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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孙文波的 2021-02-03

走进母亲居住的灰色的俄式楼房,

褪色的红油漆楼梯踏上去吱咔作响。

在屋里,过去熟悉的变得陌生,

窗户显得小,过厅阴暗,

厨房油烟薰染的痕迹比地图还要肮脏。

而坐下来,我的记忆迅速膨胀,

回到三十年前,冬日漫长的夜晚,

呆在卫生间盯着天花板,

努力地,想要在上面望出可以发挥智力的图像。

而最经常想到的是出走,

是从这里走向没有人可以找到的

私人的秘密的地方。

在这里,我白天面对的世界是疯狂的世界:

大街上恶狠狠地标语涂满墙壁、电杆。

我就像一个梦游神一样四处游逛,

躲在墙角张望红卫兵用冲锋枪对着街道扫射。

惬意的事是跟在游行的队伍后面,

看他们高呼口号时亢奋的面孔对理想的渲染。

对于我,家是单调的,缺少复杂的内容。

而我生命的机器需要油在其中燃烧。

但我,有过梦吗?

浩大的宇宙之梦、星辰之梦。

在这里我最辉煌的出走不过几里之遥,

为了打碎邻居家的玻璃不被父母打骂,

流浪在一片不能算做树林的树林中。

在这里,我甚至没有进入到一册书中,

去看见文字的远方。

我只是以空虚无聊地度过白天和夜晚。

所谓的灵魂,接纳的是站在房顶上

向着下面过路的人炫耀,打掉飞翔的鸽子,

以及站在夜晚阴暗的门洞里对着墙壁洒尿。

在这里,我没有学会像革命家那样看待事物;

辩证法像高悬在天空中的云朵,

飘缈而又虚幻。

它们使回到这里不是回到幸福之中。

没有幸福。回到这里,

是回到古老的习俗里,我感到了累。

在我的内心,一座楼房的沉重是空前的,

它总是耸立在我的世界的中心,

用巨大的阴影,挡住我对命运的眺望。

如果在今天,我能够以录相机的方式说话,

我会说出:一个孩子早年生涯的冗长和无聊。

我会以清洗的方式去掉其中的大部分情节。

但是我,怎么可能做到?

生命的单向进程,就是消耗剥蚀一个人。

我多少次问自己:我是有才能的吗?

当我以为只要看不见给予了灵魂巨大动荡的事物,

我们就会安然。结果,却不是这样。

面对着这给予了我生命形式的地方,

我的确说不出更有力的言辞。

我甚至不知道要告诉别人什么。

但我知道如果我再跳不出一座楼房对灵魂的羁绊,

就会像寓言中落入陷井的狮子成为悲哀的可怜虫。

于是,到了今天,我已经对这座写满我

少年记忆的灰色俄式楼房生出病态的厌倦。

它成为梗在我心中的肿块。

它使我对什么是我必须对生活唱的挽歌理解的更深。

我真得想唱挽歌了;

在挽歌中,我要把自己对于时间的理解全部埋葬。

我不希望到了晚年,

在自己记忆的图谱上出现这样的画面:

在阴暗的楼房前,在它的红色油漆的楼道中,

晃动着我虚幻的水一般的身影,

不知道什么是世界,

不知道怎么成为人类中自由自在的一员。

我宁愿认为:生命就像纸一样薄。

或者就像风中的树叶,水中的树叶。

漂泊吧!永远,永远……

而时间是属于石头、泥土、水、火焰这些基本元素的。

──看啊!那坐在昏暗的灯光下发呆的人,

是我吗?而透过蒙上厚厚灰尘的纱窗,

一轮月亮挂在天空,这是这座城市罕见的明月。

                                    199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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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国之书,及其他(1995)

冬天的献诗

与成都有关的七首诗(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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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二首:节目单、在无名小镇上(9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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