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新湖南客户端.十点读诗 阅读:82582 2021-02-01 10:37:19 作者丨陈惠芳 1 又是年关。 指间流失的光阴,也在背脊流失。 年味浓,年味淡。 冲出雾霾,冲出中度污染的长沙城, 穿越宁乡,抵达流沙河。 两个余小时,经历了天地的深浅。 混沌初开。霾散了,雾也散了。 澄明的阳光勾勒了故乡的轮廓。 92岁的母亲,拄着一根手杖, 在路边等我。 58岁的满崽,接力了 母亲的一头银丝。 2 母亲的身影,投放在地上, 像一团毛线。 仿佛,童年时的纺车, 又在三更半夜响起。 我扶着母亲进了堂屋。 抬头,父亲在上。 父亲以扁平的面容注视我。 那副老花眼镜,在背后山上, 陪着父亲,翻看宁静的黑暗。 满心欢喜的母亲, 泡了一杯巴酽的茶。 院子里的井水,摇一摇,总有。 3 母亲的银发从帽沿露了出来, 像弹匠弹出的棉花。 下雪天,年轻的母亲还在田里忙活, 落在青丝上的雪花,不叫雪花。 母亲纳鞋底时, 喜欢拿针头在头发里蹭一蹭。 我穿着布鞋,早已走了千里。 此刻,母亲端详着我, 摸了摸我的双鬓。 水牛犁田,也留下了这样的印痕。 那些被翻卷的泥土, 黝黑,深厚。 4 我对母亲说,照一张合影吧。 小木椅,还是父亲坐过的那张。 父亲的余温,散失在4年前的风里。 母亲说,太阳大, 照得脑壳发晕。 我看见阳光几乎爬进了堂屋。 我们坐在一个阴阳各半的扇面上, 母亲像一个淑女。 母亲看了看合影, 只说了一个字:像! 5 照了相,母亲到里屋去了, 拿出了一个长方形的布包。 包了三层。 打开一看,我惊呆了。 原来是父亲生前以儿孙的口吻, 亲笔写的祭母文。 熟悉的字体,像一枚一枚图钉, 钉在了我的眼睛里。 久违的家书,蜂拥而来。 7页,满纸酸甜苦辣。 身边的母亲,纸上的母亲, 互换,交替,重叠。 呕心沥血的母亲啊, 一生都在挑着一捆一捆稻草, 晒干,垒高。 儿孙满堂,多么像一线草垛。 6 我依偎着母亲, 一字一句读着祭母文, 穿行在父亲的回忆里。 好像生死,只是平常的远近。 父亲的叙述,有血,有泪, 有叹息,有欣慰。 清贫、压抑的年代,养不活的年代, 我居然被养活了,成了大人。 如果母亲挑着一百多斤担子, 打胎成功; 如果我睡在脚盆里三四天,奄奄一息, 停止呼吸; 如果没有老郎中偶尔路过, 用了削尖的马头肥皂,插通了气; 如果没有一点点天意, 没有寒冬里挤进来的春天。 我不是我。 我只是大雨中的一粒雨滴, 我只是大地上的一粒微尘。 4斤多重的闷生子,微不足道, 居然有超乎寻常的生命力。 58年后,还能与母亲一起读祭母文。 7 父亲喜欢睡木板床。 先是铺稻草,后是铺棉絮,都睡得安稳。 现在,父亲睡在背后山上, 睡了四年,一直要睡到亲人们围拢, 一家人再次团圆。 在坟前,我点燃了一支烟。 父亲的食指和中指是蜡黄的。 囊中羞涩。从经济、飞马、沅水、岳麓山, 父亲把所有便宜的烟抽了个遍。 最后,自制了一个卷烟的滚筒。 每一次,母亲都说:少抽一点。 父亲很听话,回复:这是最后一根。 一转背,我又递给父亲一根,父亲接了。 父子相对而笑。 坟头上的烟燃尽了。 一点点白色的灰,堆在那里, 像父亲刮掉的胡须。 8 大哥也70岁了, 一直跟母亲生活在老家。 十几岁被迫停学,种田、挑煤、修水库, 陪母亲站台挨斗,苦尽甘来。 敬一杯酒,敬一敬老黄牛。 大哥喝20度的米酒, 我喝54度的红星二锅头。 母亲望了望首尾相接的儿子, 微微地笑了。 哥俩沿着楚江,走了一个来回。 河床的格局,没变。 几十年的水,不知流到了哪里。 不写诗的大哥走在前面, 写诗的小弟走在后面。 打了赤脚,涉水而过, 诗歌的楚江,更像长篇。 9 我又要回长沙了。 母亲蹲在阶基上, 将鸡蛋一个一个,轻轻地放在小纸盒里。 一边放,一边说:这是绿鸡蛋,煮了吃营养。 母亲耳背,眼睛尖。 一个稍微破了一点缝的鸡蛋, 被母亲捡出来,放在小纸盒的最上面。 92岁的母亲啊,倒计时的母亲啊, 一遍一遍叮咛:路上小心点。 小心鸡蛋,小心风雨。 关上车门,摇下车窗, 母亲喊了一声:多回来看看啊。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不可预测的日子,会呈现怎样的情景? 那一叠祭母文,在我的眼前晃动。 我祈愿,还能跟母亲一起 读到最后一页。 2021年1月31日 [责编:刘瀚潞]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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