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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花之路|我是怎样一步一步,掉进植物这个坑的?

 kibcat 2021-02-03

1.在温州

2011年2月7日,元宵过后第一天。我结算完工资,拿着行李从洗衣厂门口出来,脚上健步如飞,心里欢呼雀跃。这家洗衣厂开在县城边缘,一个废弃的化肥厂里,因为锅炉太靠近居民楼,整天被邻居投诉上访,闹得鸡犬不宁。09年8月开始,为了攒够出去骑行的路费,我在这里打了一年半工。日子单调而重复,早上跑到酒店、酒楼和洗浴中心,跟服务员交接客人弄脏的床单被套毛巾桌布浴衣浴裤,一条条盘点清楚具体数量,拿起床单打好包裹,扛着上百斤的包裹一层层楼扛到停车场,再扔到卡车里拉回厂。

厂里一楼是工作间,二楼是我住的房间,所以回到厂后想溜是不可能的,要继续帮厂里的工人干活,要洗的东西洗干净烘干叠好再打包,扔回卡车上,等所有人都走了才算是真正的下班时间。不忙的时候四五点就下班了,而逢年过节忙起来的时候,几乎18小时轮轴转,恨不能一头睡到卡车里去。干了一年半后唯一的好处是省掉上健身房的钱,肌肉变得结实紧绷,肚子上也短暂出现了六块腹肌。

另外在断断续续为数不多的空隙里,我用攒下的钱考了一个驾照,考试的过程一波三折,最终在11月22日拿到驾驶证。此时我没有多少继续干下去的欲望了,一心只想上路。然而年关将至,工人一个个回老家过年,人手格外紧缺,我提出要走时老板娘万分不情愿,开出三倍加班工资挽留,于是忍着煎熬昏天黑地干到元宵,工人陆陆续续都回来得差不多了,我也知道,该是时候滚蛋了。

拎着大包小包,坐上前往温州新南站的大巴车,到了新南站,转32路公交车,在杨府山站下车。这边紧挨着黎明工业区,春寒料峭,打工的外地人很多还在赶来的路上,沿街很多店铺也还关着门。08年在温州打工的时候我就住在这附近,一条建筑新旧杂陈的街,四处可见蓝色铁皮搭成的雨棚,车经过的时候便会被风扫出“嘭嘭嘭”的不安叫声。一户人家的檐角下,摆着一尊敲破了鼻子的小卫,我再也没有见过比它更沧桑的小卫,不知道经受了多久日晒雨淋,头上堆满青苔和落叶,身上沾满灰尘和鸟粪,空洞的眼睛愣愣地望向斜下方的街角,仿佛下一秒就要喟叹些什么。临街人家的墙壁上画着“在此大小便死全家”几个大字,句尾还带着三个浓重的感叹号,最后一个感叹号的圆点画得格外用力,漆点四溅,涂画的人似乎想要使用化劲,一笔击穿墙面。

一家本地人开的店铺还在营业,门口案板上摆着猪肉,店里卖水果和日用百货,老板穿着新得格格不入的衣服,脚踏一双棉拖鞋,在门口来回渡着步,眯眼抽几口烟,时不时回头朝屋里不想写作业的孩子嘶吼上几声。几家通宵营业的烧烤店,门口散落着烤串棍儿和踢翻的啤酒瓶,一只癞皮狗流连在附近,毛发脱落了大半,在沾着鞭炮碎片的垃圾堆里,徒劳无功地试图找到能啃上几口的骨头,看见有电瓶车或行人经过,便呜咽一声钻进草丛中,通过缝隙,怯生生地打量几眼。穿街而过的道路像是穿了多年的棉袄,破了一个洞,又破了一个洞,粗糙地缝了几针,还是有棉絮和线头突兀地探出头来。天光不知不觉压暗,风动了几下,雨水一忽儿飘落起来,空气中扬起泥土、鱼腥和铁锈混合的味道,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尿骚味,扑面而来。

到的时候我住在街上一家老招待所里,下午就在附近寻找出租房。看了几家基本上条件都差不多,走到街中心,看到有一家门口贴着招租的电话,打过去显示安徽芜湖地号码,不多时一个女人下楼打开门,干练热情地带我看了一会儿,房间不多,一间在楼顶,一间在一楼,不想再找房了,也不想每天爬楼梯,就把一楼的一间租了下来,一个月320。到了第二天第三天,附近工厂打工的人一批批蜂拥而至,住处一天天抢手起来,我把行李搬进房间的时候,只听到楼道里一次次回荡着房东打电话的声音:“不好意思啊帅哥!你再看看别家哦,我们房间都租完掉啦!”

不管怎么说,住处是有了。马不停蹄奔波了两年,终于有了一段属于自己的时间,可以思考一下何去何从。

2.到图书馆的40分钟

从我的住处出发,走40分钟,就能走到温州图书馆。

出门左转,走上府东路,经过一排五金店杂货店快餐店奶茶店,经过浙江工贸职业技术学院的大门,就能看十字路口端坐着一个似塔非塔的地标,底下有四条腿,中间有细长的塔架,上面串着一个略呈扁圆形的球。这个建筑叫做“物华天宝”,从工贸大门到物华天宝几百米路,中间曾有一个工地,工地门口我第一次和死神擦肩而过。

2008年我在附近一家披萨店打工,除了后厨的工作,有外卖的时候骑着店里的自行车四处送披萨,车子有四五辆,整体油漆成绿色,后面挂着一个四四方方的保温箱,保证披萨送到顾客手里时还是热的。那个时候没有外卖平台,都是顾客直接电话打到店里订餐,送餐地点远近不一,近的像新城大道两侧的小区和写字楼,远的送过蒲州、万和豪生、二十二中这种极度荒僻的地方。

有一天傍晚送完披萨往回里骑,和一辆运水泥的大卡车差不多并排走着,到了工地门口,卡车毫无预兆地突然向右一个大拐弯,司机似乎压根没留意旁边,我紧急刹车并大声喊叫,后退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卡车停下,但卡车毫无反应,眨眼之间前车轮已经被千钧之力压倒,整个车子被拉扯着往车底移动,几乎是一瞬间的本能,我甩开车把,左脚踩着车杠使劲一蹬,跳到了旁边的马路上去,转头一看,整个自行车都已经被席卷进卡车下面,扭成了一堆麻花。

经过物华天宝,走上府东路辅路,跨过划龙桥河,穿过世纪广场,就能看见温州图书馆的宏顶。回程我一般走另外一条路,图书馆出门左转,走上府西路,跨过划龙桥河,经过绣山公园,经过伯爵山庄北门,回到物华天宝,基本上是这么一个顺时针,有时候也会反方向逆时针走。

图书馆有食堂有小卖部,晚上开到8点20分,我就乐得一整天泡在图书馆里,直到闭馆才踏着路灯下的树影离开。四岁的时候我就痴迷上看书这件事,先是小人书,然后是带拼音的名著简化版,家里每一本书能找到的书都搜刮过来看了一遍,每次去亲戚家里也是心无旁骛,探头探脑找书看,不管是书还是杂志报纸,说明书都能看得津津有味。

读初中之后有了零花钱,在县里的图书馆办了一个借书证,寒暑假一有空就扎进图书馆里不出来,图书馆在老城区,地方很局促,藏书量也很少,一般五点就关门。出馆右转,街角吃个快餐,转身扎进新华书店继续看。初中三年里,图书馆和县里为数不多的几家书店是我家之外待得时间最长的地方。不管外界的环境怎样变迁,当我觉得开始需要思考一段时间的时候,就会一头扎进图书馆里去。

图书馆上下七层,我一层一层慢慢转,只要看到感兴趣的书都会拿来翻一翻。我读的书特别杂,读各种乱七八糟的哲学,读海明威,读黑塞,读梭罗日记,读约翰缪尔,也把地方文史横扫了一遍,甚至叶公好龙地学了一点音韵学。有一天晚上我走出图书馆,闻到空气中飘来一股若有若无的花香,似乎在不知不觉间,严寒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春天静悄悄地来了。

4月回了一趟老家。处理完一些杂事,就想着去白龙山看一看。白龙山在虹桥镇的西边,是一座花岗岩组成的石头山,分布着十分典型的花岗岩石蛋地貌,一个个石头像鲤鱼,像牛羊,像猩猩,不一而足,在山顶一带尤其集中。在东乡的民间传说里,仙人鞭石上山顶,想要堆成九州岩,一眼可以望尽天下九州。赶石的时候他在路边遇见一个老妪,于是问她:“见吾牛否?”答曰:“奔石也,牛吾不知。”又问:“见羊否?” 曰:“奔石也,羊吾不知。”一语天机道破,所有正往山顶奔走的石头都瞬间停止不动,伫立于四野。我不知道这个故事从何流传而来,只觉得故事的结尾充满了遗憾和惆怅——仙人拥有通天的本领,也最终望不到九州,只能望见温州一州,就像我们生命中大大小小的遗憾,永远也无法企及,无法弥补。

白龙山

计划的路线是从峃前村上山顶,再走另一条路下来。“峃”这个地名字比较生僻,意思是“山多大石”,正好对应着白龙山的花岗岩地貌。东乡有一句俗语:白龙的山水,峃前的媛主,“媛主”、“媛主囡”是温州话里对女孩子的称呼,形容白龙山的山水和女子都很美。这句话听了无数次,到了此地就感到特别好奇,想打量一下路过的女孩子,到底如何标致,然而穿过整个村,走来走去的看到的只有老爷爷老奶奶。

开始上山,山路极陡,直上直下,路过一处石殿,拍了一会儿,在山顶转了一会儿,看了一会儿风景。前往龙水喷的路上,我开始冒出了一个念头,拍一点植物吧。路边山坡上有许多没开的花苞,有一朵粉红色的花在枝头上孤零零地绽放,格外显眼。凭着记忆里看过的几个帖子,我隐隐约约觉得,我可能是碰见了一种杜鹃花吧。我拿起手机拍了几张,拍照技术太菜鸡,一张都没有对上焦。

2011年,我仅有的一点点植物学知识来自于百度植物吧,10年7月我偶尔在网上闲逛,逛到了植物吧,看到有很多人在求问植物名,有人一条条认真地回答是什么植物,觉得很好奇,第二天用手机拍了路边种着的一盆植物发了一个求问贴,照片照得惨不忍睹,但是真的有人回答我了——四季秋海棠Begonia cucullata),后来在这个吧里我又问到了街边常见的一个花的名字——木槿Hibiscus syriacus),但我只是打酱油式地随便逛逛,时不时存了一些照片到电脑里,不知道有分类学这回事,也没有到沉迷的地步,但是足够让我出门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留意起了植物。

这朵花我一直以为就是映山红,色彩不太一样而已,一年以后我学会了查植物志,查文献,有一天翻看手机里的照片,才突然意识到,这就是我和丁香杜鹃Rhododendron farrerae)打的第一个照面。

3.北京,北京

4月27日,我从住处赶往温州站,坐上了去北京的绿皮车。初中时县城里没有几家私人书店,但店主们都带点文艺气息,不光是卖书,也会卖些千奇百怪的打口CD,初一的时候我买了一个便携式CD播放器,除了看书的爱好之外我又多了个淘碟的爱好。书店里卖的CD格外的杂,很多国外的知名不知名乐队,风格形形色色,我也没有特别偏好的风格,民谣也听,摇滚也听,后摇也听,看着哪张CD封面特别顺眼就买哪张。在这个过程中我知道了伍德斯托克音乐节,而且知道国内版的伍德斯托克是迷笛音乐节,所以一直想去迷笛音乐节感受一下。

2011年的迷笛音乐节在4月30号举办,会场设在北京门头沟。29号我走出北京站,转了几趟车前往门头沟,北方的山野呈现一片灰蒙蒙的气息,看不出多少绿色。附近的镇上我四处寻找旅馆,一开口都是两百三百,还都一副爆满的样子,吓我一跳,找到半夜总算找到家偏远的住处,110块没有还价的余地。

第二天我就赶去音乐节会场了,黄牛手中买了一张三日票,进去后喧闹至极,到处是巨大的音响震动声,在会场里转了两天,看一个个乐手在台上卖力演唱,有些是我一直听的,有些从来没听说过,一堆人在台下POGO,扯着嗓子喊痛仰牛逼,摇摆着公牛角手势齐声合唱。两天后最初的新鲜感过去后,看着骚动的人群,突然觉得音乐节不适合一个人来,着实有点落寞。

第三天我觉得意思不大,不再去了,跑去国家图书馆朝拜了一下,办了个借书证,方便平时下载点参考资料。4号一早上起来,我看了看地图,决定去爬怀柔的鳞龙山,之前在查找花岗岩石蛋地貌的资料时,我发现了北京郊区的这座山,有北方比较少见的花岗岩石林。去鳞龙山的公交班次特别少,查来查去只有一趟车,从东直门开到二道关,到了二道关再上鳞龙山。

上车之前我买了一大瓶1升装的冰红茶,天气闷热,出了不少汗,大口大口地灌掉了四分之三,刚开始时并没有觉得有什么,车里开着空调,座位坐着也挺舒服的,没有料到的是,去二道关的路程竟然如此遥远,从出发到终点要坐三个小时!两个小时后,喝了太多冰红茶的后果出现了,我开始觉得尿意涌了上来,左右张望,紧了紧裤子松紧带,使出吃奶的劲,咬紧牙关拼命憋着,半个小时后,肚子涨得滚圆,似乎马上就要决堤了,额头和背后冷汗狂冒,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一遍遍地看站牌,掐着手指头数着还有几个站到,仅存的理智告诉我,全北京去二道关的公交车就只有这一辆了,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现在下车都不知道要走多远才能走到!忍住,给我忍住!

又熬了十分钟,车上的乘客下得七七八八,最后只剩我和司机,还有一个乘务员,他们俩正在聊八卦琐事,聊得热火朝天,我抱着商量的态度一步步挪过去,插了一下嘴,表达了我的意思,就是说实在憋不住了,前面可不可让我下去上个厕所,上完厕所我马上就上来,不会耽误时间的。乘务员斜眼看了一下我,一脸严肃地训斥起来:“这是公交车,不是出租车,是你想停就停想走就走的吗?你们这些人啊,一天到晚净是想一出是一出...”,已经眼冒金星的我已经丝毫听不下去她在说什么了,看到前方一个公交站牌边上出现了一个简易厕所,我用发抖的声音跟司机说:“师傅停下车,我下了...”

一个急刹车,刹得我几乎五内俱焚。拿起背包挪下了车,公交车瞬间就关上了车门,差点夹住背包带。车子飞奔而去,我一步步慢慢地往厕所挪,浑身发抖,又不敢动作过大,生恐一不小心就功亏一篑,漫长的几秒钟后,终于进了厕所,就像奔跑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幸运的是,下车的这个站离二道关只有四站了。解决了个人问题后,心想也就那么四站了,走就走过去了,带着劫后余生的感觉,快步沿着公路往前走,觉得两边的树木都葱翠可爱了许多。山路急转直上,走了三公里左右,抬头看到鳞龙山的山体在远处出现,简直太壮观了,和白龙山有异曲同工之妙,山顶同样堆着大大小小的石块,植被也很稀少。半个小时后到了山脚,开始往上爬山,山口有鳞龙石雕,路上有汉阙石门,还见到很精妙的“山鬼”岩画,爬到一块大石头边上,还看到一棵开了几朵花的费菜Phedimus aizoon),整体来说不虚此行。

不曾想,下山后已经没有公交车可回了,在住在当地还是搭便车回去两个选项之间犹豫了半天,决定在路边试试看拦车,幸运的是,拦到一辆开过的私家车,司机大哥要去的方向和我方向不一样,把我拉到山脚一个公交站牌,嘱咐我:“这边公交8点还是有的,你在这里等会儿,坐上就能回城里了。”连声感谢,路边等到公交,又转了两趟,晚上9点坐回到怀柔汽车站。

4.箭扣长城

第二天早上,6点就醒了,起床退了房间,7点赶到怀柔汽车站充费点,看见窗口写着“工作时间8:30——16:00”,大晕。在周围游荡了一圈,买了一些零食,回到窗口,看见已经排成一字长蛇阵,再次大晕。充完值,心想糟了糟了,耽误了这么长时间,肯定赶不上怀柔到延庆那班倒霉班车了,又想着,再试试一下,说不定运气比较好。走到站牌那里,不一会儿看见延庆车慢悠悠地驶了过来,大喜,上车,即向万壑林立的燕山南麓一头扎去。

这次的计划半个月前就在酝酿了,我计划来北京之后,穿越一下北京闻名遐迩的箭扣长城,“箭扣长城因整段长城蜿蜒呈W状,形如满弓扣箭而得名,是北京一段最险峻、雄奇的长城,自然风化严重,没有任何人工修饰,自牛犄角边、南大楼、鬼门关、箭扣梁、东西缩脖楼、东西油篓顶、将军守关、天梯、鹰飞倒仰、北京结到望京楼绵延20多公里,充分展现了长城的惊、险、奇、特、绝,能领略到原汁原味的古老的长城景观。”在网上看了不少游记后,我设计了一条不太一样的路线,这次的行程是两天,我打算先到四海爬九眼楼,下到西边的庄户村休息一晚,第二天再从西到东走箭扣,据说从东边走比较容易一些,但是从西边走看见的风景更美。

车上和一个老大妈聊的过于热乎,一不小心错过了四海站,在大胜岭下了车往回走,一路风景宜人。过了四海,路边看见山上有一座城堡,地图上看应该是永安堡。换了身便装向山上爬去,山不高也不难爬,半小时后便爬上城堡顶端,风很大有点瘆人,环顾四周风景一览无余,这是万里长城我见到的第一座碉堡。

永安堡

走进碉堡,视线突然昏暗下来,四面有门洞,透着明亮的光,从其中一个门洞看出去,不远的地方,地上有一株植物,叶片深裂,全身被长柔毛,开着紫色的花,看上去柔弱而倔强。我走出门洞,坐在它旁边拍了十几分钟,试了各种角度——白头翁Pulsatilla chinensis),长城之上,我第一次用手机拍清楚了一朵花。

2011年用手机拍的白头翁

下了山继续沿着公路走,路面是沥青一级公路,路上遇见一位骑着单车的师傅,我问他九眼楼该怎么走,师傅下了车和我聊着天并行,到了他们村口,师傅很热情地邀请我去他家喝口水,我随口就答应了。一出口我才突然想到,可能老人家只是说句客气话吧,糟糕这下要麻烦他老人家了。

师傅在村口的小店买了茶叶,带我到了他家。老人跟老伴离婚了,两个儿女现在跟怀柔工作,家里几亩地一个人耕种,十分辛苦。我们坐在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这时候老汉的弟媳妇过来叫他吃饭,看见我愣了一下,老汉介绍了一下,说是一个驴友,来爬长城的,他们便热情地邀请我去吃个饭,实在推辞不过只好去了,吃完饭,一看时间都已经下午两点了,赶紧起身感谢告辞。

过了郭家湾又走了五六公里,总算看见山门了。在旁边的小院里买了两瓶矿泉水,然后向山上爬去。山下停着一辆汽车,看样子有人先上去了。山路看上去年久失修,尽是一片片碎岩,颇为奇怪的是一路上苍蝇蚊虫极多,常常萦绕在身前脑后,不停地挥舞瓶子驱赶,不胜其扰。坡度将近70度,从山下到山顶5公里路,一下子攀升了56百米,爬到山顶的九眼楼已经大喘气了,听见有人在说话,登上敌楼,看到有一对夫妻已经在那儿了。

我跟他们打了声招呼,聊了几句。转头一看,风景之壮美让人屏息。一波波的山脉连绵起伏,箭扣长城高耸岭背,西南方向的黄花关逶迤而来,和慕田峪方向的长城在北京结相交,再向北延伸到达九眼楼,九眼楼在四周是制高点,因此箭扣全貌就完整地展现在眼前,这就是我心目中长城该有的样子,风呼啸着刮过城楼,我在风中激动难抑。

夫妇俩帮我照了张相,并且留了Email,我看着时间不早,就顺着长城往北京结方向而去,这段长城许多地方都已经倒塌了,只剩下一堆城砖。有的塌了半边,有的摇摇欲坠,但相比较游人如织、修缮完好的八达岭,这才是我中意的、天然去雕饰的野长城。这种原始粗粝的美感在成熟景区永远体会不到,在八达岭看的不是长城,是簇拥的人头。

爬到第五个堡,看见左右两条岔路,眼见夕阳西沉,我就选了右面的那条往庄户村下去,这路走着走着变成了野道,只有偶尔看见驴友留下的红布条,星点痕迹提示前面还有戏。踉踉跄跄的跋涉了半个钟头,总算看见有路了,晚上7点,终于折腾到了庄户,找了农家乐住下,房间整洁干净应有尽有,比住城里划算。

早上7点起来,向箭扣山上爬去,庄户往上的路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了。箭扣是野长城,不少台阶都已经坍塌了,稍微好点的还有一些条石可以看见,有些台阶已经被到处疯长的植物毁掉,露出垫石,甚至很多路段都已经只剩下一堆乱石。在石堆里我发现了一棵顽强的植物,通体粉红色,开着5个花瓣的小花,正是分布华北一带的独根草Oresitrophe rupifraga),小巧玲珑,极为可爱。天气晴好,手机拍照的弱点凸显,不正对着阳光还好,只要迎面的阳光强烈一点,马上就拍的稀里哗啦的,第一次感觉,必须要买个相机了。

2011年用手机拍的独根草

快到北京结的时候,长城突然拔地而起,坡度将近80度,近乎直上直下,战战兢兢地紧伏着石阶侧着身子爬上去,迎面就看见北京结的标志——小松树了。过了北京结,向慕田峪方向爬去,几起几落,来到一个断崖,眼看长城在上头,但不知道怎么上去好,旁边也看不见小路。硬着头皮,趴住突起的石头尖,胆战心惊地爬了上去,对面就是鹰飞倒仰。鹰飞倒仰惊险无比,一段长城直接就修在峭壁上,已经坍塌的差不多了,没有登山绳和户外经验,盲爬基本等于送人头。

城墙

城墙

北京结的标志——小松树

箭扣长城 

从这个方向看,箭扣的w型格外漂亮,完全呈现了一番“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的气势。东面的长城上已经可以看见往这边爬的驴友了,我找了一条小路绕了过去,爬下天梯,碰见了一个从响水湖爬过来的老爷子,我们的路线正好一样,就一前一后地走着。

老爷子玩了20年的户外,身手矫健,在我前面走的飞快,他已经66岁了,耳朵听不见说话,戴着助听器,喉咙有问题,说话声音极其嘶哑暗沉。从6点开始他就已经爬了,我遇到他的时候已经独行了10个钟头,还是步履如飞,实在让人佩服。

这边的长城尽是直上直下的大陡坡,看着就很瘆人。爬到单边长城,看见一个被石头砸伤脚的老外,由于身材超重,三个人都抬不动,所以只好在下山的小路上艰难地挪动着一点点往山下溜,看着特别惨烈,她几个朋友在旁边看着干着急,但也无可奈何。

我们一路经过将军守关、转角楼、东西缩脖楼、神犬守城,最终到达了鬼门关,眼看夕阳西下,于是不再往前爬,开始下山,下到山脚,和老爷子挥手告别,我们各奔东西。

5.括苍古道

坐上绿皮车回浙江,一路缓缓驶过青山绿水,到了金温铁路段,坐车坐得已经腰酸背疼,我就在缙云站下了车。

08年年底我有过一次骑行,从杭州出发,我骑着一辆在废品站用30块钱买来的破自行车,一路骑回温州,然后继续往南骑,骑到和福建交界的泰顺县,深夜赶到高中同学家里。同学家里住了几天后,又从泰顺骑到丽水市的景宁县和云和县,经过古堰画乡,骑到丽水市区,再沿着瓯江一路往下,骑回温州过年。第一次骑行丽水就留下极深的印象,山水如诗如画,古建筑和人文风情也可圈可点,小吃更是合我胃口,尤其是缙云烧饼,用面粉、猪肉(夹心肉)、梅干菜、食盐、饴糖、芝麻等制作,在烧桶内部烤制,芳香四溢,第一次吃到的时候简直是惊为天人。

缙云烧饼公认的正宗产地就在缙云仙都,传说轩辕帝曾在鼎湖峰架炉炼丹,非常专注,饿了就抓一块面团贴在丹炉壁上烤着吃。黄帝驭龙升天后,当地百姓就用陶土,模仿黄帝的丹炉,制造陶炉,烧烤面团食用。缙云县在丽水北边,是一个我没有去过的县,我想到第一个要去的就是缙云仙都,看风景是顺带的,吃烧饼才是真的,出站直奔仙都,时间已经是中午了,先到景区旁边一家农家乐打听价格,太便宜了,只要50块钱,房间又大又干净,比起北京的住宿...瞬间觉得回浙江真好!

景区不大,安顿好行李后,啃着烧饼进去逛,绿皮车坐了二十几个小时,一路上没什么事情干,都在研究怎么样用手机才能把花拍好,一进景区,擦了擦嘴,我就到处开始找植物做实验了,试了几种感觉拍摄效果都不太理想,继续往前逛,林下出现了一种蕨类,伏地蔓生,叶子竟然呈现出一种蓝莹莹的光,看得我入了迷。那时候我不知道它叫翠云草Selaginella uncinata),只是觉得美丽至极,拿着手机拍了半天,终于拍到一张满意的照片,开开心心地继续往山上爬。

2011年用手机拍的翠云草

仙都的鼎湖峰是一块170米高的大石头,在景区外面就可以看得很清楚,峰顶没有路,只有采药人用绳索才登得上去,可以爬的是紧挨着它的步虚山,有左右两条路可以走,爬到上面的观景台就可以俯瞰鼎湖峰。山涧有水,水流清澈见底,下山玩了一会儿水,又走野路到附近的山峰上转了一下,到处都是芒萁,寸步难行,就下山回去休息了。

第二天坐公交,前往括苍古道徒步。括苍古道是瓯江流域通往京城的要道,连接温州和处州(丽水古称)两地,从缙云东渡镇樊庄开始,一直到丽水市岩泉村为止,绵延横亘50华里,一直是我想徒步的一条线路。跟司机说要走古道,就在一个村口把我放了下来,经过一座古桥,出现了一块括苍古道的介绍碑,知道路走对了。古道从村子里穿过,扶摇直上,一路直到桃花岭头。

路忽上忽下,但大体的路迹还是十分明显的。这条路上有着无数古迹,无数传说,走过庆善寺,走过天师庙,走着走着就和一帮大姐走到了一块儿,她们是本地人,背着很多的菜蔬上山,到了山顶桃花洞,就在洞背的关帝庙(亦称崇景寺)开始择菜做饭,并邀请我一起吃饭。

崇景寺

括苍古道

桃花洞是桃花岭的最高点,大概690米左右,吃饭完后,感谢了大姐们,开始前往却金馆村,却金馆村原来叫刘山铺,明朝宣德七年(1432年)温州知府何文渊进京城朝觐途经这里时留下的“却金”故事被传为佳话,把这里改称却金馆村。

过两县界碑,穿滴水岩,越三望岭,绕雨伞岗头,经大湾、高青,下茭青岭,就到了却金馆村。这一路山花浪漫,满山的金樱子Rosa laevigata)都在开着硕大的白花,地上也有一种紫色的小花遍地开放,正是听闻良久的夏枯草Prunella vulgaris),旁边有大蓟Cirsium japonicum)等十几种植物,我也都仔细地拍了一下,心里想着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拍了再说,回去再把名字查出来!

2011年手机拍的大蓟

下了山,搭上公交车回到缙云站,我看着窗外山光水色掠过,明丽动人,心想如果有机会,一定要来丽水生活一段时间。

第二天坐上绿皮火车,转了一大圈,终于回到温州。一回住处,我就迫不及待地跑去温州图书馆的自然科学区查资料,翻到两本植物相关的书,一本是汪劲武老师的《常见野花》,一见如故,插图里的很多花就是我这一趟行程里见过的。一本是卢梭的《植物学通信》,如获至宝,一页页读下来,感觉真是太有意思了,我知道了植物有很多个科属,每个科属都有哪些代表植物,知道了林奈双名法的由来,知道了可以借助植物志查找一种植物的名字,一个新世界的大门在我眼前缓缓打开,我一天天开始走火入魔,看到路边一个绿化植物,都会想一想,这个到底是匙叶黄杨还是雀舌黄杨。

回来之后,我去一个大商场买东西,逛到生活区,发现有一辆很小的自行车架在商场显眼的地方,标价700块,来回从它面前路过三次后,我决定把它买走。骑出商场大门,自在如风的感觉又回来了。暂时用它来代步,去图书馆的时间就从40分钟缩短为16分钟。

有一天,我从图书馆门口出来,发现平时放自行车的位置空空荡荡,愣神之间,保安大叔在背后喊住我:“你的车被派出所扣了,你快去看看吧!”,满头问号的我赶到派出所,询问民警怎么回事,民警指指旁边一个人,看着很年轻,佝着身子站在角落,头发油腻,结成一缕一缕,说道:“这个人当时正在撬你车锁,我们刚好路过就把他逮住了。”我在派出所签了一个字,把车领了出来,骑着骑着我心想,失而复得太不容易了,这辆车跟我这么有缘分,不如就骑着它开始第三次长途骑行吧。

就是这辆车了

下定了决心,我就动手开始收拾东西了,没想到在这里住了几个月,杂七杂八的东西就多出这么多,我把必要的东西留下,其他的打了一下包,寄放到朋友家里去。当时有一个朋友刚刚结婚,在瓯海潘桥开小卖部,辗转了几趟车,把东西从杨府山搬到了潘桥,没想到距离这么远,来回花了我五个小时。

万事俱备,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哪里定为起点,开始这一趟骑行呢?回来后我扫了一眼摊在床上的中国地图,灵机一动,闭着眼睛,在地图上来回晃了十几圈,心里想着,戳到哪里就从哪里开始骑吧,之前两次骑行都只是用眼睛看看,根本没有拍什么照,这次一定要好好记录一下,不管是风光、人文,还是野花。

1,2,3睁开眼睛——手指不偏不倚,落在了河南东部,一座叫做商丘的古城。

2011年6月6日,温州站。我买了一张卧铺,拎上车子,奔赴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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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更第八篇,更晚了抱歉,原来只想写个几百字的引子,结果越写越多,变成了万字长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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