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散文||与贫穷掰手腕【征文】

冬歌文苑 2021-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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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贫穷掰手腕

提起小时候，我好像对贫穷没有太多的感触，因为从来没为吃饭而愁过。父亲一直做村里会计，母亲很能干，做饭好吃，家里又干净、宽敞。电影队下乡放电影，都是住在我家的。不管县里还是公社的工作组，只要到我们大队，吃饭的点就安排在我家。家里经常有客人，伙食是集体报销的，母亲做饭付出点辛苦，但我们全家可以蹭到相对丰盛的饭菜，也算是讨了很大便宜。

我和同年龄的农村孩子相比，真的没有吃过苦。等我上师范的时候，姐姐已经大学毕业，那时我每个月的零用钱就有一百元，是同学中的有钱人。直到认识我老公，我才对贫穷有了真真切切的感受。

1993年我师范毕业，走上工作岗位。一位年长的同事替我介绍对象，一听竟然是熟人，他就是我们教育办公室的办事员小董。我看到他平时穿衣服比较土气，个子矮矮的，妈呀，与我梦想中的180身高男友差老远呢，当然就没了下文。半年后，我们校长再一次牵线，竟然还是小董，那天校长对我说:“这孩子呢，父亲去世早，母亲改嫁，家里经济条件肯定不好，但是在这样环境里，能读出书来，还是了不起的。”平时和大家说说笑笑的小董竟然是这样的身世？他太可怜了!我瞬间觉得自己就像个爱的小天使，开始展翅飞翔，我要去拯救小董了!当然，还有更重要的想法，那就是觉得他一定很能吃苦，懂得珍惜。同事、朋友没有人相信我和小董谈恋爱了，觉得我再不讲条件，也不至于这么不介意吧。

和小董谈了几个月，关系基本确定后，他第一次要带我去他家。我有点怕生，他说怕什么，家里只有奶奶。我想想也是，他可能也想让老人高兴高兴，去就去吧。

那天，我们提早吃了晚饭，小董借了同事的摩托车，载着我回家。到家时，天差不多要黑了。从我跟着他踏入屋子的瞬间，我完全被现实打得发懵，因为那还是我小时候见过的村上最穷人家的模样。三间很小的瓦房，墙壁外面看起来是红色的砖，但那只是用砖包装，里面其实还是土墙。朝南的房子，东面一间用土墙隔开，这样就形成两个空间。

进门时，我一脚好险踩空，泥土的地面是坑坑洼洼的。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到对着门的是他奶奶的一张床，床旁边是一张歪斜的年代已久的桌子，上面放着老人的日常用品。烧草锅的位置堆了很多草，足够烧一个星期的模样。南墙边还有个小缸，上面用芦苇编的席盖在上面。他的家里是这番景象，是我无论怎么也想象不出来的。

小董的奶奶七十多岁了，身材矮小，又很清瘦。她见到我非常惊讶，显然她根本不知道小董要带我回家，但看得出，老人很高兴，和我说话时，一直盯着我看，一直无法抑制地咯咯笑着。

晚上，小董去后庄他三叔家睡觉，安排我就在他家东头房间休息，家里其实也就仅有这么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屋里没有装电灯，但我借着外面的灯光隐隐约约看到北墙边都是烧火用的东西，好多玉米芯，堆积起来的棉花秸秆，还有一些整整齐齐捆起来的小树棍。

我睡的床上方有一顶旧的蚊帐撩上去的。那时快到冬天了，小董的奶奶为我铺了厚的棉被，我把外套脱下来盖在被子上，才躺到被窝里不久，突然一只老鼠从上面掉下来，砸在我被子正中间，从重量上感觉像猫那么大。那叽叽的声音让我顿时困意全无，但我又不敢起来驱赶，因为我看不见它跑到哪了。我在那么黑的空间里，紧张而又无助。我怕老鼠咬我，赶紧把头蒙进被窝，可是，很快就能感觉枕头上又有老鼠窜过。过一会儿，我床四边的木头框上，老鼠在追逐打闹，动静很大。那些柴火堆中还有不少老鼠仍在叽叽乱叫，我又怕老鼠从我脚底拱进被窝，就用脚死死踩着被子另一头。我就这样硬邦邦地躲在被窝里，铆足了所有力气，不知道坚持到几点钟，我哭了，在被窝里默默地流泪。因为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小董的家里会是这样的。

天快要亮了，老鼠的动静小了，我能看到床旁边的墙上有巨大的裂缝，从上到下，我真的害怕房子倒了，把我砸死。我从来就不是嫌贫爱富的人，但是，我实在受不了了。吃早饭前，小董从他三叔家回来，我有点埋怨他，说我一夜几乎没有休息，心里难受。他答应我，以后回家，我们都不在家过夜。

随着我和小董更深入的相处，我了解到小董更多不为人知的艰辛生活。

小董的父亲年轻时就患肺气肿，从记事开始，小董就知道他家是村里最穷的。除了冬天，其他季节他们兄弟俩都光着脚。他父母也常常外出干活挣钱，把两个孩子扔在家里，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家里的经济从来没有一点起色。父母不在家，小董就把田里的菜拔一点回家煮着吃，能这样吃一个月。他上中学时，暑假里就走街串巷卖冰棒，贴补家用，自己从来不舍得吃一根。只有天要下雨了，冰棒卖不了，眼看要化了，他才大口大口地吃。他曾经一个暑假都是下面条，炒韭菜，解决他和弟弟的午餐。为了多一点生意，他常常挑中午最热的时候出去卖冰棒，有一回中暑晕倒了，被路人送进了医院。

虽然家庭条件差，但小董学习成绩一直很好，从一年级起，每个学期基本都是年级第一名。他经常付不起学费，会计就会在某个时间段去班级催。点到他名了，他就回家躲一个多星期，等学校催学费的事情过了风头，他便再去学校。从小学到初中，他躲学费的事不知发生了多少回。到了初中，小董最高兴的是他们学校每学期考试评奖都发奖金。他常常是没有交学费或者只交一点点，但到学期末，他都能多赚回来。从初一开始，他就用奖金给家里买锅了。有时得的奖金多，还可以在过年时多买一些猪肉炸肉圆。

初三下学期，小董刚刚四十岁的父亲去世了，大家都怕小董受这件事的打击而影响学业。悲伤欲绝的奶奶和小董的妈妈谈到了最现实的问题。老人觉得儿子没了，但两个孙子不能再失去妈妈。她希望小董妈妈找个男人上门，把两个孩子拉扯大。

初三中考，小董考上师范学校了，相当于捧上铁饭碗。学校当年六个班只考上三个人，他是第一名。可是，等小董上了师范，国庆节回家时，才知道妈妈火速改嫁了，离小董家只有二三里路。改嫁后的妈妈已经完全忘记了小董，还有正在读小学六年级的弟弟。从此以后，妈妈虽然近在咫尺，却从未有过一句嘘寒问暖，再没有给过一分钱。母亲和孩子就这样断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我问他那时心情怎么样。他说，父亲去世的打击也没有母亲改嫁的打击大，因为那时，他特别无助，觉得自己没有家了，孤苦无依。七十来岁的奶奶搬到他家住，担起母亲的责任。更让小董痛心的是，弟弟还小，奶奶管不了他，他已经辍学，开始与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接触，赌博、打架、斗殴，走入歧途。

小董读师范一年级时，弟弟离家出走，小董叔叔去学校告诉他，让他去找弟弟，可只知道弟弟在浙江，并不知道具体地点。心急如焚的小董向学校请了一个月的假，他的班主任对他非常好，知道他家庭情况，班级师生每人捐一点，为他筹费用。他在浙江二十多天里，舍不得吃，每天只吃两顿，而且都是挑最便宜的饼，渴了喝自来水。晚上，他根本没有钱住旅馆，就躺在车站的椅子上，找暖和的地方过夜。

在师范读书的三年，是小董一直牵挂弟弟的三年。但是有骨气的他，便再也没有向母亲求助过。

小董没有学费，奶奶就向最近的亲戚家借。有一年寒假，眼看着就要开学，小董的学费还没有着落。奶奶看到她大女儿家正好卖猪，而且大女儿家就在同村，条件很好，奶奶就去开口了。小董的大姑姑一分钱没有给，从此，奶奶活到95岁，临死都不和大女儿来往。为了小董，奶奶一向很有自尊的人，不得不求人。为了小董读书，奶奶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

小董能勉强有学费就不错了，哪有什么零用钱，好在师范学校是有助学金的，饭菜票每个月按时发，他的生活可以维持。小董每个学期只有五块钱零用钱，他需要买牙膏，还有不得不买的是鞋子。他的鞋都是把底穿得薄了，通了，用硬纸板垫些日子，已经没法再补了才买。他读师范的三年，从来没有买过零食，我经常吃的萨其马和鱼皮花生，他说没有尝过是什么滋味。我问他当时馋不馋，他说馋又怎样，已经习惯了。

小董师范毕业后，走上工作岗位，可是，每次介绍对象，女孩只要打听到他家情况，人家就拒绝了。为了解决小董的个人问题，熟人帮了小董忙，让他挪个位置，把他调到我们乡镇。可我偏偏就看中了他吃过苦的优点，并且格外怜惜他。

1995年，我和小董结婚了，用的是学校分给我们的一间职工宿舍，另加一间厨房。结婚一共花了一万来块钱，全部都是他从单位借来的。我们当时工资还不到五百，而且常常不按时发，有时积压半年发一次，又加上不明原因的克扣，我们的生活费都常常成了问题。

就在那段最难受的日子后不久，小董决定买电脑、打印机还有油印机，一共一万多块钱，这惊人的数字把我吓一跳。他说，不能坐以待毙，我们开个打字社。然后，他开始学五笔字型打字法，向人家请教怎么排版，编辑，无数次试验，失败了重新来，他经常要捣鼓到夜里十一二点。很快，我们的打字社就开业挣钱了，生活好像活络起来了。

打印社开了三四年，到2000年，很多单位都有打印机，我们的打印社便关门大吉了。不甘贫穷的小董又开始靠栽树，育树苗挣钱。反正只要有渠道，他总是想在不影响工作的前提下尝试一下。

偶然的机会，小董在网上出试卷，请连云港市中学数学教研员修改，经专家指点，小董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网上只要有人约教辅稿件，他积极报名，困惑的地方，就向资深的作者请教。每天晚上，每个周末，他都刻苦钻研，潜心写作。付出终于有了回报，小董第一笔稿费就是3400元，把我和他高兴坏了，我们那时工资不足八百，这真是大钱啊！于是他让我买衣服，我拼命买，从里到外，才花了四五百块钱。

我们终于将小家换到学校集资房，一个带围墙的院子里。孩子有了属于自己的小房间，我们也有了自己的书房，院子里独立的洗手间装上了太阳能。

我们对生活有了更大的信心。小董继续接书稿，积极参加凤凰数学的活动，向名家请教，他写数学稿件的质量越来越高。我女儿在南京读中学时，学校指定的一套数学资料，竟然就是她爸爸编写的，这让她在同学们面前特别自豪。再后来，小董在一次活动中向小学部编辑介绍我，说我一直给报刊写稿件，从此就有了我和经纶文化传媒集团的愉快合作。我写五六年级语文，他写初中数学，我们那时最多一年稿费达15万元，而那时我们每个月的工资还不到1500元。我们靠书稿，花了三十多万在县城买了140多平方的房子，又买了一部二十几万的车，感觉生活一直向好的方向转变。虽然辛苦，但是看到我们的生活焕然一新，就有了无限动力。之后，小董开了网店。他自己装饰店铺，拍照，上架，我负责包装发货，这样干了几年。虽然没有余钱，总算没有什么外债，能过上和我们的同事差不多的生活。2015年，女儿大学考到苏州，我们又在苏州买了房，虽然每个月有七千多的房贷，但总觉得生活有奔头。

我们家的生活当然不能算富裕，但是我们与自己的过去比，就会很欣慰。结婚23年了，小董不断完善自己，也一步步引领着我，让我变得更乐观、踏实、坚韧。我想，这也许是我们能给予孩子的最好礼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