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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入跨境诈骗公司20天,我经历了什么

 Epoch故事小馆 2021-01-25

“现在朋友说起网络赌博诈骗,大多案例是我亲眼见过的。” 视频那一头,朋友十七迫不及待地要和我讲述她一个月来莫名其妙的经历和百感交集的情绪。对于24岁的她来说,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但她十分清醒:这场梦里竟然还有比她小很多的00后在。 十七是一名在中国留学的缅甸华裔,一个月前,她和同伴从缅甸北部的老家出发,前往缅甸南部泰缅边境的一家中国老板开的公司工作。直到现在,她也不确定这是否是一个从事跨国网络赌博的诈骗团伙。 十七的心情如同她所经历的事件一样复杂,在泰缅边境的二十多天,她怀疑,悲伤,也有感动…… 

二月,中国高校因疫情影响没能按时开学。在缅甸的老家呆了许久,十七有些焦躁:“没有事情可做,也没有钱。”

 此时,缅甸国内虽然已有新冠肺炎感染者,但依旧风平浪静,一切如常。 她想了很久,决定和同伴去找一份工作,一方面锻练自己:“体验一下生活,也想挣点钱。”  另一方面还可以打发下时间。虽然家里并不需要大四的十七早早工作和挣钱,但她觉得自己应该独立了。 正巧,十七的发小在微信朋友圈里发布了一则招聘推广人员的信息,试用期2个月,底薪6000元(人民币),还有全勤奖和提成,转正后月薪10000元(人民币)以上,工作地点在泰缅边境的水沟谷经济特区。 但高薪背后并没有多高的门槛,电话那头,公司的人事告诉她:“会玩电脑、打字快就能胜任。”十七当时觉得只要工资高,什么工作都可以尝试。

 边境,各方利益在这里交汇,情况比人们想象的复杂千万倍。 这条3000多公里的泰缅边境线的复杂和神秘程度在国际社会早已闻名遐迩,毒品、诈骗、争端和冲突在这里交汇。经济、政治、宗教和文化等多种原因让这些问题一直持续至今,难以解决。 三月一日,虽然母亲和亲人都反对,但获得了父亲同意的十七和同伴依旧按照公司人事提供的信息,前往位于克伦邦泰缅边境的水沟谷经济特区。 其实她不知道,侨资企业亚太国际控股集团投资兴建的水沟谷经济特区也像那条漫长的边境线一样复杂:缅甸第二大口岸和著名旅游胜地的标签光鲜亮丽,但面纱下面也有阴暗的现实——逃亡的难民、跨境诈骗、线上博彩…… 这个总规划面积18万亩,集科技、娱乐、旅游、文化和农业于一体的特区位于缅甸东南部克伦邦湄河畔,与泰国湄索仅一河之隔,获得了克伦邦独家博彩经营权——十七和同伴应聘的公司便是当地从事博彩业的公司之一——但合法与否他们不得而知,只听这里的人称其为“中港”。 虽然缅甸国土面积并不大,但是不发达的交通让这趟行程显得十分缓慢。 十七和同伴历经了18个小时才从缅甸北部到达泰缅边境的一个小城,并顺利地坐上了公司前来接应的面包车,又花了一个半小时才到达水沟谷经济特区。车上一共有6个人,1个是公司前来接应的工作人员,另外5名是求职者。 车厢内没有人说话,气氛异常严肃,“预感很不好”。 十七和同伴被迫交出身份证后,公司又与他们签订了劳动合同。庆幸的是出发之前得知要交身份证,两人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办了一张假身份证。 “太新了怕被怀疑,还放在地上踩了几下”。随后,他们被安排住进了员工宿舍,公司为他们准备好了床上用品。但是如果工作不满15天,这些床上用品将会折算成现金由员工承担,工作超过15天则由公司全部买单。

在泰缅边境中国人开的公司里,十七和她的同伴开启了一段他们从未想到过的生活:“像拍电影一样。” 

 “哥,我是中港彩票的,你要不要了解一下我们平台,注册后我们给你送彩金体验一下,你不需要出钱。” 上班第一天,没有人告诉十七和同伴自己应该怎么工作,办公室里虽然忙碌,但显得井井有条。 同事打电话给用户的态度真诚又和蔼。十七很喜欢这样的气氛:“都在努力工作,团结在一起。” 这个几百人的公司拥有多个线上赌博平台,每一个平台都有相应的网站,只要用户进入网站并注册账号,工作人员便能通过用户的验证码获取QQ和电话号码等个人信息。

十七和同伴所应聘的推广岗位主要负责诱惑注册的用户参与赌博,成功诱惑一人便有200多元(人民币)的业绩。如果用户拒绝参与将会持续收到骚扰电话。

 “拉黑也不管用,我们有很多电话,也有很多QQ号,如果对方骂人,我们骂得比他们还厉害。” 此外,公司还有一套成熟的话术引诱用户,尤其是最初的甜头很容易让用户上钩。 “先贴钱给用户充值,让他们在平台上体验。”用户输了,公司还会安排专门的教练引导对方赢一些回来,如果用户赢得少还可以提现,但如果赢得太多,用户的账号会立即被封号。 一次,有个用户赢了2万元(人民币)后准备提现。十七所在的工作组知道消息后立刻忙碌起来,负责封号的员工第一时间封掉了该用户的账号,负责客户服务的员工一直陪对方聊天:“哥,系统故障我们正在维修。”组长嘴里骂骂咧咧,脸上却因成功而显得高兴。 

根据分工不同,公司内部有不同的小组,每个小组由组长带领开展工作,有的负责回访,有的负责诱惑,有的负责维持关系。 工作一周后,十七因为在推广组的业绩不好被警告,不过随后另一个组长把她叫到了回访组。在这里,她的工作主要是联系超过7天没有在平台上赌博的用户,并假扮成美女与其暧昧。 其实从接触用户开始,公司就会根据用户特点精准施策:用女性身份的QQ号与男性用户交流,用男性QQ号与女性用户交流。 钱与色像一对孪生兄弟在赌博平台上交织,用户为钱而来,醉心于色。 看裸照和私处是大多数男性用户张口就来的要求,他们不仅幻想着在这里快速获得财富,也幻想着占有QQ上那位美女的身体。因此,用户即使已经不想赌博,也会在网络后面那个“美人”的引导下重归赌场。而网络背后的美女或许是个男人,或许是好几个人。 十七联系上了一位一个月没有来赌博的用户:“你不记得小美了吗,最近怎么不来玩了?” “小美”是专属于这位用户的称谓,在这个虚拟世界里,“小美”曾经给过他安慰与鼓励,给过他情感上的满足,或许还给过他性的幻想,但他不知道“小美”又换了一个人。 “我真的没有钱了,我卖了家里的房子,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亲人也不要我了,家破人亡……”没等对方说完,十七赶紧挂了电话,眼泪在眼眶打转,为了不被组长发现,她把口罩提得更高。 

十七虽然还不能确定这是违法的诈骗,但不能骗人是父母从小告诉她的为人之道,也是刻在她骨子里的信仰。 以欺骗为手段获取钱财,十七内心十分挣扎,想要放弃。但是回头一想,就像组长告诉她的:“人活在世上就是在扮演不同的角色,除了现在这些角色,以后还有很多未知的角色要演。” 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在底层的人就像是蝼蚁,当劳动不能发家致富,社会不能通过合法途径获取理想的生存资本时,人们不得不走向失序的社会。 被骗的用户如此,骗人的员工也如此,抛开对与错都是为了生存下去才汇集到这个空间。况且在有序社会,欺骗也并没有减少过半分,只不过人们给它披上种种外衣使其符合某些规则。 事实上,即便知道自己的工作是诈骗,许多缅甸青年依旧会选择干下去。 数据显示,2008年缅甸人均收入预计49.8万缅甸元,一些上班的白领的薪资大约是25万缅甸币左右,相当于1106人民币左右。 缓慢的经济发展使得缅甸依旧处于较落后的状态,十年过去,这组数据依旧符合缅甸国内的现实。缅甸最低工资标准制定委员会2018年发布第2号公告:即日起全国工人最低日薪标准统一为4800缅元(合21.1135人民币元)。 低廉的薪资水平背后却是不断增长的消费水平,仰光的物价已经和中国二三线城市并驾齐驱,小地方的消费水平并没有因为其落后而降低多少。此外,因为经济发展落后,缅甸国内并没有较好的工作选择,许多人依旧是挣扎在生存线上。 因此,“中港”这样的高薪工作自然能够让缅甸青年神往。在生存面前,正确与错误已经变得不再重要,价值判断输给了求生的本能和反抗不公的愤懑。 

十七和同伴的工作时间是中午12点到晚上12点,工作太忙,他们只能登录网课后把手机放在办公桌下的抽屉里。

 虽然很累,但十七觉得这里的人际关系很舒服,没有谁看不起谁,付出和回报也是对等的。尽管同事的文化水平并不高,随时口吐脏话,但相处起来确实“像兄弟姐妹一样”。 或许这些来自中国和缅甸的华人和华裔,都有各自走投无路的过往。 组长常常开导被用户谩骂的十七:“电话里被骂怕什么,我以前都是当面被骂的。很多人觉得面子很重要,但是对我们这样的社会底层来说,面子根本不值钱,也没有人会给你的面子。” 这位不到30岁的重庆人曾经做过销售,也蹲过工地。为了钱,他两年前带着妻子像十七一样来到水沟谷,也从十七一样的初生牛犊成长为月薪数万元(人民币)的组长,不同的是他在工作上又理性又绝情。 贫富差距所带来的不仅仅是生活方式的不同,还有穷人和富人不可调和的矛盾。 组长没有悲天悯人的情绪,也不会觉得那些用户可怜,一方面许多用户确实有钱,另一方面这些用户也是打着歪主意来到平台——尽管也有很多人确实无辜。“劫富济贫”一直是江湖人士推崇的高尚,挣富人的钱也让公司的员工觉得并无愧疚。 高尚与堕落的价值标准在十七的心里又一次被打破——这群见不得光的底层“俗人”却能够真正体会别人的心酸与无奈。 下班后的员工宿舍里,组长两口子和老员工经常会叫十七和同伴去喝酒吃烧烤,十七想给钱,但每一次都被组长拒绝了:“你们有啥钱。”这些小事,常常让她感动不已。 其实,到公司参与制造赌博骗局的人基本上都是低学历和无法从正常社会获得生活资本的人,像十七和同伴这样的大学生来到这里完全是意外。 十七的宿舍住了五个人,除了她,还有三个来自缅甸的华裔,她们是亲姐妹,分别是15岁、17岁和19岁,还有一个是这三姐妹的表妹,来自云南德宏,今年16岁。与十七体验生活为主挣钱为辅不同,她们完全是为了钱而来。 三姐妹的家在缅甸一个落后的农村,因为家庭贫困没有办法继续读书,只能提前步入社会挣钱帮补家用。 对于新手来说,这份工作不仅工作时间长,还要面对来自良知的叩问和被谩骂的心理压力。 不到一周,15岁的妹妹和19岁的姐姐已经几近崩溃,决定告诉父母自己的遭遇。但刚要说出口,17岁的老二一把抢过手机挂了电话: “你们要干什么,不知道爸爸妈妈每天很辛苦吗!还要让他们担心。” 十七在旁边差点哭出来,虽然不喜欢这三个满嘴脏话的小孩子,但她觉得她们无比勇敢。“我挣了钱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旅游,她们想到的是给父母汇款。” 十七也没有告诉父母自己的遭遇,在水沟谷的二十多天,母亲每次打电话来都要询问工作内容:“不好干就回来。” 但她越来越习惯这样的生活,也越来越习惯同事之间的小感动,虽然“不可能和他们成为好朋友”。其实情感背后的现实也有些残酷,十七听说之前就有员工因为不听话被安保用枪打死了,身在边境,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外国人的消失。 公司员工都是来自中国和缅甸的年轻华人和华裔,纹身和香烟是他们的标配。公司只招聘这两类人出于多方面的考虑,或许是因为语言沟通没有障碍,或许是身在异国的华人是死是活都掀不起风浪,又或许是其他种种不为人知的原因。 三月中下旬,疫情在全球范围内爆发,缅甸也没能幸免。 远在缅甸北部的爸妈逼着十七赶紧回家。“虽然赚钱很重要,但是不能让父母担心。” 最重要的是十七已经不想再继续违背自己的良心,二十多天以来她一直找各种借口没有参与赌博骗局。但借口就像公司的话术一样总有用尽的一天,十七和同伴最终决定领了20多天的工钱后离开。

站在公司楼下,十七感觉这一场梦是生活的一部分,又觉得自己只是一名骗局里的旁观者:“我还有点舍不得,对这里有了点感情。” 一旁的同伴冷冷回复:“这种地方不配谈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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