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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味背叛者

 Epoch故事小馆 2021-01-25


此篇文章为#开往春天创作季#来稿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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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倩盼

 
摆在我面前的是一道青椒炒猪油渣。猪油渣很大片,由大面积半透明的肥肉和一丝炸到焦棕的瘦肉组成,夹起来在灯光下看像一片琥珀。在青椒炒一切的湖南,这道菜是最普通的组合,过去家里炼完猪油就一定会吃它。

如果按照记忆来描述,油渣在上下齿的碾压间会迸发出油水来,前调酥脆,尾调油润,是唯动物脂肪才能带来的富足感。在大辣片被父母列为禁品的童年,辣椒炒猪油渣能在荒芜的舌头上点一把欲望之火。

 
但我在下筷子之前居然犹豫了。少油少盐戒碳水的警报在脑袋里拉响,更何况这道菜太久没见了,看着竟然有点陌生。相比之下,旁边找不出具体籍贯的拍黄瓜显得熟络许多。

在青椒里翻找出最薄的一片放进嘴里,果然大失所望。我没有等来口腔里油脂迸发的那一刻,反倒被过重的油盐交加事先劝退了。一片下去,有种他乡遇故知,但故知成了骗子的幻灭感。
 
那盘猪油渣我再没吃一口。在外地吃不到正宗的家乡菜,这是一个异乡人的自知之明。毕竟在我心中,“所有湘菜都好吃”是一种政治正确,要怪只能怪厨师没发挥好。但这盘猪油渣让我心里免不了嘀咕,到底是我的问题,还是猪油渣的问题?如果有一天对故乡的味道已全然无感甚至抗拒,这是不是一种味觉背叛?
 
虽然不愿意承认“故人心易变”,但对于不少常年在外的离乡者而言,故乡的滋味的确更适合午夜梦回。北京有一家还不错的湘菜连锁店,只能说还不错,毕竟为了迎合当地口味,做了许多的妥协。

刚到北京的时候,举目无亲,楼下这家湘菜馆成了唯一的慰藉。他家有一道烟笋炒腊肉是我每去必点的菜,跟湖南本地的味道有八分像。烘干的竹笋泡发后切细丝,腊肉切薄片下锅煸,之后下笋丝炒,加大量的辣椒和蒜苗。

这道菜的灵魂在腊肉的独特香味。不同省份的腊肉在气味上是有天壤之别的,我对故土的那点思念在这一点上得到无限放大。最孤单的时候吃到它,思绪跟着气味回到了后山,砍下几根柏木枝塞进炉膛,浓烟腾起,熏得我红了眼。


最初总觉得北京的湘菜空有其形,吃完后剩下一碗油泡辣椒,却全然无味。看着同吃的北方朋友常常被辣到急吼吼找水喝,作为湖南人我常心里暗暗得意:“这算什么?已经很照顾你们北方的口味啦。”在异乡惶然许多年,我终究未吃过“辣出泪来泪也辣”的湘菜。

然而尴尬的是,当我回到家里,欣欣然期待正宗的烟笋炒腊肉来个过瘾时,却不得不临阵脱逃——太辣了!连着几顿下来,我开始默默想念那家曾被我轻视的改良湘菜馆,甚至想蘸一口北京的麻酱缓缓。
 
这件事情在我心中有着不可言说的尴尬。尽管脑子很清醒地认为应该热爱故乡的味道,身体却诚实地拒绝了。这种生理抗拒来得如此真实,在下一次吃饭的时候,一边说着辣椒炒肉真不错,一边却偷摸转向白灼菜心。我大概明白了,炒油渣没变,辣椒也没变,是我变了。

这些年我辗转于故乡以外的其他许多地方,唯独没有在湖南做过多的停留。到今天,我看过的风景,吃过的食物,早已远超出故土能提供的所有。当我绘声绘色地跟年迈的奶奶描述一样他乡的食物时,她的神色是难以置信的:“还能这么吃啊?”——一如这个小山村,固执地重复着千百年留下来的味道:

鲫鱼一定要配紫苏叶,牛肉一定少不了山胡椒油,青椒炒肉首选螺丝椒,手打的糍粑一定比机器压的好……并非食物沙文主义,而是长久的口味依赖,在舌头上留下难解的味觉编码。

 
但这样的味觉编码并不完全适用于漂泊在外的游子。味蕾在各种口味间不停浪荡,不知不觉间,固有的味觉记忆也难免会消散。当你习惯了一方的生活,再次回到故乡时,味觉上的不习惯且不说,甚至还会水土不服。在这样尴尬又残酷的事实面前,又何谓乡愁呢?
 
如果你愿意承认的话,故乡的味道或许已成为一个符号,由这个符号勾起对过去的联想,在记忆里看看来时的路。在我老家,每到冬天会做红薯干。在别处似乎少见,要先把红薯去皮蒸熟,捣烂后一寸寸把地抹在一张长方形的木板上,讲究点的还会撒上芝麻和陈皮,脱模后晒干成片。这种做法费事又费力,需要张罗全家人上手。

爸爸捣泥妈妈抹浆,我则负责偷吃,院子里荡漾着浓浓的红薯香味,甜!我记得每年的那几天,趁着大太阳,各家院门口都大规模地铺陈着棕色的红薯片,想来当年蔡伦造纸的场面也不过如此。


这样晒出的红薯片,厚薄很难一致,也有不少皲裂变形的,残缺不齐的。有的又硬又厚,在我换牙的年纪,因为吃它,还崩掉了一颗摇摇欲断的齿。但在我零食匮乏的童年,总是眼巴巴盼着爸爸给我烤一小块,等着干硬的红薯片在火钳上逐渐变软,浑身冒起焦黄的泡来,等着芝麻和陈皮的香味再度回春,等着被蜂窝煤的气味呛到脸通红。

我的乡愁就藏在这些气味里。等十多年后再想起来,家里早不种红薯了,也没几个小孩还爱吃。偶然有一次在淘宝上搜家乡特产,意外地看到了名为“湖南特产”的红薯片。那是些薄如蝉翼的机器产物,加了糖而更加软甜,无论是相貌还是口感,都远远超过了我记忆里笨拙的手工红薯片。它们可以很随意就买到,但我怀念那些冬日暖阳下飘荡着红薯甜香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和“再也回不来”相比,更悲切的是“再也吃不到”。小时候饭桌上总有一碗剁椒拌萝卜条,萝卜切条晒干,放上剁椒一拌就完事,简陋至极,我始终不懂那玩意能有多好吃。去年夏天,一位在外地几十年的亲戚回乡,在我家不管不顾地吃了一大碗剁椒拌萝卜条,就了两碗米饭。后来才得知他当时已经是癌症晚期了。在食物匮乏的过去,他们那辈人靠着剁椒辣酱的浓烈,撑过了许多晦暗的日子。
 

而今剁椒的味道没变,吃的人却光景已晚。此时美味与否的讨论已无多大意义,关键在这碗剁椒萝卜条带着他回到过去,在那些贫瘠的日子里,就着剁椒萝卜干掉一碗饭,他挽起裤脚下田,还能耕种明天。那是他生命里最后一顿剁椒萝卜条。

因此,到如今我才理解常年在外的长辈对于家乡“土产品”的珍视与执念,也许与味道的关系并不大,而是来自故乡的熟悉与安全感,那些投射在食物上的过往,让它们倍显珍贵。
 
何谓乡愁?乡愁是歌者的月亮,是诗人的船票,是孩子的红薯片,是离人的剁椒萝卜条。当我意识到与故乡渐行渐远,连味觉习惯也逐渐改变时,像是最后一道防线瓦解,我心里涌上无限的惶恐。

与其说是担心自己的味觉不适应,不如说是担心那些和故土有关的记忆,生于斯长于斯的悲欢,可能随之模糊,以至于淡忘了。这一辈子会去的地方有很多,或许有一天,这片土地于我,只是身份证上的一个地名,可回故乡的路,却总要经过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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