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母亲居住的灰色的俄式楼房, 褪色的红油漆楼梯踏上去吱咔作响。 在屋里,过去熟悉的变得陌生, 窗户显得小,过厅阴暗, 厨房油烟薰染的痕迹比地图还要肮脏。 而坐下来,我的记忆迅速膨胀, 回到三十年前,冬日漫长的夜晚, 呆在卫生间盯着天花板, 努力地,想要在上面望出可以发挥智力的图像。 而最经常想到的是出走, 是从这里走向没有人可以找到的 私人的秘密的地方。 在这里,我白天面对的世界是疯狂的世界: 大街上恶狠狠地标语涂满墙壁、电杆。 我就像一个梦游神一样四处游逛, 躲在墙角张望红卫兵用冲锋枪对着街道扫射。 惬意的事是跟在游行的队伍后面, 看他们高呼口号时亢奋的面孔对理想的渲染。 对于我,家是单调的,缺少复杂的内容。 而我生命的机器需要油在其中燃烧。 但我,有过梦吗? 浩大的宇宙之梦、星辰之梦。 在这里我最辉煌的出走不过几里之遥, 为了打碎邻居家的玻璃不被父母打骂, 流浪在一片不能算做树林的树林中。 在这里,我甚至没有进入到一册书中, 去看见文字的远方。 我只是以空虚无聊地度过白天和夜晚。 所谓的灵魂,接纳的是站在房顶上 向着下面过路的人炫耀,打掉飞翔的鸽子, 以及站在夜晚阴暗的门洞里对着墙壁洒尿。 在这里,我没有学会像革命家那样看待事物; 辩证法像高悬在天空中的云朵, 飘缈而又虚幻。 它们使回到这里不是回到幸福之中。 没有幸福。回到这里, 是回到古老的习俗里,我感到了累。 在我的内心,一座楼房的沉重是空前的, 它总是耸立在我的世界的中心, 用巨大的阴影,挡住我对命运的眺望。 如果在今天,我能够以录相机的方式说话, 我会说出:一个孩子早年生涯的冗长和无聊。 我会以清洗的方式去掉其中的大部分情节。 但是我,怎么可能做到? 生命的单向进程,就是消耗剥蚀一个人。 我多少次问自己:我是有才能的吗? 当我以为只要看不见给予了灵魂巨大动荡的事物, 我们就会安然。结果,却不是这样。 面对着这给予了我生命形式的地方, 我的确说不出更有力的言辞。 我甚至不知道要告诉别人什么。 但我知道如果我再跳不出一座楼房对灵魂的羁绊, 就会像寓言中落入陷井的狮子成为悲哀的可怜虫。 于是,到了今天,我已经对这座写满我 少年记忆的灰色俄式楼房生出病态的厌倦。 它成为梗在我心中的肿块。 它使我对什么是我必须对生活唱的挽歌理解的更深。 我真得想唱挽歌了; 在挽歌中,我要把自己对于时间的理解全部埋葬。 我不希望到了晚年, 在自己记忆的图谱上出现这样的画面: 在阴暗的楼房前,在它的红色油漆的楼道中, 晃动着我虚幻的水一般的身影, 不知道什么是世界, 不知道怎么成为人类中自由自在的一员。 我宁愿认为:生命就像纸一样薄。 或者就像风中的树叶,水中的树叶。 漂泊吧!永远,永远…… 而时间是属于石头、泥土、水、火焰这些基本元素的。 ──看啊!那坐在昏暗的灯光下发呆的人, 是我吗?而透过蒙上厚厚灰尘的纱窗, 一轮月亮挂在天空,这是这座城市罕见的明月。 1996·3·7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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