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房时,最先让人眼热心痒的,就是那两个露台。被休闲厅一前一后隔断,一个大些,有20多平米,另一个小些,10多平米。售房小姐说:40多平米,不算面积,送的哦。一个“送”,一声“哦”,极有诱惑力。尽管后来,还多次到别处挑选、比较,多次犹豫、徘徊,但仿佛曾经沧海,心便再难容下别的了。“第一感觉”成就了那单生意,当然,也成就了这篇文字。装修是简单的,但对露台的考虑和计较,坚持得毫不含糊。最基本的想法,我要在七层楼的屋顶上,规整出一小块大地来,哪怕是缩微的,虚拟的,也得有大地的样子——要有蚂蚁细致地行走,有蚯蚓无声地劳作,有鸟儿欢快地鸣叫,有花草静默地生长。当一筐筐土被背上来,当一盆盆花草被搬上来,“各从其类”地被排列,摆放,那感觉,颇像《圣经·创世纪》里的上帝造物——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神说:“地要发生青草和结种子的菜蔬,并结果子的树木,各从其类,果子都包着核。”于是地就发生了青草和结种子的菜蔬,各从其类,并结果子的树木,各从其类,果子都包着核。现在,按《圣经》的说法,“事就这样成了”,那大地,就在书房旁边了——隔着窗户,也能嗅到幽微的泥土气息、花草气息,能感觉到花木扶苏、顾盼流转的姿态和倩影。大的那块,放置着两盆茶梅、一丛棕竹、一株盆景榕,是朋友送的。一丛油麻藤、一丛云藤,一丛金银花,是先后从市场买来栽上的,它们的枝叶,已覆满了足有10平米的玻璃凉棚。不大的花台里,是买来的几车土,一株月季、若干鹅掌柴外,还有一笼斑竹,是从老家挖来的。经了百多里旅途,它们的长势,依然像在老家的土地上:栽下时不过一根,第二年,发了细瘦的三枝;今年,居然出了六根笋,而现在,都丈许高、手指粗了。小的那块,没有花台,但大小、规格、质地不一的盆里,零乱地种着些草本、木本。两桶鹅掌柴。几盆没有悬挂的吊兰。从朋友那里分来的驱蚊草。更可喜的是,一棵栀子,今年居然开了几朵,虽是在地震期间,无人观赏的时节。一棵葡萄,栽下后头年就开始挂果,尽管多半在未成熟时,就被鸟儿啄食得差不多了。春天时种下的那苗苦瓜,结了好几根;那苗丝瓜,已收获过几次,三两根就能煮一碗汤;那苗葫芦,无数次开花、挂果,都没能长大成形,但那粗大的叶片,好歹贡献了让人眼亮的绿色。这样如数家珍地道来,不厌其烦,让人想起老家,冬闲的时候,农人计算一年的收成和得失时,多关是这样的情形。尽管早已远离那些纷繁的农事,但每当面对那两小块大地,心里倒真像农人面对春天的田野。一次次审看,一次次在心里合计,这边放点什么好,那边再摆些什么对,这个角落,那个角落,还可以见缝插针地摆放或种植些什么。没有明确的规划,也不指望有什么具体的收成,只是要那露台上,一年四季里,都能有葱郁的绿色,和生机。当然,更多的地方是空着的。能放下一张茶几,几只藤椅,可供我和家人,或偶尔前来的朋友,闲坐小憩,喝喝茶,说说话,望望天——那片土地,在七楼之上,那么小,那么突兀、生硬,几乎是虚拟的,像空中的花园。但头顶的天空,却一直那么真实、结实:该蓝就蓝,该灰就灰,该风云变幻,就风云变幻,该星月闪耀,就星月闪耀。看到过一句话,在屋顶上才能更好地仰望天空。至少,在城市里是这样。这也是我最初选择这“六跃七”的原因。在定下来要这房子时,曾跟妻说:以后要是再吵了架,你想哭,至少也不用再跑到外面去了。当时不过玩笑,但后来的事实,还真是给予了印证。郁闷的时候,或电脑前呆得太久,去那里站站,走走,看看那青枝绿叶,望望那高远的天空,天空中偶尔的流云,流云下微波涌漾的江水,心里便觉得朗阔、敞亮、洁净。古人所谓“看庭前花开花落,望天上云卷云舒”,内里的禅机,或许就是如此吧。而到夏日黄昏,一盏绿茶,几支香烟,一家人闲坐纳凉,风乍起,暮色渐深,周围的喧嚣,随着暑气热气,慢慢退去,便觉得渐入了清凉之境。若是有雨,坐凉棚下,听雨滴叩敲玻璃,叩敲那一片片绿叶,直将那些叶片,洗得越发嫩绿、亮眼,感觉自己,也仿佛承接着上天的抚爱和恩赐了。 最好的,还是朗晴的夜晚。舒适地窝在一圈藤椅里,偶尔抬头,一轮明月,或满天繁星,在浩阔的天空,或明或灭,或亮或暗。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便感觉自己坐在大地中央,像一棵庄稼,或一株绿树。一呼一吸的吞吐里,全部的身心,都融在那夜色里,原野中,渐渐成为大地的一个器官,吸纳着天地的精华——如此靠近天空,却仿佛,更接近大地。不觉间走神,想起古来的天地,浩渺的红尘,沙鸥般的自己,胡乱发一声喟叹,或几句感慨,便觉得,在城市的忙碌和纷乱里,自己心中,还蛰伏着一点思想,几缕诗情。“人历尽劳苦,但他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在这虚拟的大地上,真实的天空下,荷尔德林这话,似乎让我感觉到自己的灵魂还在,精神还在,内里的那口“真气”,还在,对生活的体验和感受,还在。而自己,在这座庞大的城市里,到底也还能够神圣地在着,有尊严地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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