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姥姥的针脚儿

 新用户21671hit 2021-01-27

姥姥的针脚儿是让妹妹破涕为笑的花布棉袄。

姥姥在很小的年纪,就会做针线活了。家里姐弟三人,姥姥是长女。夜里,每当家人鼾声四起,灶膛里的蛐蛐拉起了弦子,姥姥便偎在母亲身旁,一边挑着洋油灯,一边看母亲做针线活儿。“啾……啾……啾……”突然,飞机的轰鸣划破了长空,母亲一个趔趄,跨下炕沿儿,只顾往茅厕跑,险些打翻针线笸箩。姥姥应声卧倒,身体紧贴着炕席,连呼吸声都让她胆战心惊。 母亲走得急,屋门大敞,一阵冷风灌入,豆大的灯火随之跳跃,姥姥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家里,不是在野外。母亲还没有回来,可怜她因日军的飞机常来偷袭而落下小解失禁的毛病。于是,姥姥捏起针,学着母亲的样子,往头皮上磨几下,缝上几个针脚儿。谁知,姥姥的针脚粗笨无序,像是队伍里几个调皮捣蛋的孩子,扮出鬼脸,惹姥姥生气。母亲是个老实本分的女人,她从不顶撞丈夫,更不责骂孩子。她接过针线活,挑起那几个针脚儿,教姥姥重新缝制。后来姥姥就把针脚走得越来越整齐了。直到把针线活从母亲手里接过来,针脚已经变成了等候检阅的仪仗队!

那个年代,农民手里没有土地,为了糊口度日,姥姥和父母一起,在地主家做长工。地主家的少夫人有慈悲悯人的情怀,她看姥姥的年纪和自家长女相仿,便将长女穿剩的旧衣服差姥姥洗干净,送给姥姥穿。麦收之季,大人们都在场院里干活,昼夜不停。晚上,哄弟弟妹妹睡下,姥姥又拾起了针线活。她把少夫人送的旧衣,裁成弟弟妹妹的尺寸,再走满针脚儿。那针脚儿好比南飞的雁。新裁开的地方,针脚排成“一”字;有破洞的地方,针脚又围成“花朵”……

月光像流淌的水银,透过窗棂,铺满了炕席。近几日,妹妹总是无端哭闹。此刻,她又在低声抽泣。姥姥便放下针线活儿,塞了塞妹妹的被角。突然,目及之处让姥姥寒毛竖起,妹妹的耳洞里怎么有活物?姥姥定睛再瞅,一点儿不假,真得是活物!于是姥姥背起妹妹就往邻居张大娘家跑。到了张大娘家,妹妹的耳洞里已空无一物,想必是一路的颠簸,惊扰了那活物。根据姥姥的描述,张大娘断定是妹妹的耳疾招来了绿豆蝇,往耳洞里下了卵!按照张大娘嘱咐的话,姥姥采摘了鲜桃叶,用刀剁碎,装进布袋,拧出绿汁。将绿汁滴进妹妹的耳洞,果然,那六条活物翻滚着身躯出来了!因救冶及时,妹妹的左耳虽然失聪,却没有落下更大的残疾。 看着妹妹又安静的坐在小板凳上,姥姥拿出刚刚做成的花布棉袄,给妹妹穿上。被耳疾折磨的精神恍惚的妹妹,终于笑了,像是一只撒欢的小鹿,在阳光下蹦蹦跳跳。
姥姥的针脚是小儿身下的棉布小被。

媒妁之言,姥姥认识了我的姥爷,只听媒人说姥爷是八路军,姥姥就嫁给了他。诚然,姥爷是位优秀的军人,孝顺的儿子,却不是一个好丈夫。在那个婆婆当家的年代,没有丈夫的呵护,姥姥成了婆家的长工。财政大权被婆婆攥在手里,姥姥的孩子只在新年才换上一身新衣服,而平时多亏富足的邻居救济。姥姥有余力常帮邻居做针线活,她巧手走出的针脚,深得邻家老太太喜爱,于是老太太便将旧衣物送给姥姥。姥姥欢喜,将它们重新裁制,做成漂亮的衣服,给孩子穿。而穿破的衣服,姥姥又裁成小块,拼成被面,铺上棉絮,做成小被,给即将出生的孩子。正当姥姥在小被上面飞针走线,一阵剧痛让她浑身抽搐,针头扎进了指肚。姥姥一边含着指肚,一边挪下地来。填锅烧水,待柴火燃尽,热水翻滚,姥姥却痛失知觉,把水瓢扔在了浪花上……就这样,姥姥的第一个儿子生在了灶膛里。因为是男婴,婆婆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母亲笑了,我的姥爷也笑了。那几日,姥姥留在家里,一边伺候襁褓中的小儿,一边端着针线笸箩,把破衣烂衫,都走满针脚儿。

二月的天气,春寒料峭,冰雪未消,人们就开始为耕种披星戴月了。这一天,天还没亮,小儿便开始哭哭啼啼,焦燥不安。婆婆的屋里,几次传来咳嗽声,厉斥一般,姥姥只好放下手里的活,抱起小儿,轻轻拍他,低声唤他。当小儿的脸凑近,姥姥吓了一跳,她又贴紧小儿的额头上,顿时慌了神……“啊!啊!”她叫喊着,把小儿放回炕上,解开小棉被,扑面而来的是小儿红褐色身体冒出的热气。“娘……娘……娘……”姥姥对着婆婆的窗口大喊,“大清早上,叫唤什么?“”孩子……孩子……好烫啊!“姥姥近乎哭出了声音。“别吵吵了,有啥用啊?!还不背着上药铺!”婆婆 屋还是没亮灯,姥姥定了定神儿,包起小儿,又拽过一条大棉被裹在外面,便踱出了家门。月子里的姥姥披散着头发,一跑狂奔,任冷风穿过单衣,灌进身体。“这孩子,白瞎了!”大夫说白瞎就真的白瞎了,因为他白天黑夜,风里雨里,背着药箱子穿梭在十里八乡之间。大多时候,他来了,病去了,所以他是好几代人心中的神医。小儿走的时候,身体已经凉透了,姥姥又给他重新包了包那个棉布小被,被面那白色的针脚儿,还是白色的。
姥姥的针脚是学子手臂上的一只暖袖。

除去夭折的小儿,姥姥还有五个孩子。属我 的大姨和二姨年纪最长,学习最好。当我的母亲和哥哥弟弟跟着大人进生产队挣工分的时候,大姨和二姨考上了县一中。一中离家三十里地,求学之路,两头不见太阳。冬季最难熬。因为棉衣小了,挂在肚脐之上,袖子短了,露出半截手臂。冷风像利刃,割裂了她们的手背。晚饭时,家人围坐在桌子旁,姥姥看见闺女那裂开的手背,只好把脸深深埋进汤碗里。俗话说“虎老了不咬人“那是因为年纪大了更有慈爱之心。虽然婆婆老了,可她还是不愿意拿出几分钱为孙子孙女们扯上几尺花布,做件合身的棉袄。姥姥一生顺孝,也就无计可施。只好把旧裤子,剪下裤管,铺上棉絮,走上针脚,制成两只“暖袖”,大姨和二姨每人一只。暖袖是姥姥的叫法,我从第五版《现代汉语辞典》里并没有查到这个词,可是在老家十里八乡都这么叫,我也就姑且这么用着。有了暖袖,大姨和二姨的冻疮缓解了不少,任寒风发狂,却无奈于针脚儿铸成的“铜墙铁壁“!后来,她们都考上了大学,如今团聚在一起的时候,她们总说起自己那只暖袖和暖袖上密实的针脚儿。
姥姥的针脚是“公主“身上的花边美衣。

等我长大了,姥姥变老了,姥姥变老了,终于有了自主花销的钱,于是,我尽享了姥姥用针脚走出来的幸福。我的母亲婚姻不幸,我从小跟着姥姥长大。为了哄我开心,姥姥在阴雨天得闲,给我做布娃娃,又为布娃娃缝制美丽的衣裙。有的是大人的螺纹袖口改制,有的是花被面的一角裁成……件件精美,让我都忍不住想往自己身上穿。于是,姥姥又在集市上扯花布,为我做新衣。有件粉色的上衣,我记忆最深,衣身前襟用白色细布条镶成木耳花边,花边的底部走着均匀有致的针脚,样式新颖,做工精致。儿时,我最甜美的记忆,便是穿着姥姥做的新衣,穿过人们的赞美声,那一刻,我是公主!
姥姥的针脚是老伴身下的几个枕头。

我的公主命一直延续到姥爷离世。那一年,当我回到家乡,姥爷已经病重。他摊在炕上,全靠姥姥照顾。只有当我领着皮皮(我的女儿)回去的时候,姥爷才有力气,用胳膊撑起半个身子,摸出枕边一块水果糖,放在小皮皮的手心里。看着皮皮把糖块放进嘴里,仿佛他也尝到糖果的味道,那瘦骨嶙峋的脸上,才露出微微的笑。

姥姥给姥爷做了高矮不同的几个枕头,每一个都走满了整齐密实的针脚儿。姥爷躺久了,身下就换上高枕头,半躺半坐;坐累了,再换上矮枕头,平躺下歇歇腰……每天就这样换来换去,姥姥跟着日夜操劳。直到有一天,姥爷的病情恶化,滴水不咽,家人协商一致,拨打了120。临行前,姥爷不顾众人的反对,非要带着那几个枕头,随行的护士也劝不下,只好将姥爷和他的枕头装满了救呼车。姥爷住院日子不长,却是每天度日如年。一到疼痛难忍的时候,就央求更换他身下的枕头。每次帮他换下,姥爷总长长的舒一口气,仿佛那几个枕头是他的灵丹妙药。医生和护士良策尽施,姥爷还是滴水不进,只能靠输营养液来维持。因此,姥爷饥肠辘辘,每当有人在他面前吃东西的时候,姥爷就会不停的咽唾沫,眼神中露出抢夺食物的寒光,所以姥姥从不当着姥爷的面吃饭喝水,每一顿饭都是在姥爷睡着的时候快吃几口,草草了事。寝食难安兼劳累过度,让姥姥消瘦成一副骨架,眼神浑浊无光。

直到一天早晨,我刚走上楼梯,便听到嘤嘤的哭声,我一个箭步冲到姥爷的床前,他的眼角流下了最后一滴泪!姥爷终于“睡了”,没有呻吟,没有打嗝,没有难忍的饥饿,没有轰隆轰隆的嗓声。他,安静得睡了!只是一个晚上没有见面,姥爷已经脱掉了病号服,换上了姥姥为他缝制的缎面棉衣棉裤。我扑到姥爷身上,沿着棉衣上的针脚儿,抚摸他尚留余温的身体,一串一串的回忆,任由眼泪穿起……

姥爷走了,但姥爷无憾!我的姥姥用手中的针脚儿,赶制了他满堂的儿女和一生的幸福。此刻,一切都是圆满的。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