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龙年春天到来的时候，我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我的脚踏着故乡的泥土，嗅着故乡土地上特有的芳香，我的胸腔出奇的舒展。这里的空气是都市所没有的，在那个远离故乡的都市，我只能看到灰蒙蒙的天，听到刺耳的噪声……如今内退了，清闲了，我的第一个夙愿就是要回到故乡去走走去看看，那里有我生命的根！ 故乡有着我许多美好的记忆，但也有抹不去的伤痛。在这片黄土地上，在那个黑暗的地底下，长眠着一个不安的魂灵，一个我曾经爱过的女人！如果，我能撇开世俗的偏见跨越城乡这道鸿沟；如果我带着她远走天涯，给她一个幸福的归宿；如果我在她精神遭遇困窘的时候给她些许的安慰……或许，她就能坚强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但是，世界上没有太多的如果。 那个清晨，太阳躲在浅浅的云层里不肯露脸，狂风裹着片片树叶在大气中滚动，山谷里间或传来一两声狗叫，劳作辛苦了的山民们仍沉静在甜美的酣梦中。突然，一声女人尖利的狂叫划破死寂般沉静的村子，而后便悄无声息。毛骨悚然的人们纷纷披衣下床，跑向村东头的王家小院，他们担心的悲剧终于发生了。只见王春林的妻子柳青倒在离家门约一米远的晒场上，脑袋从后颈处脱落，只有前颈一点点薄皮连着，血溅四周，一把锋利的斧子带血倚在柳青身边。就这样，柳青带着一个中年女人所有的牵挂所有的梦想，惨死在她丈夫的利斧之下！ 一 16岁那年，我和柳青高中毕业回到了家乡。在那个贫瘠的地方，高中生算得上是个秀才，大集体劳动的艰辛，物质生活的匮乏，精神生活的空虚，闭塞的环境阻隔了我们和外面的世界的一切。没有电的岁月是孤寂的，在无数寂寞的晚上，我拿着曾经学过的教科书反复地翻看，甚至是在大集体劳动后休息的间隙腰间还别着一本书！看在我勤奋好学的面子上，在我17岁那年，村支书让我去当上了“一篮子”学校的小老师，我在那个凹凸不平的讲台上找到了青春释放的激情。站在这样的地方，是好多年轻人渴望的机遇！用他们的话说就是——这地方比泥里水里干净！这个干净的地方让我的灵魂也一并干净着。我如饥似渴地研读教材，我用满腔热情传道、授业、解惑，我在默默等待着机会，我总是相信命运会有那么一天会向我伸出橄榄枝…… 柳青仍然在家乡的黄土地上劳作，在我看来，她总是和其他的女孩子不一样，超凡、脱俗、宁静、淡定……我们总是心有灵犀，我们会在无数个巧合中读懂对方的心思。没有人正式提亲，没有人撕开这层纸。我们喜欢村部放电影的时光，那样我们可以一路行走在故乡的田埂上；我们盼望新年的到来，在正月可以狂玩的几天中我们能够在一起打打扑克；我们希望村子里的哪家办喜事，那样我们可以一同去陪新郎新娘吃喜宴……在情窦初开的年月，我们最亲密的方式就是牵着对方的手，凝望彼此的双眸，聆听相互的心跳……这样的日子很美好！这就是那个年代的我们！在我的心中，这样的时光就是在积淀一份千年不变的情绪，有朝一日会水到渠成，瓜熟蒂落！ 就在我当上孩子王三年后，命运给我敞开了一扇幸运的大门。我被推荐为工农兵大学生走进了大学校园，开始了我别样的人生。我的大学开始了，我的柳青在她20岁那年，出嫁了……在别人看来，这样的结局是理所当然！在那个年代，城乡差别可大啊！我作为穷山沟走出的一个很有前途的男人，应该有更好的归宿！没有人埋怨我没有人责怪我，但在许多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的良心在悄悄滴血！这份良心的枷锁是我自己给套上的，背着我会好受些，只是，我从来没有对人提及！后来我成家了立业了，即使在很多时候，我把妻子和柳青做过无数次的对照，无论哪方面她都不如柳青，唯一高贵的就是她有一份百货大楼营业员的工作！仅此而已！就是这样的一点“高贵” ，她把柳青给比了下去。 柳青的婆家和娘家比邻，一袋烟的功夫就到。柳青的丈夫我认得，文化程度不高，小学毕业，他很有福气，娶了柳青。用故乡的人们评说的那样，王春林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山里汉子能高攀上柳青，做梦都应该是笑着的。年轻美丽的柳青带着山地女子特有的灵性与韧性，一年四季播种在祖祖辈辈为之侍弄了一生的黄土地上。丈夫是个老实人，不会出点子想路子，可柳青是个有主见的人，她敢作敢为，她想凭着自己的一双手来改变王家的面貌，她曾梦想着能盖几间像样的房子！她在骨子里跟自己较劲，也在跟我较劲！可是，无论她如何卖力，依然摆脱不了贫穷，依然住在结婚时几乎要倒塌的两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里……随着三个小生命的降世，日子更加艰难！ 二 柳青的三个孩子相继跨进了校门。从儿子走进学校的那一刻起，倔强的女人便在心里发誓——她要让孩子们学业有成，她要让自己的三个儿子走出这个穷山沟，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为着这个美丽的理想，柳青踏上了一条充满艰辛的坎坷之旅。 那年，柳青的老大考取了北方某大学，这可是这个穷家里出来的第一个状元啦，柳青喜极而泣。接到通知书的那天，柳青把腰板挺得好直好直，骄傲和自豪写满了她的脸庞。可是，他们又在为儿子上学的几千元钱犯愁。丈夫只是一个劲抽闷烟，然后发出几声沉重的叹息。他自个唠叨：“哎，能借的地方都借了，借给儿子上高中的钱都还没有给人家还呢，叫我有什么脸面再去借？” 柳青一咬牙，说：“儿子，你不能有学不能上啊！妈就是要饭卖血也要供你上大学！”因为柳青儿子有出息，乡亲们都乐意帮衬他们，东挪西凑凑足了4000元学费，大儿子顺利跨进了大学校门。 4000元，对于王家可是个天文数字。更要紧的是，柳青还有两个小儿子还在读初中，钱又从哪里来？可怜的柳青和丈夫一合计，卖掉了家中唯一值钱的那头年猪，柳青和校长商量，先交上一部分学费，剩下的缺口慢慢来筹措…… 当这一切安排妥当后，劳累、焦虑的柳青病倒了，卧床三天，滴水未进！第四天，柳青强打精神站起来了，她不能倒下，她的儿子在读书，儿子们需要她给他们供粮供米。 秋天，渐凉，深夜，灯下。柳青夫妇俩静坐着，夜，死一般的沉静。王春林望着柳青，他看着妻子憔悴的面容，疼爱之情油然而生。这个山地汉子第一次搂着妻子嚎啕大哭，这奔涌的泪水仿佛在向尘世诉说自己的无能、无奈和绝望。可是柳青出奇地安静，她没有哭，她表情木然，贫穷的日子把她情感的神经打磨得麻木了。她只是待春林稍稍平静后对丈夫说：“春林，听说县城医院需要血，只要人没有病，血他们就要！我身体健康，我想到那里去卖点钱供孩子们上学……”听说老婆要卖血，春林说什么也不同意，理由是——卖血就是卖命，种田人没有身体可不行。柳青只是一个劲地说：“孩子们读书没有钱也不成啊！”显然，柳青的这个想法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才决定的，她决定了的事情就不容更改！第二天，柳青便踏上了到县城的班车，到医院血样检查为“O”型血，而且血质非常好！医院当即给她办理了献血证，她成了某县城医院定期献血者。 柳青体内的鲜血源源不断地抽出，卖血得来的钱又源源不断送到了三个儿子手中，一时间，柳青的家庭经济状况稍稍得到了好转。每次柳青卖血回来，春林望着妻子，总是愧疚不已，他愧对妻子的付出，愧对自己的良心，但，他又没有办法解决这一切的一切。他只能把这种对妻子的负疚感化作行动，农田的重活尽量不让妻子干，母鸡生了蛋也不忘给柳青做碗热汤。这对苦命的夫妻怀揣着要把儿子培养成人的共同信念，相亲相爱，默默搀扶，度过了他们人生中最艰难也是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三 1996年，柳青在卖血队伍中认识了一个人，他叫吴淳。这个人40出头，身材魁梧，体格健壮，着装时髦，还颇有几分男人的风度！柳青就在想，这么帅的一个人怎么还来卖血？就在柳青打量对方的同时，对方也在打量着她。柳青虽已到了不惑之年，朴素的衣着依然包裹不住一个成熟女性特有的魅力：齐耳整齐的短发，高耸的乳房，丰满的臀部，眼睛虽带一丝浅浅的忧伤，但仍然不失诱人的光泽……卖血出来，吴淳主动上来和柳青答话了，他说：“大姐，你是哪里的人啊？怎么干起了这行？这可不是你们女人家做的事啊！” 女人啊，往往就是这样，在她最需要安慰最需要温暖最需要爱抚的时候，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的一句体贴的话语都能让她感激不尽、怦然心动！吴淳一句“这可不是你们女人家做的事”的话便戳到了柳青的痛楚，勾起了她的万千思绪，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她抬望眼，开始第一次好好观察周围的人，尤其是女人！穿红戴绿的少女，佩戴首饰的少妇，雍容华贵的老妪……平生第一次她向她们投去了羡慕的眼神。以往卖血以后，她可从来都没有留意过这些呀，她只想着早点回家，那里有他的丈夫正在农田耕耘；她只想到把钱一分不花地拿回家，那是她的三个儿子赖以生存的全部费用……可是，今天柳青却站在那欣赏外面的世界，外面世界的精彩和她的处境反差实在太大，大得让她有些木然有些沮丧！柳青的细微表情让吴淳看在了眼里。 吴淳热情地邀请柳青上馆，理由就是——大姐，今天我们都饿了，就一块吃顿饭也没有什么啊！善良清纯的柳青从来没有受到一个陌生人这样的优待，她本想拒绝，可咕咕作响的肚子正闹着饥荒，恭敬不如从命，他们走进了车站旁边的一个小餐馆。一个母鸡火锅，几盘小炒，一瓶啤酒，席间吴淳很殷勤，柳青的伤痛再次被眼前这个男人揭开！丈夫春林老实本分，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浪漫，他们没有经历真正意义上的恋爱，结婚、生子，生活的艰难更是没能让柳青享受到作为女人那种被爱抚被呵护被亲密的滋味。今天，眼前的这个男人给予她的似乎正是她所缺失的东西，女人的柔情再次被激活。当黑夜来临，柳青辞别了吴淳，她得赶紧到车站旁边的旅店去登记住宿，好赶次日的早班车回家。 吴淳对柳青说：“大姐，你如果不嫌弃的话，我在这家餐馆的楼上有一个房间，是我的落脚处，你就到那里去住一夜，我到朋友那里去凑合一下，我们男人比你们女人方便……” 柳青看着夜幕四合的天空，也没有说什么就跟着吴淳进了房间。 柳青不傻，虽然对吴淳有好感，但她必须还是要询问一下他的情况才对。吴淳说——自己曾经有一个很幸福的家，但一次车祸让他失去了年轻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他想和妻儿一起去死，他从一座桥上往下跳，但老天让他死的机会都不给，摔断了两根肋骨，他还是活在了这个世界上。以后的岁月中又遭遇到了工厂倒闭的苦痛，为了生存，他这个半残废就加入到了卖血的队伍，而且还介绍需要卖血的人到县城医院去卖血，从中得到一点介绍费，一年四季就靠这点经济来源生活。吴淳还说——看到柳青的时候，眼前就一亮，因为柳青酷似他的亡妻，于是就心生好感，这样的一个女人来卖血一定是有她的难处，帮帮她也是应该！更重要的是，一个心理健康的寂寞男人是多么渴望一份久违的真情！柳青看着吴淳的脸，听着他的一席真心话，她把自己的情况也就和盘托出！柳青哭了，在一个相识只有半天的男人面前哭得是那样的动容那样的真切那样的让人心疼！或许，只有在这个远离家乡的异地，她才可能这样肆无忌惮地释放自己的情绪，在那个破旧的家里，泪水只能是更添一层痛苦的色彩，所以，很多时候，柳青在故乡的黄土地上即使再累再难，眼睛是干枯的！ 看着泪人一样的柳青，吴淳慢慢揽她在怀里，他轻轻拍着柳青的背，安慰她：“慢慢来，等孩子毕业了，都长大了，日子就会好啦，你比我幸福，你还有个盼头，我是孤身一人！大姐，你就想开点……” 这样的温存似乎离柳青太远太远，这样倚靠着的怀抱好温暖好温暖，一个健硕的男人的气息弥散在整个房间，在两个苦命人的相拥中，分明都能感觉到对方咚咚的心跳……这是一个激情飞扬的时刻，这是一个暂时忘却了世间愁苦的时候……这一夜，吴淳没有到朋友那里凑合，一切都是那样顺理成章；这一夜，他们过得很幸福…… 第二天早上，吴淳送柳青到了车站，他悄悄塞给柳青200元钱，这钱是柳青回家后才发现的。吴淳想帮帮这个苦命的女人，他只能用这种原始的方式，给予自己心爱的女人一点点帮助值得。 四 柳青在风和日丽的阳春，又踏上了家乡熟悉的小路，走进了那两间阴暗的小屋。丈夫不在家，下地劳动去了，柳青顾不得身体虚弱，旅途劳顿，抄起锄头就到菜地里挖田除草。从她和吴淳身体交欢的那一刻起，她就觉得欠下了丈夫一笔良心债，一种深深的自责让她发誓要为这个家奉献一切，哪怕是搭上身家性命也在所不惜！ 她仍然坚持定期卖血，依然不可避免地要和吴淳接触。她曾经想永远忘记他，那是在家里，在看不到吴淳的情况下的心态，可一旦吴淳出现在她的视野，她就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和渴望。他们照样在一起小住一宿，小叙别后之情，每次吴淳都恰到好处地给柳青一点钱，他给钱的理由很合情理：你的儿子需要钱，我一个人用不了那么多……渐渐的，日久生情，吴淳给予他的爱抚和激情远远超过了她那个骨瘦如柴、木讷迟钝的丈夫，柳青已经喜欢上了吴淳，于是，感情的天平开始摇晃甚至彻底失衡。女人一旦把她的心从丈夫身上移开，那就意味着婚姻的彻底死亡，那唯一维系夫妻关系的便是孩子。柳青正是抱着这样的心态周旋在两个男人之间——她喜欢上了吴淳，但她又不愿过那种无名无分的放荡生活，她开始厌恶自己的丈夫，但她又不曾想到要离开他，因为他们拥有三个聪明可爱的儿子。柳青毕竟不是一个恶贯满盈的女人，她善良，有责任心，在这种理想和现实的矛盾冲撞中，痛苦始终像魔影一样紧随其身！ 有了不满，就有了怨恨，往日平静的生活自然被击碎。三天两头，夫妻俩有了口角，隔三差五，有了两人的大打出手。打到气头上，柳青开始骂了：“你这个不中用的窝囊废，害得我好苦，早知道你是个草包，我那时是瞎了眼！”结婚20多年来，王春林是第一次听到妻子这样破口大骂自己，他有了一种被侮辱的羞耻感。“好啊，我不中用，你去找一个好的，看有没有人要你！” 你一言我一语，夫妻间的仇恨在一步步升级。 柳青怀着一肚子委屈又去卖血了，她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渴望快点见到吴淳。他们相见了，是那样的难舍难分，干脆俩人就在一起同吃同住过了四天。这次回家，柳青再也没有了以往的那种心情，她躺着懒得动弹，她对农田活袖手旁观，她微闭着眼睛在回味着和吴淳一幕幕幸福的交欢……她变了，冷酷的现实彻底粉碎了她的梦想！ 阳春三月，春耕大忙，王春林忙里又忙外的，如果是在平时闲月，妻子躺躺还情有可原，他绝对没有话说，因为他知道妻子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躲这个懒的，而现在的情况不同，正是忙月，本来上次出门卖血一出门就是四天，莫非？……春林不敢再往下想，他不愿相信这样的事实。 傍晚，王春林挑着一担牛草回到家，想喝点开水，开水瓶里是空的，就喝瓢冷水算了吧，水缸里又是一个底朝天！他气得眼冒金星，揪起柳青就是一巴掌，顿时，柳青鼻血直往外涌，她气得两腿哆嗦，嚎啕大哭，她咆哮道：“你还嫌老娘身上的血流得不够啊？……”她骂丈夫是世界上最没有用的男人，说嫁给他是前8辈子就倒了霉，她说如果他同意的话就离婚……不知是气昏了头还是有意刺激丈夫，柳青当着春林的面原原本本说出了她和吴淳之间的点点滴滴。王春林听后，显得格外平静，他只丢给妻子一句话：“你走，明天就走，我不拦你，你去过你的好日子吧！” 天亮了，柳青觉得这里再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三个孩子老大即将毕业，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她决定离开！如果这时丈夫能心平气和地向她道一声歉，念在几十年夫妻情分上，或许一切还会从头开始！而王春林没有这样做，柳青环视了一下住了几十年的老屋，这个她孕育了三个儿子的房间，提着简单的行李真的准备走了。而当她的前脚刚迈出家门，丈夫王春林一下子就揪住了她的衣领，采取了这种不能让人接受的挽留方式。柳青奋力往前蹿，挣脱了丈夫的手，王春林顺手操起门边的斧子，不偏不斜刺进了妻子的后颈，于是，和他相伴了20多年的妻子就这样永远离开了人世！ 这是一个原本很美好的家庭，而最终因为贫穷误入歧途，在爱的泥沼中苦苦挣扎，直到毁灭！ 柳青，每年，在杨柳青青的春天，我会到你的坟头陪你小坐一会，这是我能做到的，地下，你若有知，一定欣慰！ （本文图片来源网络）  高 成 文 学 顾 问：王夏子 覃世良 名誉总编：覃章海 周 兵 总 编：覃亚志 副 总 编：赵先知 杜旭琼 请留下你指尖的温度 让太阳拥抱你 记得这是一个有温度的公众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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