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小说||厨子耿山

冬歌文苑 2021-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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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子耿山

潘新华||江苏

我的灵魂常常被一张老照片震撼着，这就是写下这个故事的缘由！

一一题记

一九三八年农历二月下旬，江南的天气已经十分暖和了。城外本该小桥流水、桃红柳绿，现在却是死气沉沉，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死亡的气息，而且这种气息还在向更远的地方蔓延。

战争进入了白热化，日本人的枪炮和暴行传进了每一个中国人的耳朵。人们既恐慌又愤慨，既然连顺从都得不到生的机会，那就只有殊死一搏。中国人开始团结了，大家同仇敌忾，每座城市、每个村庄都建立了武装小分队。不但有男人，还有许多女人也加入其中。他们接受专业而又粗糙的培训以后，就可以拿起枪支和敌人战斗。

日本人原来以为几个月时间就可以吞并中国，这个狂妄自大的想法，不久就被中国人顽强的抵抗给击得粉碎。中国人的在牺牲自己的同时，也让许多日本军人把生命结束在了这里。本来以为速战速决的战争，变得遥遥无期，而且还看不到尽头，军人变得狂躁而又残忍。他们的神经每天都紧张地绷着，生怕从哪个地方飞出一颗子弹击中自己。这样活生生的例子不胜枚举。战地医院里躺满了缺胳膊少腿的伤员。他们痛苦地呻吟着，哭爹喊娘，每分钟都会出现伤员忍受不了疼痛，一枪把自己崩了。没有人不怕死，想死是因为活着比死更痛苦。现在，这些战争狂徒正切身体会着这种滋味。每天生活在一个没有安全感的陌生地方，他们的灵魂开始扭曲变态，嗜杀成性。要想自己活下去，就得杀死对方。这个残酷没有人性的信条在军人心里根深蒂固。见多了死亡，他们的内心充满了恐惧，因为恐惧又变得极度空虚。弥补男人的空虚，只有女人。征战途中没有妓院，只有那些被占领的只有相对稳定的地方才有。

山下弘二是日本陆军一个年轻的中慰。他个子矮小结实，一双眼睛咄咄逼人。每当有攻坚战，他都身先士卒，带领手下人冲锋陷阵。这种不怕死的勇气和精神颇得上级军官赏识，军衔一路攀升。这个双手沾满中国人鲜血的家伙，此刻正迈着军人的步伐，急匆匆地向战地指挥部走去，脸上身上沾满了灰尘。这是南方的一座小县城，刚被攻破不久，战场还没打扫干净，到处都被炮弹炸得破败不堪。路边还躺着几具尸体，零星的枪声隐约可闻。作战部安置在一个破落的学校里。他一走进去，指挥官就命令他带着手下人即刻出城，去镇上农村扫荡，而且不把抵抗力量消灭干净，绝不允许回城。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转身离开指挥部，执行他的任务去了。

日本军方曾经天真地以为，只要攻破一座城池，就可以高枕无忧地控制周边所有地区。事实上，中国人的抗战力量在每一寸土地上生根发芽。他们神出鬼没，很多日本军人都死在了这种偷袭当中。军方不得不改变战略，不断地派军队出城扫荡，而且动作非常迅速，让中国百姓吃了不少苦头。人都是在惨痛中汲取教训，形成经验，就像南京浩劫，从此再没一个人相信日本人蛊惑人心的宣传。敌进我退，成了抗战力量行之有效的战术。所以很多时候，当日军抵达一个村子时，那里早就空空如也。他们只好对着破壁残垣，空房烂屋胡乱地放上几枪，消除心中的恐惧和不安。

中慰的队伍很快就整装齐发。他骑着那匹棕色的瘦马趾高气扬地走在队伍的前头，旁边走着他的副官小林勇。别看他是个读书人，心却又狠又歹，媚上欺下的功夫一流。但他对一个人很要好，那就是跟在队伍最后，挑着锅碗瓢盆的厨子。他叫耿山，是个中国人。小林勇爱和他走近，还不是因为那张馋嘴？军中有人罩着自己，耿山也就乐意为他开些小灶。

耿山五十岁出头，身躯高大而又干瘦，两肩很宽，后背明显的佝偻了，穿一件勒身的布满油渍的军衣，看上去就有些力气。他成为日本人的火夫，也是逼不得已。从小在太湖边上长大，世世代代捕鱼为生，烧得一手好菜的功夫来自父辈遗传。半年以前，山下弘二的队伍打进了他们渔庄，许多可怜的老弱病残的渔民惨死在军刀之下，其中就有他的亲人。然后，日军把身体健康的男人用枪逼着站成一排。他们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残酷的过程，都吓傻了，像一群呆鹅任人吆来喝去。

中慰把刀尖插在地上，双手扶着刀把，刃上还留着血渍。他站在一排人面前，吚里哇啦地说了几句日本话。翻译赶紧说道，“中慰问你们，谁有可以为我们效力的手艺，向前走一步，我们饶你们不死。”

为了活命，耿山做了一回孬种。他颤微地向前迈出一步，小声地说道，“我会做饭。”

翻译对着中慰的耳朵嘀咕了一会。山下弘二想到随军厨子前几天在战斗中被打死了，士兵们正饿着肚子，便点了点头。翻译向他招手，示意过来。他刚走了几步，就听到一阵枪声。回头一看，刚才还是一群活人，突然就倒地痛苦地死了，吓得面如土色，心里充满了恨。

那天晚上，中慰和他的士兵吃上了一顿可口的饭菜。大伙儿都忍不住对这个中国男人翘起了大拇指。日本人还不放心他，派人专门监视，直到过了几个月，中慰觉得他很忠诚，就对他放松了警惕。他跟着部队一路向西，亲眼目睹了日本人各种兽行。他从心底仇恨这群人，为无数死去的无辜老百姓偷偷抹去眼角泪水。同时，他又看到跟随的这支队伍里，不断有士兵消失不见，然后又有新兵补充进来。每当活着的士兵从战场下来，就会对他发泄失去战友的悲痛，狠命地踹他。他浑身伤痕累累，直到小林勇罩着他，别的士兵才不敢为所欲为。

现在，他就跟着这支队伍穿山越岭，向远处的村庄进发。队伍走得缓慢，士兵们疲惫不堪。本来心想，攻下县城，可以歇上一阵，想不到又要行军，充满了怨气。山下弘二不得不在前面大声吆喝催促。傍晚时候，他从望远镜里看到一个村庄，庄上正有人撤离，便大声命令军队赶紧追过去。

山下弘二看到的庄子叫巷子村，坐落在山坳里，一条小河从边上缓缓流过。庄上明清时期出过大人物，留下的几所老宅特别引人注意。日本人打入中原，巷子村也建立了武装力量，首领就是村长栗志国，年轻的妻子沈爱华是他的得力助手。两人一起领导着三十来个青壮年，天天操练。上午才传来县城被攻破的消息，下半天暗哨就气喘吁吁地告诉栗志国，日本人扫荡来了。谁都没有想到敌人的动作如此迅速，于是赶紧组织老百姓向安全的地方撤，而他们都勇敢地留了下来垫后。当日本人堵住村子主要出入口的时候，老百姓都走远了，他们才放心地退守回村里。此时天色已黑，山下弘二对庄上力量一无所知，便不敢冒然进攻。双方僵持了一夜，战斗在翌日凌晨打响。

尽管在人数和武器装备上不占任何优势，栗志国、沈爱华一伙人还是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和日本人一直打到晌午。不时有日军倒下，气得他们哇哇乱叫。然而，这群勇敢的抵抗力量牺牲得也差不多了，最后只剩下夫妻俩被逼进了一个老宅。手里的子弹所剩无几，他们还是透过窗户向外射击。一颗迫击炮弹落到了房子里，弹片瞬间穿透栗志国的前胸。他痛苦地倒在了地上。沈爱华一把抱着丈夫，想捂住伤口，血却汩汩地向外流，衣服很快红透了。

山下弘二看到房子里没有了动静，立刻命令手下人上去撞开屋门。一道阳光立刻斜射进了这间这些冷的老宅子里，沈爱华坐在地上抱着丈夫，冷静地望着一个个对着他们的枪口。他们知道，自己的生命快到终点，反而没有一点恐惧。

日军紧张地注视着这对夫妻，直到感到完全没有威胁，山下弘二才大声命令沈爱华出来。女人一言不发，把丈夫的的胳膊担在自己的肩膀上，吃力地向门外走。这情景显然激怒了日本人，小林勇怒气冲冲地提着军刀走到他们面前，对着栗志国的面部就是狠狠的一刀，血溅了沈爱华一身。丈夫瞬间断气，无力地瘫在了地上。她根本来不及伤心，就被几个日本兵用刺刀顶着来到了院墙下面。

为了炫耀自己的胜利，并向中国人展示虚伪的善良，山下弘二喊来战地记者拍照留念。他让沈爱华站在院墙前面，后面的地上蹲着小林勇几个日本兵。皖南山区暖暖的春风带着山上野

花的香味吹进了这个只有二十四岁的女人的鼻子里，她情不自禁想起丈夫，还有那些战友。她瘦小的个子在阳光的照射下，突然变得很高大;一头蓬乱的从中间分开的短发，仿佛变得特别秀美。面对着敌人的镜头，她突然笑了，带着不屑的藐视笑了。而她的身后，日本兵的脸上充满着猥琐的笑，他们心里正盼着天赶紧黑下来，好蹂躏这个女人。突然，村子的外围又响起了枪声，那是另一个村上的抵抗力量前来营救了。山下弘二的士兵在短暂的慌乱过后，立刻都拿起枪向枪响的地方跑。中慰只留下一个士兵看守，命令他把沈爱华反锁在老房子里。然后，他就去指挥战斗了。

沈爱华在房子里走来踱去，她想逃走，可是门窗紧锁，而且那个士兵的眼睛透过窗户始终没离开过他的身体。这家伙有些欲火焚身了，口角流着口水。她厌恶地瞪了他一眼，想找一样自卫的东西，可是什么利器都没有，她急得想一头撞死。门外的士兵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厨子耿山正笑呵呵地走向他，对他点头哈腰。因为经常吃他做的饭，士兵没了警惕，任凭耿山走到自己身边，正准备和他说话。厨子霍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切菜的尖刀，用力地捅进了他的肚子里，另一只孔武有力的大手使劲地捂着他的鼻子和嘴。他挣扎没几下，就一命呜呼了。

耿山立刻一脚踹开屋门，对沈爱华催道，“快走！”

沈爱华懵了，日本人里怎么有会说中国话的，而且还要救自己。耿山对愣住了的女人立刻又补充道，“我也是中国人。”

沈爱华如梦顿醒，跟着耿山往山下弘二他们相反的山里一口气跑了很远。身后的大个子耿山站住不动了。她焦急地说，“大叔，快跟上来啊！”

耿山摇摇头，“姑娘，你快逃，我为你拖延一些时间。”说完，就蹽开大步回头走。沈爱华含泪，拼命地向山的深处跑。

前来营救的武装力量被撵到了很远的地方，日本人才停止追击，回到了巷子村。他们吃惊地发现自己的士兵倒在老房子的门口，里面空无一人，他们马上就怀疑到了耿山。不一会儿，几个士兵就推搡着厨子来到这里。山下弘二睁着大眼睛，问道，“是你放走了女人？”

耿山点点头。

“那么，他也是你杀的？”中慰指了指地上的士兵尸体。

耿山同样点点头。几个做美梦的士兵迅速躁动起来，上来要打他。

“为什么?”山下弘二气呼呼地问。

“他还是个女娃。”耿山平静地回答。脸上立刻被扇了一记很重的巴掌，血从嘴角流了出来。他知道今天难逃一死，所有的恨一起涌到嘴边。他咬牙切齿地冲山下弘二骂道，“你们这些畜生，胆小鬼，如果你没有刀枪，老子可以把你掐死。”

“混蛋。”被激怒的山下弘二向耿山的颈部使劲地斜砍下一刀，厨子的脑袋一下子掉到了地上，鲜血直喷。其他士兵还觉得不够解气，上来对他的尸体乱戳一通。最后，一个个才精疲力尽地走开。小林勇指着已经不成样子的厨子，问他的上司该如何处理。

“找个地方，把他埋掉吧。”山下弘二一边说，一边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