是价值连城,去看一眼都要掏百把块钱买门票。
七十年代初期武斗到最要命的时候,煤矿停工,运输中断,煤店连无烟煤粉(我们称为“白煤)也断了供,千家万户只得烧烟煤。烟煤呈大块状,品质不纯,含有不少无法燃烧的矸石,得先一一剔除,再用钉锤敲碎煤块,所费工夫不少。有烟囱的大灶烧烟煤倒还过得去,只是担心气压低的风天,煤烟在烟囱里走回头路,倒灌得满屋焦臭。最惨不过小泥炉烧烟煤,味道呛得人涕泪四流,家家户户产生的浓烟常常将鲁祖庙整得乌烟瘴气。
记得小时候每到春节前,鲁祖庙的住户们都要戴着草帽捂着口罩,用竹竿绑着扫帚打扫“阳尘”。现在细想,一年到头烟熏火燎,天棚墙壁不粘满厚厚的烟吊灰尘那才怪。白驹过隙,不晓得打扫阳尘的习惯今人还有多少在坚持。我可是有二十几年不干这件事了。厨房长期使用清洁能源天然气,抬眼四望,屋子四壁到处清清爽爽干干净净,没有必要再劳神费力大扫除。其实还有一个字在脑子里作祟:懒。
袅袅炊烟中,鲁祖庙的日子过得平凡而恬淡。
 

作者近照及简介

吴洛加,重庆市散文学会会员,重庆市杂文学会会员,重庆市南岸区作家协会会员。从事写作40年,发表著述和文章120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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