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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联。上世纪三十年代末的一天大早。列宁格勒西郊一个杂草丛生的院落，一列长长的队伍。队伍里不时地传出嘤嘤的哭泣，深深的叹息和低声的祷告…… 她们多是女人，老少不一的女人。 她们在等待当地的“契卡”人员宣布今日要处决的“罪犯”名单。 她们在痛苦地等待，为儿子，为丈夫，为父亲，为亲属…… 一位容貌端庄，神情肃然的中年女人一会儿望望天空，一会儿低头默祷，看出来她在极力地控制自己的感情，可是，她内心的哀痛还是从她绞着的双手，眼角的泪痕透露出来。“上帝呀……我的上帝……” 一个半月前，她的儿子被从家中带走，从此杳无音信。 最近一年多来，苏联各地的“肃反委员会”天天在抓人，在杀人，俄罗斯大地被鲜血染红…… “安娜·安德列耶夫娜，是您吗？”她身后有人凑近她的耳朵，声音极低地跟她说话，而且郑重地称呼她的名和父名。尽管她用帽子、披巾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还是被人认出来了。“我，不，我们全家都崇拜您，读过您的许多诗篇，我们知道，您是在代天父说话……”那人继续说。 诗人阿赫马托娃慢慢地回过头来。她看见身后站着一个干瘪的老太婆，她也用厚厚的头巾蒙缠着脖子和头脸，被泪水泡久了的眼睛已经发红、溃烂。 “昨天我就认出了您，可是，我怕冒失地打搅您……”她望着阿赫马托娃，那目光好像濒死的人望着自己的救主。 “没什么，”阿赫马托娃拉拉披巾，“现在咱们都是一样的人……” 小老太婆犹豫着，好久才说：“您能不能把这一切写下来？” “我能！……” 阿赫马托娃的话，使小老太婆的眼睛闪着亮光，可也有点儿吃惊。“我一夜几乎没睡，一直在想，在想……这真是一个可怕的时代！必须有人把它写下来，记下来，不能让人忘记！……”说着，她哭了，细细的脖子和骷髅似的头在不住地颤动。 阿赫马托娃有点慌，她不知怎样安慰这个被灾难弄得不知所措的可怜的人。 “好人，您如果真地能把这些事记录下来，那是功德，我主会保佑您的！……”说着，她四下张望，泪水又下来了。 “好人，您知道，我痛苦呀，一想起我的儿子来，就痛彻心腑，您也这样么？” “当然，我也是痛苦的。”阿赫马托娃说，“不过比您稍好一些……” “我的好人，”小老太婆凑到阿赫马托娃跟前，紧紧地抓住诗人的胳膊，“想起儿子在监狱中受的酷刑和他在将来可能的遭遇，我受不了，我想更早地以死来求得解脱……” “您知道您的身份么？”阿赫马托娃想了想，忽然严肃地这样问她。 “我叫伊琳娜，是教师，几十年来，我在一家小学里教书……” “不，您现在的身份是圣母，一位圣母！” “怎么，我是圣母？……” “是的。”阿赫马托娃说，“你是圣母，我也是圣母，我们都是那伟大圣母的化身！您想：我们的儿子、女儿、丈夫和父亲，为了拯救亿万受苦受难的人而在监狱中煎熬着，将来的某一天还会被钉在‘十字架’上……我们难道不是圣母么？” 伊琳娜一下子愣住了，久久之后，她才慢慢地说：“是呀，是呀，……我们是圣母，真的是圣母！……” 阿赫马托娃搂着小老太婆的双肩，在她的耳边吟咏了四句诗。 “死亡之星在我们头上高悬， 无辜的俄罗斯在痛苦中痉挛。 她被踩在血淋淋的皮靴之下， 她在黑色的马露霞的车轮下辗转！……” “马露霞”是女人的名字，和“契卡”抓人的黑色警车谐音，于是人们苦涩地诙谐地这样称呼它。 “可是我怕呀，好人！……我怕那一天果真到来！” “如果您真地化身为圣母了，你就会好些，并敢于迎接它……” “真的么？” “真的，这很灵验的！” 于是，阿赫马托娃又给小老太婆吟咏了几句诗—— “我那么近的将他看个仔细， 我把他贴在心口，搂在怀里。 他那圣洁的血悄悄地给我力量， 骄傲和自豪像阳光充满心底！ 神圣的玛利亚俯身抚慰着我， 刹时间，我全身辉耀着神迹！……” 伊琳娜凝神专注地默诵了好久，最后，她说：“好人，我能够背诵了，心情也好多了！——我能够把这几句诗悄悄地传给咱们的姐妹么？让她们也尽早地减轻痛苦！” “好的，好的，您就这样做吧，很灵验的！” 事情十分神奇。几天后，阿赫马托娃的这几句诗，传遍了这支不幸队伍中的每一个人。她们不再愁眉紧锁，眼泪婆娑，而是凝重端方，不卑不亢。看来，圣灵已经降临到她们身上。一支歌在她们中间低低回响，歌词是阿赫马托娃的，那么歌曲呢？谁也没有探寻，大家都知道不幸的人群中什么才子都有…… 几个月后，阿赫马托娃迎着伊琳娜那期盼的眼睛说：“您所要的那首长诗写出来了!它记录了敌人的罪行，反映了苦难人的心声……” 小老太婆紧紧地抓着诗人的双手，眼睛亮亮地问：“我……我们能不能看一看？” “不能。”阿赫马托娃说，“您知道，我不能写在纸上，那会被敌人搜去，我只能记在心里。每过几天，我就得从头至尾地背诵一遍，以免忘记。” “好人，我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伊琳娜脑子转得飞快，“我找几个可靠的人，您分段地传授给我们，让我们与你分担这一重任。等形势转好——我相信上帝会让我们等到那一天的！——那时，我们就将长诗凑合起来!——您看怎样？” 阿赫马托娃很高兴，她同意了。“我相信是上帝让您想出了这一绝妙的办法！” 可是上帝让她们等待得太久了，十几年过去了，黑暗仍然如磐。这期间，她们的许多亲人被处决了，有的“等待者”本人也被上帝接去。可是这些被上帝拣选的坚强女人，仍然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在这十几年中，她们尽量地多记，把同伴的诗句也尽量背熟，有几个人已经能够背诵全诗了。因为她们已经想到会有一些出乎意料的不测…… 直到二十多年后，天空中的乌云才慢慢散去，人们没有忘记阿赫马托娃这位伟大的女诗人，开始回忆她，赞扬她，搜集她的作品。 当年背诵、记忆阿赫马托娃《安魂曲》的老太婆只剩下三个人，但她们完成了诗人的嘱托，将《安魂曲》终于凑集成篇，大型文学杂志《涅瓦河》抢先发表，诗篇立刻轰动了整个俄罗斯! 这时，阿赫马托娃已经在苦难的俄罗斯大地下面沉睡二十一年了！ 2016-6-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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