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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 布 达 拉 宫

 枸杞文学 2021-02-03
去 布 达 拉 宫



认识徐一帆完全是一次偶然。那天王平平下班回家,轰隆隆一阵雷声,刹那间阴云直扑地面,大地是张鼓,雨点如鼓槌齐刷刷落了下来。街上人们四处逃窜,这雨来的又急又猛。王平平躲进了路边一家时装店,高大的玻璃挡住了雨的追踪,半天她才缓过气来。
门边有三个女人,叽叽咕咕不知说些什么。雨一直下,一时半会没有停的意思。王平平从没在这家店里购过衣物,太贵,一件衣服上千元,要花掉一月的工资。此刻雨把她拦在了这里,她一件件欣赏,长裙,短裤。女人们的谈笑不断传过来。去酒店作服务员?老天,屁股这么大,没边没沿,顾客想摸摸,摸也摸不到边。言者看看左边,瞅瞅右边,手掌在空中摸索,像绕一盘磨,由外而内,一圈圈向里,最后停在一处。那女人带着笑,得了世人不曾见过的宝贝似的,满眼生辉,手却一动不动。实战演习呀,分明是找到了好去处,哪是摸不到边?另一个女人说着啪一声打掉了前者停在空中的手,众目睽睽之下怎能一人消受那肉质而性感的屁股。急了,急了不是?雨点般的笑声,丝毫不亚于外面的声势,百十平方米的店面立马成了汪洋。三人中有一个长发披肩,仰着头,笑浪从肩头流泄,旁若无人,春水荡漾。见王平平看,其中一个强忍笑意招呼说,买那件?没有应声,王平平扭头继续观赏,但她不能像刚才一样慢条斯里的品味,她觉得这几个女人与这个品牌店不相适宜,这里从老板到店员言谈举止都应有礼有节,而不是如此放肆。心情被搅乱了,本来也没买的意思,雨还在下,王平平索性不看了,坐在店中间的软登上一心等雨停。
女人们仍在说笑,开心而快活,像一瓣瓣剥了皮的桔子,陶醉在自我的鲜嫩丰润中,相比王平平倒像是丢在旁边的桔子皮,呆板干涩,一点内容也没有。雨哗哗地下,王平平很不是滋味。
他们与王平平年龄相仿,打扮入时,夏天让他们尽显风姿。尤其那位长发女人,细细的吊带,前胸丰满,裙裾的下摆极不规则,有些像非洲土著人的草裙,哪怕轻轻的一挪步都能飞扬起来。她的诡秘就藏在这里,别以为有风裙子才能旋转。这使她的美少了俏丽,多了妖娆,大而深的眼睛有嘲弄有窃笑,引人去捉她,裙摆浮动,人却无影无踪,只有笑声,一浪一浪的笑。
长发女人说,“有四种动物,马、猴子、狮子、狗,选一种动物和你共渡一次旅程。”
“选这干么?”
“能选两种吗?”
“测试一下各自的性格,只能选一种喽。”
“我选马。”一个女人说。
“我选猴。”另一个说。
“要我就选狮子。”王平平情不自禁参与了他们的测试,她觉得很好玩。
三个女人并不排外,叫王平平过来,围在一起玩才有意思。
长发女子公布了答案,马代表忠诚,说明选取者看重家庭,猴子代表聪明,选取者重于事业,狮子代表金钱,选取者勇于冒险。
还不等她说完,两个女人笑成一堆,忠诚于谁呢?事业便是追捉爱情。他们哈哈的大笑有些莫明奇妙,好像什么事都值得开怀大笑。
王平平觉得这个测试是失败的,一点没反映了真实,自己根本不是一个善于冒险的家伙,相反循规蹈矩,没做过一件违背常理的事。从女人们的笑声中她猜测,这个测试也没能捕捉到他们的真实,几乎与事实相反。
雨住了,王平平起身要走,孩子还差五分钟放学,丈夫二十分钟之后就下班,接孩子,做晚饭。一场雨下了近半个小时,把平时的点数都打乱了。
“美女,走了?”长发女人问她,算是告别。
“不是美女,不是美女。”王平平仓促不安,只怕自己辱没了这个称呼。
“以后常来逛逛,照顾小店。”长发女人说。
“是呀,来吧,全场优惠。”选马的女人嬉笑着,大有让店主赔光的意思。
“徐一帆,老板。”选猴的女人朝长发女人努努嘴。
“好的,谢谢!”王平平不住地点头,好似结识了一帮绿林好汉。
这就是王平平与徐一帆的首次相逢,她以为就此拜别,不再会有故事。




王平平的丈夫杨庆林,这一段总和培刚在一起。俩人一样有挺拔的身材,一样留着板寸,连眼镜都是同一款式,不清楚的人还以为是兄弟俩。也难怪他们从小是同学、朋友,一起上小学,一起上中学,在同一个城市读完了大学,毕业后又一起回到家乡。不一样的是,几年过去了,杨庆林没混出个模样,培刚却在三年前提拔为县财政局副局长。王平平所在县,15万人,年财政收入达十二个亿,算个富裕县。可想一个刚刚三十出头的县财政局副局长前途无可限量啊!平时这俩人各忙各的,隔三叉五才聚一次,近些日子培刚却一坐大半夜,客厅里两人慢悠悠的说话,声音低低的,或者干脆不吱声,各自沉思着,好像共同解着一道难题。常常王平平从睡梦中醒来,客厅里的灯还亮着。
王平平并不过问,家里的一摊子事就让她忙也忙不过来。孩子刚上一年级,按时按点吃饭不说,还要辅导作业。每天她早晨六点半起床,此时杨庆林和孩子还在睡梦中。准备早饭,七点二十分喊丈夫孩子起床,饭菜在桌上冒着热气,父子俩一前一后洗漱,半小时的吃饭时间,八点送孩子上学,之后再返回家中垒被子,洗碗,拖地,客厅、厨房、餐厅、卧室,角角落落,一切安排妥当,快九点才下楼推自行车上班。而丈夫总是按时上下班,没迟到早退过一次。除了家务,缠住王平平的还有孩子。孩子做作业,王平平要陪在旁边,看不懂的题目读给他听,字写错了,当下拿橡皮擦了,做数学作业,要教他把题号写在本子的靠边,第一题,右下角划个小点。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孩子在本子上写,王平平就在旁边看,比自己写作业还认真,还操心。孩子却是个小马虎,2不小心往上一拐就成了8,生字老是多一划少一划,她手把手的改过来,再说教一番,好好学习,用心。努力做到循循善诱。不光照顾孩子,还有杨庆林,她要叮嘱他洗澡,换衣服要找出放在床头,头发长了,也要一遍遍说,去理发吧,总要说到不下十次,最后一次,她大叫起来,这发才能理了。有时王平平感到很累,很烦,感觉像生了俩儿子。不过她很快就会想,哪个女人不是这样过来的?女人的责任就是管好家,要的是儿子成绩好,将来考个名牌大学,丈夫在事业上出类拔萃。问题是县里几次提拔,杨庆林都没动劲,孩子将来出息不出息更难说。做女人的,尽自个一份心算了。
九点半,孩子做完作业,准时上床睡觉。王平平关了孩子房间的门,正要去洗脱下的袜子,杨庆林和培刚站了起来,出门的样子。去哪?出去一下。这不废话嘛,不说还不知道要出去。王平平又问,出去干什么?有事。说着就和培刚往出走。
干什么呢?有意瞒我?王平平有些气愤,搞地下活动似的。丈夫并不在乎王平平的反应,生气了怎样,不生气又怎样?砰,摔上门,和培刚一起出去了。
卫生间里,王平平一边揉袜子,一边想,自己一心一意照顾家,不涂脂抹粉,不打麻将,相夫教子,勤俭操家,丈夫却一点也不在乎,好像她本该如此。哼,他若娶了个光知道打扮买衣服的女人,有他好受的。如今许多女人不做饭,一日三餐外面吃,衣服更是不洗,街上的干洗店做什么用?再者还有婚外恋,只怕平凡的生活缺少了色彩。
袜子很脏,脚汗味重,白袜子,打了三遍肥皂,泡沫还是黑的。连袜子也不洗,更不必说拖地、做饭了,家里米面在哪都不知道。越想越气,王平平拧开水管,哗哗的流水冲出来,像心中的怨气,管它干净不干净,糊乱挂上了凉台的晾衣架。
电视开着,茶几上,杨庆林和培刚喝过的茶袅袅冒着热气。一杯茶有半杯茶叶,混浊的褐红色,像被污染了的水,杯边留有油腻腻的唇齿印。烟灰缸就在桌上,烟头却扔在地板上,踩瘪了,鞋底的纹路清晰可见。烟灰落在沙发上,大段大段的,显然是燃烧中自然的坠落,坐垫被拧得皱皱巴巴,中伏时候,有男人毛孔渗出的汗的痕迹,潮湿而温热,昨天刚洗,看上去已经很脏了。
不干了,罢工了。打扫也打扫不完,收拾也收拾不干净。她决定让丈夫回来看看,看看家里乱七八糟的样子。沙发已无法就坐,拉了个硬板登王平平一屁股坐下来。
坐在一堆垃圾里休息,需要足够的耐心。窗外夜色很浓,窗帘没有拉,一圈蚊子绕着路灯不知疲倦地旋转。凉台和客厅之间没有隔断,悬挂着的那双袜子非常显眼,染了色一般,污浊在脚跟凝成一团,在脚面如流水散漫开来。嘀嗒,嘀嗒,往下淌水。王平平愤怒了,看不下去了,立马拿到卫生间重洗。
再次把袜子搭起,王平平重新坐下。看看零乱的客厅,她下了决心,袜子可以重洗,但客厅决不收拾。
杨庆林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干家务,对家里一概事情不闻不问了呢?她想不起来。谈恋爱时就这样吗?她还是想不起来。唯一印象深的是丈夫高大的背影。婚前王平平有早起跑步的习惯。一个夏日的清晨,空气清新,小土路上绿意浓密,一切都被漂染了,王平平觉得自己是一条绿色的鱼,美人鱼,虽然她清楚自己像貌平平。这是一条僻静的小路,平常没有人,一处只属于美人鱼的海湾。然而就在不远的前方,更深的绿色里,一个干练英武的背影,一个男人的背景,修长的腿,宽阔的肩,头发平平整整,像绿色的小操场。近似荒僻的小路,翠绿中的岛屿。琴音潺潺,似流水,似花开,若她是其中的一个音符,他就是那架琴,再颤动的音律也只有安静的琴最能听懂,最能抚平。有树叶飘落,下着绿色的雨。不敢再咚咚地跑,怕惊扰了他。想超过他,看到他的脸,又不敢,她停下来,看着他的背影,等待他回头。他继续向前,就要隐匿于茂密的树林。她紧走几步,想让他察觉,扭过头。没有,他最终走进了那片树林。她在林边等了很久,等他出来,始终没有,太阳已经很高,上班时间已到,她必须回去。
不出一个星期,单位王阿姨给王平平介绍对象,说好星期日的下午四点在阿姨家见面。她稍微迟了一些。通往阿姨家的小巷里,她看到了几天前的那个背影,就在前方,悠然而大度,两壁青色的砖墙把背影衬得更加挺拔,像一棵白杨树。阳光透明,她走得恍惚而心跳。想不到他竟停在了阿姨家门前,举手敲门。莫非他是……?出来开门的王阿姨同样看到了后面的她,平平,快来,快来。王平平看到了他的脸,一张很有硬度的脸,像一个出战前的将军。一年后,他们结婚了。
可是王平平从未问过杨庆林,他在某年某月的某个清晨去过那片小树林吗?她忘了,忙得没顾上,选楼层,选家具、选窗帘,之后便是忙着操持这个家,有了孩子更是忙得一塌糊涂。她不清楚其它女人从哪来那么多时间可以打麻将,可以逛街,可以聚在一起闲聊。她每天的日程安排的紧紧的,定点做饭,定点接送孩子,定点收拾家,休息日还要洗澡,洗衣服,蒸包子、馒头或花卷,一个一个放入冰箱,一周的吃食预备好了,如果要改善一下,炒几个像样的菜,那就更需时间。自从结婚以后,她几乎没了朋友,婚前几个小姐妹也断了联系。
今夜王平平真想找人聊聊,放下家里的一切。她想打电话,却不知打给谁。谁会在这个夏日的夜晚想起她呢?时钟像一列没有站点的火车,吭咔,吭咔,寂静中声音被放大了几倍。她被车轮碾过去,没有人理她,没有人救她。绝不收拾。她站起准备睡觉,想那残茶锈在杯子上,肮脏而恶心,表面飘浮着一层灰尘。
黑暗里,她无法入眠。楼道里不断有夜归的人回来的声音,脚步声,沉重的防盗门的声音。床是个火炉,烤得她干渴、焦灼。她想穿衣起来,却又不知起来能干什么。她用尽全部的镇定安抚自己,过了这一夜,过了这一夜。她等待丈夫的回来,等他质问她,客厅那么脏为什么不收拾?她就可以痛快地告诉他,为什么非她收拾,而不是他?他哄她,好老婆,好老婆。王平平想象着这样的场景,但记忆中丈夫从未哄过她。关于爱情,除了一个背影,她什么也记不得。丈夫似乎也很不在意,随便娶个女人就行,娶个女人就是老婆,就有个家。以前为什么没察觉出这些呢?一边想,一边等待丈夫回来之后的争吵,王平平要让他知道,这个家的秩序打乱了,发生变化了。
原想早晨也不起床做饭,他不怕误孩子上学吗?怎奈在那个时点,她还是睁开了眼。没像平时一样立马起床,她在床上多躺了一会。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没有拖鞋在地板上走动,没有厨房锅铲的碰撞,没有流水的哗哗。没人起床,家里没人做饭。孩子就要迟到了!她猛得一惊,也许昨晚回来的晚,他并不知道她今天罢工。孩子可不能迟到,给孩子做饭,又不是给他做,总不能连孩子也不管。明天,明天让他知道她不管了,不管这个家了,摔给他。
耽搁了一会,就有些急,她像上了发条在厨房转。喊孩子起床时,才发现哪个房间也没有丈夫,他一夜未归。到底去哪了?培刚也一夜未归?
送孩子上学之后,像往常一样,她再次回到了家。昨夜的茶已经放成黑色,烟头保持着最初落地的姿势,像死无葬身之地的殉难者。他不回家,脏给谁看?等他回来,再脏也不迟。她忍不住了,她必须收拾。
天完全黑透时,丈夫回来了,进门就问,饭还不行?说着躺在沙发上,像个在外面撒够了野的孩子,家是他的加油站,吃饱了,喝足了,好再次出去。看得出,累是累了些,他满面喜气。
什么事这么高兴?外面比家里舒服?
吃饭吧,饿死了。
王平平刚做好两个菜,一个宫爆鸡丁,一个烧茄子。虽是家常菜,做法却很到位,下午上班前就淹上了肉,料酒、花椒粉、盐、酱油,一应俱全,下锅炸鸡丁时放了点白糖,又添了味道。烧茄子,一块,一块,她切得很细致,斜斜的刀茬,肉质而绵软。孩子还没做好作业,王平平先用碗扣住,八宝粥正在火上熬着,只等一切就绪了就可以开饭。
吃吧,吃吧。丈夫一再催促。孩子也说,饿了,吃完饭再写。
父子俩盼着吃饭,王平平有了精神,她的厨艺大有用武之地,罢工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一趟,又一趟,她端出菜,拿出碗筷。做这些时,丈夫仍然躺在沙发上,眯着眼,时刻有入睡的可能。




杨庆林夜不归宿的时候多起来,间隔越来越短,由原来的一周一次,发展成一周两次,进而成为连续几天不见,中午下班也不回家吃饭。
王平平试图打乱家庭的秩序,看来秩序已经打乱。她很想弄个明白,但每次都是培刚和杨庆林一起回家,问都没法问。老样子,俩人窝在沙发里抽烟,茶泡在桌上,半天喝一口。
更为严重的是家里的存折不见了,上面有三万块元。这钱是王平平日常一点一滴扣下来的,别人买五百元的衣服,她穿个二三百的,别人买上千元的化装品,她几十元钱就打发了自己。别看俩人挣工资,必尽是工薪层,丈夫除去抽烟,朋友应酬,剩不下几个,王平平操持这个家是精打细算,省了再省。上班远,时下人们都骑电动车,她舍不得买,还骑辆老式自行车,家里的吃喝从不上街买,不像有些人,一有客人就下馆子,王平平总是亲自下厨,切肉、洗菜,忙里忙外。存折放在大衣柜靠墙的抽屉,钥匙在冬天一件大衣口袋里。失窃不可能,家里没有进过人。只有丈夫,他拿那么多钱干什么呢?连招呼也不打。
一次午饭时间,丈夫回来了,背后照样跟着培刚。这俩人神秘兮兮的,到底干什么?
“嫂子,”培刚坐了下来,一看脸色就知道一夜没睡。
丈夫走进了里间,拿了样东西,“走。”
培刚跟着站了起来。
王平平快步走到门口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去哪?家里的存折是不是你拿了?她满脸通红,双方离得很近,丈夫个子高,穿着平底拖鞋,她必须仰着头才能看到他的脸。杨庆林不屑一顾,从西装口袋里掏出红色的存折摔在地上。像个大款,付个小费,真正的一掷千金。
 “干什么?”王平平大叫。
培刚赶忙走了上来,“嫂子,嫂子……”看看杨庆林,好像自己做错了事。
没有任何解释,杨庆林还是走了。培刚劝她,“嫂子,哥,不会做坏事,以后会说给你,你要相信他。我,我……”门没有关,楼道里杨庆林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没说完话,培刚出门赶紧追他去了。
王平平病了,一夜一夜失眠,饭也吃不香,病菌便在人体最软弱的时候入侵。发着高烧,浑身稀软,一瘫泥似的。
那天王平平实在爬不起来,中午她没吃饭,勉强爬起来给孩子泡了袋方便面。上学时间,晕晕糊糊敲开对门张师傅的门,麻烦人家把孩子送到学校。
下午怎么办呢?总不能一直麻烦人家,她拨通丈夫的手机,“我病了,孩子没人管。”那边反应不大,轻轻的嗯了一声。
阳光一寸寸的倾斜,到孩子放学时,王平平想起丈夫不知道孩子几点放学,躺在床上,她又拨通了手机,同样嗯了一声,就挂断了。王平平无法保证杨庆林会去接孩子,她想如果放学二十分钟后孩子还没回来,她只好再次敲张师傅家的门。
迷迷糊糊中她睡着了,杨庆林和孩子回来的声音吵醒了她。
到底还是回来了。王平平渴望从前,她身体健康,把家里打扫的干干净净,孩子、丈夫一进门就吃饭。只要杨庆林回家,什么也不干都行。三口之家有多少忙不完的事,上一辈人兄妹五六个,七八个,那才真是忙。一有阳光就想灿烂,她问杨庆林存折的事。
“不能跟你说。”
“怎么就不能跟我说?那是我一分一分攒下的。”声音一高,王平平的嗓子就哑了,引起一阵咳嗽。
“女人嘴不稳,出去瞎说。”
“你和培刚办什么大事?拿钱也不告一声。”
“告了就拿不上了。”
“你说你到底拿钱干什么用了?”
“不能说,一说就办不成了。”杨庆林守口如瓶,任王平平怎样问就是不说,他的理由是上次王平平到机关和几个女的,包括他俩的介绍人王阿姨说,杨庆林他们单位过年发了三百块钱的福利,不知怎么就传到了纪检委,好一阵查,人家说是王平平单位的人电话揭发的。
“你又没说不让说,我哪知道会有这事。”王平平很委屈。
“女人就这样,坐一块想说什么说什么,不能说的也要说,说了还说,‘我就告给你一个人,你可不能说出去。’这倒好,那女的也说给她以为好的人,同样说,可不敢传出去。倒好,一传十,十传百,全知道了。”杨庆林摊开手,覆水难收的样子。
王平平安静了一会,不再追问,但一会又觉得杨庆林不告她拿钱总是不对,不尊重她。既然事情不能对外说,她绝不会说。
杨庆林开始烦了,不理她,目不转睛地看电视。王平平再说啥也不接话,只一句,“拿就拿了,要怎?”
还在病中,王平平没精力和他纠缠,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喊,累,乏力。脖筋酸困,头都支不住了。她只好躺在床上。
家里彻底沦陷,毛巾被、枕巾胡乱地团着,沙发上扔着臭袜子,脏衣服,桌子上吃过饭的碗粘着米和面条,干了,硬邦邦的,椅子东一个,西一个,像四处乱跑的孩子,原本宽敞的家,一下变小了,哪也是东西。外面阳光亮闪闪的,窗帘却不拉,三伏天,屋子里就像要发酵。
已经是第三天了,王平平仍不见好,原想要罢工,真就罢了。杨庆林不做饭,从外面买回来,提个塑料袋,倒在碗里,和孩子爬桌子上,呼噜噜,一会就完事。她的那份放在床头,不想吃,放着,凉了,还放着,四五个碗摆着。丈夫买了些小吃的,夹心面包、好吃点饼干、蛋黄派、山楂片,全堆在枕头边,饿了伸手拿,还有各种各样的药,感康、阿莫西林什么的。她感觉自己是只兔子或猫。
第四天傍晚,她不想再躺在床上,拨开沙发上的东西,刚坐下来,丈夫说,好了?还不等她回答,紧接又说,出去一下,今晚不回来。
罢工?死。唯有一死才能解决。病了几天,她看出来,丈夫根本不在乎家里卫生不卫生,不在乎有没有可口的饭菜,不在乎衣服整洁不整洁。罢工,她太轻敌了,根本撼动不了根本。死,让这个家永远处于杂乱与肮脏,永远只能吃街上的饭菜,又贵又不卫生,吃得发腻,吃得想吐,唯有死了,他才会想起她的好,她蒸的包子,炒的菜……
舍不得是孩子,她有些心软,又想自个真是没出息,不死,难道有更好的解决办法?离婚?她不想离婚,只想死。自己死了,孩子照样会长大,说不准自理能力还会大增,比自己活的时候还优秀。这样一想,她更死的安心。问题是,不能死在家里,会吓着孩子。死到外面,就是今晚。
她站起来走到孩子身边。孩子正喝杨庆林买回的豆腐脑。
“好喝吗?”
“好喝,妈妈,你也喝。妈妈,你病好了吗?怎么不躺着?”
王平平差点退缩了,她舍不得孩子。
“妈妈有事,出去。吃完,做作业,害怕,就给你爸爸打电话。知道爸爸的手机号码吗?”她说得悲怆而凄凉,控制着不让泪掉下来。
孩子回答说,知道爸爸的手机号码。她不放心,拿了张纸,写到了上面。孩子从没一个人睡过觉,她希望他能回来陪他,这个就要没有母亲的孩子。
夜黑了,黑暗才是她的去处,她应该走了。
出去,她才感到自己还没想好如何去死,挂在城边的一棵树上,舌头拖到胸前,会吓坏晨练的老头老太太,没准一个有心脏病,就过去了。投入郊外的井里,那井多是农民浇菜用的,一个尸体泡在里面,大夏天,以后没法用了。喝毒药,死在一个隐蔽处,既不吓人,也不祸害别人。但又想中毒而死的人,狰狞恐怖,她不希望在人间最后留下如此模样。要死就死得平静,死得安详。对,喝安眠药。这是最好的选择,躺在一块绿色的草丛里沉睡,蚂蚁从身边爬过,蚱蜢从身边跳过,夜色拂过,晨曦升起。
主意已定,她开始寻找药店。
要死的人,回想从前,她分析自己落得如今这个地步,完全因为没出息,没立场,没主意,怎么都行,从没坚持过什么,执意要做过什么。小时候,母亲说好好学习,就好好学习,老师说不吵嘴打架,挨了别人的打也不敢还手。长大了,稍有些意愿,却不坚定,比如和同事上街买衣服,本来以为红颜色的好,别人说绿色的好,便也觉得绿色象征生命、蓬勃,回头看看红色,也不错,热烈、澎湃,可到底还是选了绿色的。结了婚,家里看似全是她做主,窗帘的款式、颜色,地板的尺寸,饭菜的调配,问题是丈夫根本不闻不问,不参与,这才是最大的轻视。从中她看到了自己的本质,软弱、怯懦,要不杨庆林小看她?谁大看她呢?没有,她没有朋友,父母已不在人世,兄弟姐妹全结了婚,各过各的,谁会牵挂她?单位一个小职员,没有远大的抱负,没有特殊的才干,有她没她一个样。她想到了孩子,孩子最需要她。但又想孩子有她这样一个母亲,还不如没有,长期和孩子生活,说不准长大了也像他妈妈一样没出息。她死定了,没人需要她。
白天炎热把人们封闭在家里,夜里暑气退却,街上满是乘凉的人。走上街上,她有种恍惚,不知自己是活着的,还是已又转一世。
跑了三条街,七个药店,她终于买到了安眠药。但不是一瓶,而是三十六粒。许多店铺都说没有,其中一家一个四十多的妇人告诉她,查得紧,不让卖,前几天西街有人吃安眠药自杀了。睡不着,吃几颗没事,一次最多只能吃三颗,多了出事。按规定,一次只能卖十来颗。
三十六颗,可以了吧。一个小小的县城,她搜索遍了。她不想再等,要在今晚死,绝不拖到明天。她要坚持做一件事情,了结今生的遗憾。




小河边,夜空净洁,白杨林浓密的枝叶遮挡了小城的灯火。坐在河边,夜风送来清爽,蛙声一会停了,一会又起,还有流水声。她朝家的方向望着,望着,从怀里掏出纸包,三十六颗,在掌心里数了数,一颗不多,一颗不少。一个高大的背影,在树林里,两条修长的腿,像两棵移动的白杨。她盯着,昏暗中那背影快速走向林子深处,渐渐模糊,看不见了。仔细分辨,全是白杨净洁的树杆。怪了,有人?她站起来,走到林子中间,头顶枝叶织成一张厚实的网,没有一个人。
谁会来呢?回到河边,她把纸包放在地上,白色的药片堆成一小堆。每份五片,她分了七份,分别放在七片树叶上。最后一片,她攥在手里。河水哗哗向东流去,手出了汗,药片湿了,粘在手心里。摊开手,她用指头拔动药片,捏起来向夜空照了照,像小时候拿玻璃片照太阳,她没有看到七彩的光环,只有黑暗。她把药片放入了口中,弯下腰,掬起一捧水,从一片开始,五片,又五片,就着河水,细条慢里地送下去。没有卡住,没有差气。清清爽爽,从口而入,一条小河在胸中流淌。
一阵脚步声,从树林而来,她惊异地回头。一个裙袂飘飘的女人,从夜的深处而来,跋山涉水而来。女人同样发现了她,加快了步伐,几乎是蹦跳着扑过来,我知道你会来,你一定会来!整个树林都被吵醒了,每片叶子都睁开了眼睛。
树林在一个小缓坡上,高出河岸半腰。王平平站了起来,免得女人扑到身上。女人停住了,站在林边,高出她整整一人,认出王平平并不是等她的人。
借着河水的光亮,王平平认出女人是徐一帆,避雨那天,时装店的老板。昏暗无法阻挡这个女人的光彩,她咯咯地笑,夜在她的笑声中妩媚。
 “我要在这等他。”徐一帆跳下了小土坡,“你也是等人的?”她的眼角向上挑,藏着无限的笑。
“不,不是。”王平平有些手足无措。
“不要这样,追求爱情是正当的。我们约好了在小河边等,你也是吗?不如咱们看谁的情人先来,你说呢?”她坐在了王平平身边, 长睫毛一闪一闪,像水的波纹,“你,你是那天避雨……”徐一帆认出了王平平。
“那天你选了狮子,好,你知道吗?我也是选了狮子,只是没告诉你们。如果把一头狮子驯服了,陪你一路,狼虫虎豹哪个敢惹?”
一个临死之人,遇到了如此活蹦乱跳的生命,“来这为了爱情?”王平平问,觉得自己离尘世越来越远。
徐一帆眨了下眼,“你也是?”
“算是吧。”王平平说。
“那天他在这等了我整整一夜,快天亮了,才想起。和朋友们喝了一夜酒,一看都四点一刻了,原不想来了,但心总是不安。他不会在河边一夜吧?就来了。老天,他真在!坐在河边,像你刚才那个姿势,看着河……”徐一帆说得很动情。
“这样的男人越来越少了。”王平平机械地说。“你相信爱情?”问这话时,她觉得徐一帆一定没吃过爱情的亏,这女人结婚了吗?
“爱情,就是聚散。像云雾,聚时便是欢娱,散时便是分离。聚了总要散,散了还会聚。”徐一帆的回答像佛家的禅语。
“你的意思是爱情没有永恒?”王平平奇怪地看着这个正陶醉于爱情的女人。
“我用出世的眼光看待爱情,用入世的姿态享受爱情。”徐一帆的眼睛像夜里的河水。
这个女人一定经历过轰轰烈烈的爱情,一个男人一定深爱过她。王平平羡慕这样的女人,自己的爱情平乏而无趣,只有一个模糊的背影,到如今她也说不上到底爱不爱杨庆林。杨庆林爱她吗?她也不清楚,但他们分明结了婚,有一个完整的家。她愿意为爱情奋不顾身,燃烧一把,却不知爱情在哪?她打扫家、洗衣服,原想就是为了爱,但丈夫不在乎,是啊,这么平淡,她也怀疑不是爱情。没有爱情,更没有事业。所以她想死。徐一帆来了,浑身披挂着爱情的珠翠,聚也好,散也罢,徐一帆的爱情饱满而丰殷,她却只有苍白与单薄。为一场毫无内容的爱情去死,太不值了。王平平后悔了,认识徐一帆太迟了,不然他俩一定能够成为好朋友。她的头有些涨,想睡,但想听徐一帆的故事,就像听梁山柏与祝英台的故事,为爱化蝶,就像听张生与崔莺莺的故事,隔墙花影动,疑是月来人,那么美。
头晕,身体像棉花一样软,不是坐,而是往下瘫,药起作用了。要死了,王平平一下惊醒了,悔意比意识到自己失败的爱情还锥心痛疼。我不要死,王平平想挽回,怎奈身体越来越软,眼皮无比沉重。她用尽全身的力量拽住徐一帆, “我喝了安眠药,救我,我不想死了……”




天很蓝,蓝得高远,澄清。心都可以飘到云层上去。徐一帆穿着新上市的秋装站在橱窗前,像一朵盛开的大丽花。
王平平一进门就被徐一帆打动了,电视播音员一样,“小姐,您美得——绝世无双!”王平平一激动就说普通话,好像只有普通话才能更表露她的心声,更显示她见解的广泛性、真实性。俗话说好马配好鞍,王平平以为一句“你真好看”,完全不能表达明了,要有语调,语速,要用考究的字眼。她的真诚充溢着无限的喜乐。和徐一帆在一起,她能够在现实与梦想之间自由起落,不是一个只知围着丈夫、孩子转的家庭妇女,而是一个丰富、灵性的女人。
“是吗?”徐一帆配合的很好,也用普通话。继而得意地笑起来,狠狠地拥抱了一下王平平,算是对她的回报。
“一星期没来了吧?,非打电话叫才肯过来。”徐一帆努着嘴撒娇。徐一帆喜欢王平平的沉静,见到王平平就像回到了家,踏实,舒心,终于可以落下来歇歇脚了。
自从那次夜里河边相逢,徐一帆和王平平成了好朋友。他们在一起的内容就是聊天,徐一帆说,王平平静静地听。一上午,一下午,俩个女人坐在时光里,玻璃门外来来往往的人,是滚滚红尘中的沙。没有人打扰他们,雇用的小姐一见王平平来,主动担当起售货的重任,她知道这时徐一帆不愿意让人打扰。
沙发矮矮的,靠背却很高,坐下去就像圈在一个小窝里。如果不想让人看到,可以把头歪在靠背上。红色的窗台低低的,把腿随意放上去,交叉或伸直。
徐一帆抽烟,红唇光彩油亮,一张一吸,像抖动在春光中的花瓣。那唇起伏的曲线,那唇开启的娇美,唯有送上一个吻才是最好的礼物。她略微得仰起头,双唇靠拢,像一朵红色的喇叭花,烟圈缓缓吐出,从浓烈到疏淡,直到再一次点燃。她的脸有月的宁静,眉毛、眼睛稍一动却又有无尽的波光。她是一个精灵,可以骗你,也可以爱你。
徐一帆的丈夫常年在西安,经营着一家饭店,儿子平时跟着公婆,她大部分时间全在时装店。徐一帆朋友众多,男的,女的,王平平算最亲密的。徐一帆深爱着一个男人,一个有妻室的男人。徐一帆说,爱情就像花开,该开的时候开,该败的时候败,这是自然法则,所以根本不需要强求什么名份,也不需要对方离婚。既便以后不会有任何结果,她也不会像王平平一样为情而殁。和徐一帆相比,在情感的历程中王平平显然少走了许多路,虽然和杨庆林不很和谐,但再一次寻找爱情,连胚胎还没形成,那是魔鬼的种子,一旦发芽,她没有驾驭的本领。在没有学好本领之前,王平平不准备向魔鬼挑战。而且她认为世上有没有真正的爱情还很难说,若真的没有,又何必费那么多周折。可她又不愿相信没有,既便自己没能遇到,别人遇到也是可以的,否则人世便过于灰暗寂寞了。所以,王平平佩服徐一帆,徐一帆是一位冲锋陷阵的勇士,她拥抱每一次有可能成为爱情的相遇,努力向自己、向世人证明着爱情并没有走远。
“他陪一个女人来店里买衣服,一对郎才女貌,全个子高高的,皮肤白净,礼貌而文雅。我一见他就知道自己爱上他了。” 徐一帆动情地说。
“爱上他?一个陌生人?”王平平有些惊奇。
“不行吗?爱没有理由,尤其是他转身离去的那背影,高大挺拔,像春天里的一棵白杨树。”
这下王平平懂了,爱真是没有理由,自己最初的爱情不也是个背影?她伸过手摸了摸徐一帆的脸,他们俩是这个世上最后的傻瓜,笑了笑,有泪想往出渗。
“我真希望他回过头来看一看我,一个为他心动的女人……”
“他回过头来了吗?”王平平急切地问。
“是的……”
王平平沉醉在徐一帆的爱情里,准确地说是在尝试着完成一个女人的爱情。
“他为那个女人买了两套衣服,一套裙装,一套裤装。女人在试衣间,他提着包,在外面耐心地,等。那女人一出来,前前后后仔细地看。绝不是献殷勤,而是体贴入微。给这种人做老婆,真有福气。做个情人也不亏。”
王平平笑了,笑徐一帆的露骨,她的情感势不可当,刀刀见血。
 “在哪上班?”王平平很想知道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令徐一帆沉醉。
看看窗外,徐一帆没有立马回答,停了一下说,“一说就知道了,他太优秀,小城太小,他不想让更多人知道。”
对于王平平来说,知不知道对方是谁并不重要,她说,“那我们以后叫他小白杨吧?”
徐一帆高叫起来,“这个名字好,说到我心里去了。” 那次小河边的相遇,徐一帆就是把王平平误以为“小白杨”了。
“那个女人是他老婆吗?”王平平怕徐一帆暴露,在拿不准的情况下徐一帆的这种做法很危险。
“也许是情人,也许是老婆,这又有什么关系?我从不管这些,别人爱不爱他我不管,他爱不爱别人我也不管,只要我爱他就行,我不懂吃醋,也不会吃醋。”徐一帆理直气壮。
徐一帆如此自信,可能缘于她的美吧。王平平想一个美貌的女人深爱上一个男人,那是男人的幸运。
“我看着他,看着他……”徐一帆继续说。
小白杨回头了,像灿烂的阳光,整个店面被他照亮。他温情地笑笑,看看身边的女人,“可不可以留个电话,很喜欢你这个店的衣服,有新货了,可以打电话。”环顾左右,他撕下桌上的一页台历,掏出笔,写下了他的手机号码。“多聪明,他读懂了我的眼神!”徐一帆的幸福源源不断地往外溢,王平平小心翼翼地去接。王平平的生活平静而无聊,从没有遇到过类似的情节,未婚时没男人追,读书时也没遇到过男生递条子之类的事,恋爱一次成功,还是别人介绍的。到现在也没觉得哪个男人好的不得了,哭着喊着非此人不嫁。回想起那次安眠药事件,她都有些不理解,自己当时怎么了?自此她看开了,全当没有一个杨庆林,地该扫,扫,饭该做,做,孩子该管,管。不希望有人关心,有人疼爱,自己做了的事就做,做不了的就不做,钱也不存了,一份工资花完拉倒。从一开始她就是一个人在婚姻中独舞。
“我掏出手机按纸上的号码摁,果真,他那边叮铃铃响了。”徐一帆继续说。王平平跟着她激动。他点点头,没有言语,却已经有了来日的约定。一个昏暗的傍晚,正要关门,一下子涌进十几个顾客,吵吵嚷嚷的,徐一帆一一应酬。这时手机响了,低头一看,是那个号码,看一下就记住的号码。她急忙走到店外,街灯亮了,来来往往的人比白天还多。在小店的拐角,背转身后的繁华,她按下接听。
“知道我是谁吗?”沉郁的嗓音,如一束亮光,虽然知道是他,徐一帆还是被击中了。她颤动着,手机要从手里掉下来。她努力镇定着自己,没想到他先给自己打电话了。
“我……你……我们认识的太晚了……我……”
“你不要说,我懂。”徐一帆的声音也变得沉郁起来,在她的内心似乎有了悲哀。
“噢,我是一个忠于家庭和妻子的男人,我……”
“我说过了,你不必说了。”徐一帆抬头,喧哗的街市让她心烦,苍茫的夜空才是栖息的巢穴。
“我在南园西路56号……”夜色中满是他的声音。
徐一帆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向店里的小姐打了招呼,打车直奔56号。
我是一个忠于家庭、妻子的男人。这句话在徐一帆心里不断地敲打,当重复第三遍的时候,她笑了,充满了调皮与嬉戏。
没有开灯,没有拉窗帘,五楼。窗外的灯光隐隐地照进来,有些神秘,有些恍惚。
“你……”徐一帆刚要说话,对方用手挡了她的嘴。
静静地相对而站,没有言语,却没有阻挡了交流:你以为我不会来?我已经坦白,我是一个忠于妻子的男人。你准备独自一人坐到天亮?给自己一个空间,想你!现在这个空间有了真正的主人。
他们走近了,她呼唤他,“你……”
“不要说话,做爱。”如果她不来,过了这个危险之夜,他便不可能被冲垮堤坝。
一切都是在无言中进行的。夜是蓝色的海域,纵身入海,他们一起探寻真理、真谛,挖掘前生、后世。波涛漫过,一浪一浪,从天边涌来,势不可当,又舒缓绵延。两条自由的鱼,卸下枷锁,起伏,飞升,激情的烈焰在空中噼叭作响。窗户临街,有市声传进来,有来往车辆的灯光照进来。修了几世的佛才有今生的缘,他们不忽略每一个细节。
徐一帆先离开,走到街上,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房间,漆黑的,仍就没有开灯。就在她转身迈步时,灯亮了。高高的五楼,她仍感到灯光散到了她的身上,她再次回头,灯的确亮了。“灯光在身后亮起”这是一句诗吗?徐一帆点了支烟问王平平。王平平觉得这更像一句咒语,意味着什么呢?又说不清。
爱情在无言升级,迫切地思念,见了面却很少说话,用肢体完成着彼此的渴求,用眼神、呼吸传递着相互的热烈。他们打电话,默默地不出声,各在一方,听对方的呼吸,匀速的,或喘吸的,顺着那气息游入五脏六腑,大脑皮层,末端神经,停留或居住在那些更深的深层。白杨树身上有一种气味,既便在黑暗里,徐一帆也能闻出是不是他。甜甜的,有些粘稠,从肌肤的深层渗出,像源源不断地从地下涌出的泉。投入他的怀里,有走进五月槐林的感觉。徐一帆不像许多女人一样喜欢男人洗澡,洗澡之后多了洗发水的气味,多了浴液的气味,他那种天然的,来自身体的气味就冲淡了。他们的约会大多像蛇一样缠绕在一起,大汗淋漓,汗水把双方粘连在一起,她嗅他的体香,嗅来自生命,或更久远的信息。
沉浸在记忆的水波中,徐一帆像条鱼,在自己的水域自由地游来游去,把一些羞于视人的细节都展示给了王平平。“如果你是一个男人会爱上我吗?”她深情款款地望着王平平。
“自从那次小河边的相遇我就爱上了你,是你唤起了我对生的热爱。但是作为男人,我不敢娶你,我的河水太浅,容不下你这条鱼。” 说着王平平就有些伤感,相同年纪,自己好像已经过了那个激情年代,徐一帆非但没有退却,明显有越燃越烈的倾向,就是当年她也绝没有徐一帆现在的娇艳与热辣。一个女人,独撑店面,生意兴隆,做成了小城服装业的时尚与潮流,没有一点本事是不行的。王平平想自己幸亏老老实实学习考了个专科,又赶上国家包分配,要不后半辈子连生活都有可能无着。如今吧,又有什么?重复的日子,贫瘠的感情,她和杨庆林就像共同租住一间房子的陌生人,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想法,不需要交流,也不需要理解。对此,王平平还有些心痛,杨庆林好像压根就没有觉得不正常。几次王平平对杨庆林说,我们好好谈谈吧,但总谈不成。杨庆林问,你认为我们现在的生活不好吗?是的,不好。王平平大声说。杨庆林就笑了,都多大年纪了,你要干什么?我一没婚外恋,二没违法乱纪。有什么放心不下?不就是懒些嘛,不喜欢做家务。这很重要吗?王平平愤愤不平地说,你到底爱不爱我?杨庆林干脆大笑起来。连问几次便发怒了,你烦不烦?是你自己出问题了。言毕摔门而去。只有徐一帆,王平平在她这里才是畅快的。徐一帆讲述她的爱情,王平平欣赏她的爱情。




奇迹出现了,有一个男人,每天给王平平发短信。正上班伏案写着一份报告,正骑车走在回家的路上,正给孩子背书包……嗒的一声,手机响了。有时杨庆林在,有时不在,听到了也不理会,在他眼前翻看,也不闻不问。王平平的自杀未遂,都没引起他多大的反应,何况一条短信。病床前,他问王平平,“就为一张存折?我说过了,以后自有说法。头发长,见识短。”说着用手指在她的额头弹了一下,好像她是一个故意制造事端却不小心受了伤的孩子,他则像个帝王,本想降罪,既然受了伤就不再追究,以后可不能再调皮!按理妻子都有了轻生的念头,丈夫应当痛哭流涕,痛改前非。可对杨庆林,王平平除了改变自己,豪无办法。爱情对于她是一张放久了的饼,原以为是个美味,不忍一时吃掉藏在了箱底,没想到取出来时却已发霉变味。俗话说死了谁苦了谁,不吃这块饼,哪里又有充饥的食物?倒是那些短信,噎住时能干咽口唾沫。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是我今生放不开的缘。你可以不相信我的话,但不可以不相信自己的贤雅。你可以不在意我的短信,但不可以认为谁对你都轻描淡写。看着那个陌生的号,王平平很惊奇,对方似乎了解她的生活。她不理,权当发错了。“外表的平静并不能遮掩内心的纤细,你寂寞的心开着一朵女人的花。无聊,我寂寞吗?你是谁?有什么权利责问我的生活。王平平啪地把手机关了。但短信一如既往,一开机就闪了出来,早上来的最多,大多时候她不会察觉,忙着做早饭,要到上班时才能发现。“一缕晨光,一声问候;一份早餐,一身劳碌;一个主妇,一家安康。在不远的地方,我闻到了你煮的牛奶的香气。昨夜是别去的光阴,黎明是重来的时日,也许你不再轻易相信爱情,但不要否认晨曦是爱的雨露,每个人都无法拒绝阳光的洒落。如一只候鸟,乘着黎明的翅膀,我再次飞临你的窗前。推开窗户,一缕晨风吹过,那就是我,踏上单车,一粒石子碾过,那就是我,挎上斜包,一页纸巾折拢,那就是我,拧开煤气,一簇火苗腾起,那就是我……我是空气弥漫在你的角角落落,我是时间和你一起慢慢老去,我是溪水把生命流淌成今生的记忆。“没有什么比曙光更令人渴盼,因为思念总在夜的昏暗中疯长,没有什么比爱情更令人神往,因为平庸不甘于就此把幸福埋藏。无需知道我是谁,只要伴着晨曦给你带来祝福,无需置疑我的诚挚,只要随着电波给你送去抚慰,无需怀疑个中藏有阴谋,只要你在街头、在菜场、在市郊,在任何一个地方,回头看一眼,就会明了我全部的心意。“夜差遣我用文字记录无眠,光明及早便把它发送。你是否听到了晨曦的第一声敲门,是否在梦的小桥旁刚与一个陌生男子相遇?
……
这个男人是谁?王平平不能不理了,他分明知道她的生活,并试图潜入了她的内心。他优美的文笔,他诗意的情怀。他要干什么?她迫切想揭开他的幕帷,却又迟疑不定。徐一帆身着一款黑色的长裙,露出白净的脖子,像一只黑天鹅。听了王平平的讲述,非常兴奋,“这是一个懂你的人,应当回应才是。爱情就要开出惊艳的花朵!一直以来王平平是一个没有故事,没有奇遇的女人,她有些慌乱,难道影视剧中的情节会在自己身上上演?她问徐一帆,“我们已过了甜言蜜语的年龄,你会轻易相信那些短信?“难道你看不出他是一个有品味的男人,这样开头不好吗?”徐一帆凑到王平平跟前,“要不,我陪你去见见?看看有什么关系?慢慢处,如果感觉不错……”“你是说,如果感觉好,便可以和杨离婚?”一直以来王平平都试图从徐一帆那里寻找突破情感的路径。“不,你和杨离不离婚,都与这个人无关,没有此人,你们过不下去了也要离婚,有此人,你们不到离婚的时候也离不了。”徐一帆边说边站了起来,黑色的长裙把她衬托出少有的庄重。
是啊,说的很对。王平平看看徐一帆,觉得许多方面她并不了解徐一帆。“爱情是场梦,能醒,不能落,不能让现实把梦敲碎。梦里花落知多少,这唐诗里,是爱情一地的残红,把不少的人,尤其是女人吓着了。他们却没读出其中的美,暗香浮动呵!王平平怔怔地看着徐一帆,这是一个古怪精灵的女人。这天杨庆林到外地出差,家里只有王平平和孩子,母子俩早早就睡了。不知几点,电话响了。王平平努力睁开眼,夜比眼皮还沉。谁呢?半夜三更来电话。“平——平”是徐一帆,夜幕中她声色柔滑。“平平,我要告诉你一个约定,关于我和他的约定。你知道历史上曾有一个男人为娶一个女人,建造了一座豪华的宫殿,建在洁白的雪山旁,高高地耸立着,那些尖尖的屋顶插向蔚蓝的天空。”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好似照亮夜空的烟花,一朵开了,又一朵开了,红的、黄的、蓝的、紫的……人们全睡了,只有王平平看到了,睡意全无,幸福把她慢慢温热。“一个男人为一个女人修筑的宫殿?” 什么样的人才会有如此奢华的爱情?王平平有些感动,这应当是一个千古流传的爱情。“我在这夜里燃烧着,他刚刚离去。我要告诉你,他说他今生不可能为我建一座宫殿,但要带我到那里。我们要在那里住很长很长时间。你知道那是一个什么地方吗?世外桃园,人间仙境?“布达拉宫?只有布达拉宫,文成公主远嫁松赞干布。是的,我们要去布达拉宫。他有一个行动,我们取名A行动,等那个行动一完成,我们就去布达拉宫。
王平平不清楚徐一帆和丈夫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但她知道这次徐一帆动真了,她没有要求,没有羁绊,自顾自地燃烧着,享受着。从徐一帆与小白杨的进展看,这应该是一个真实可信的诺言,从客观的角度看,这同样是一个并不很难兑现的约定。一对情侣远离熟悉的人群,到雪域高原做一次旅游,去看很久很久以前一个男人给一个心爱的女人修筑的华屋。几个世纪过去了,雪山皑皑,他们已化为了飞尘,但蓝天下他们的爱巢还在,他们的灵魂居住在那里。那里是每一个爱情的信徒必须朝圣的地方。熄了灯,王平平坐在黑暗里。没人邀请她去布达拉宫,她自个也不会去。她不知自己该去哪里?哪里更适合她?突然她想起了那句短信,“寂寞的心开着一朵女人的花”。“嗒”的一声,黑暗中手机闪了一下,谁这么晚还会来短信?“冬季尚远,雪无约而来,一层层,一层层。无眠夜,几人孤坐?待明日,白发苍苍,白发苍苍。”还是那个号码。王平平一连看了几遍,他今夜也没有睡?他是怎样一个人呢?有一场失败的婚姻?王平平想和他聊聊,无需回避设防,像朋友一样,说说各自的生活。


也以短信的方式,也要写得优美,想了想,王平平发过一个,“无人可以阻挡季节的脚步,走过春天的人,才会感到冬的寒意。雪穿堂而入,客厅里的主妇坐成了老妪。” 刚发出去,她便后悔了,不该这么快泄露心中的秘密,坐成了老妪,明显是个不安份的女人。为了弥补失误,王平平再次打出,“淡泊明志,宁静致远,佛盘腿坐了千年,雪落了五千回,化了五千回。一条什么短信,一看就是敷衍之作,没有攻击力,没有轰炸力,欲盖弥张。王平平有些自责,等待对方来下一条,对症下药,认真答对,保持女人的矜持,戳进男人的心窝,让他慌乱却不能不回答她的问题。她要诈他一下,起初她不知道他是谁,但通过这段时间的调查,她和他的妻子却是老相识,手机很快闪了一下,“现今时代大米可以接受老鼠的爱情,羊可以爱上狼,但夜知道我从来就是一粒米,一只羊。回应你之前,我与见过你的妻子,竟是老相识,你的意思是她是一只老鼠,还是一只狼?”发出去,王平平又后悔了,有必要这么绕来绕去吗?直说不行吗?她不善于此道。见见,看看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这时电话响了,王平平以为又是徐一帆。是杨庆林,“怎么了?一直发短信,半夜三更的!”王平平惊出一身汗,他怎么知道她在发短信?他在哪里?“一连发了三条,不理你也不行。”电话里一阵麻将声,还有培刚的声音,“大哥,嫂子有事?发了三条?……”王平平惊愕不已。发错了,全发给杨庆林了。王平平对数字不敏感,从来记不住电话号码、银行账号,连自己的身份证号也要照着填。打电话都是翻见通讯录,记在心里的只有杨庆林的手机号,不必存储,也忘不了。想必是慌乱中按了唯一记住的号,而且一连按了三次混然不知。我,我,哦,和徐一帆,她……”王平平语无伦次。“睡吧,一个人不要胡思乱想。”啪,电话挂了。王平平翻开手机,已发短信,三条,全是杨庆林的。删除,删除,删除。
杨庆林回来如何解释?真是没事找事。本来没什么,反倒成了事。王平平闷闷地坐着,决定原原本本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杨庆林,包括她的心里,她早就想和他谈谈了。她要让他感到危机,他的妻子快绷断弦了。这样一想王平平觉得自己满有理,都是杨庆林不关心她,不爱护她,不在乎她。那个发短信的男人呢?顺其自然,本来也不准备怎样。
几天之后,杨庆林回来了,没有问起短信的事。倒是那个男人一如既往地频送秋波。王平平快速地看看,立马就删了。一天,两天,十天半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杨庆林都没提,就像没有发生,他根本就不知道。王平平再次怒不可斥,什么人?她真想揪住他问个明白,为什么不问那天晚上短信的事?她到底还是忍了,说不定杨庆林连看都没看就删了,急和哥们打麻将,嘀、嘀、嘀,老婆一直发短信,烦不烦?王平平无话可说,无话可说。王平平决定约见那个发短信的男人, 她直接了当, “相处需要真诚,邀请你走到前台来 。对方也很爽快,“如果可以,星期天下午四点小河湾茶座等候。“一定赴约。不过请准备好讲话稿,我喜欢开门见山。“哈哈,你要直奔主题吗?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传统女子。“你指的主题是什么?这与传统女子有联系吗?我们的见面更多的是我想知道你是谁。“我们像在谈判,想象中不应是如此局面。难道非要我说出……”说什么?刚才对方所谓的“主题”,还有充满挑衅的哈哈,已让王平平觉得受了侮辱,她索性打出更直接的嘲讽,“千万不要告诉我你爱我。“你以为那是一个谎言吗?如果我真那样说了呢?我还要说我要娶你!这次轮到王平平笑了,“哈哈,我可以考虑80岁的时候嫁给你。“你能回我的短信,我已很满足了。但我不想等到你80岁。王平平不知再说什么,她打出“星期天见。”便关了机。



 王平平很想见徐一帆,她要告诉徐一帆她决定见那个男人,还想和她谈谈为什么她没有丝毫遭遇爱情的欣喜(如果那也算爱情的话),相反添加了无尽的愁绪。几天来,王平平反复思考她和杨庆林真的走到尽头了吗?她私自去见那个男人是否对不起杨庆林?她果真不要这个家了吗?那个发短信的男人会真心对她好吗?她为什么改变不了杨庆林,杨庆林为什么不能看重一些自己的妻子?想着想着,王平平就流下了眼泪,她渴望一个安定幸福的家,一个温暖的家。杨庆林高高的个子,像一棵小白杨。那个未曾谋面的男人呢?这样一想,犹如万箭穿心,王平平看到了她的失败,失败的婚姻倒置失败的人生,才倒置要走这条道路。她同时看到了幸福的前景,第二次的爱情展开了别样的生活,她满足而庆幸。也有可能一败涂地呀,输得什么也没有,除了伤痕。但是她又怎能按捺住饥渴,她不愿在情感的死水中了此一生,不甘心囚禁一个女人的心。回头又想,还没这么严重吧,见一见就大惊小怪,没见过世面。既便印象不错,相处还需要一个过程,也许此人根本不适合她。


徐一帆不知忙些什么,王平平去了几次都不在店里,手机总是关着,服务小姐也不知她到底去了哪里。王平平只有静静地等待星期日的到来,她不再是一个只看到一个背影就激动不已的小女孩,她觉得她有足够的成熟去应对任何情况的出现,有足够的能力去审视幸福或者不幸。起初看到杨庆林,王平平有些不自在,几次想和他谈谈,有件事……杨庆林连看也不看她一眼狠劲摆手,好了,好了。照常看电视或者起身离去,根本不想妻子要和他谈什么,关于孩子,还是关于家庭,连一点好奇心都没有。王平平呆呆地坐一会,长舒一口气,碗还没涮,地还没擦,这些都有是她必须做的事。
这是一个灿烂的星期天,吃过午饭,王平平准备赴约。她不知该不该打扮一下,太讲究了显得很在意,太随便了显得没品味。她挑了件浅蓝色的连衣裙,不很艳,也不很暗,像她的心境。四点钟,王平平准时走进了小河湾茶座,大厅里开着控调,放着低低的音乐,有三三两两喝茶的人。她从未来过这种地方,又不认识和她相约的男人,一时不知该往哪走。这时一位服务小姐走过来,请问您叫王平平吗?她点点头。小姐说随我来,把她引到二楼一个包间。一地的红烛,满屋的烛光,随着王平平带进来的一阵风,它们集体摇曳晃动。烛光与烛光之间是绿色的荷叶。烛光深处,一个男人盘腿坐在软垫上,白衣胜雪。王平平确定就是这个男人,只有他才能写出那些诗一样的短信。如故交,王平平慢慢向男人走去,落座在他的对面。男人静静地看着她,看她踩着荷叶走过来,看她坐下。他倒了一杯茶,说,“绞股兰,有些苦,有些甜。”王平平端起尝了尝。不认识我吧?很早以前我就认识你。”男人说。烛光一闪一闪,他的白衬衣很晃眼。王平平环顾四周,分辨不出哪是窗,哪是门,像一个封闭的房间,但有轻柔的风。“请问你在哪上班?”王平平很怕自己沉醉其中忘了来此的主旨。“的确是开门见山。”男人轻轻笑了,“你害怕我?对你而言这是一场单刀赴会?王平平低头喝茶,没有开口。“我有几家店,其中一家干洗店和徐一帆的店紧挨着,看到你常去她那里。”男人看着王平平,等待她的反映。
“哦,这几天徐一帆不在。”
“是的。她常和我说起你。”男人盯着王平平。
“你就是这样了解我的?”
“不够吗?以后我会知道的更多。”男人自信地笑了。
“徐一帆知道吗?”王平平问。
“有必要让她审批吗?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女人就够了。”
红红的烛光如一盏盏灯,碧绿的荷叶在水面浮动。王平平想说你太自信了,却觉得不合氛围,张张嘴没能说出来。“许多男人喜欢漂亮女人,可以把男人的心扇起来。我不,既然找外遇,都是婚姻不幸的人,要寻求像妻子一样的安慰,怎么能要那种女人。何况你一点也不丑。”男人像自言自语。
外遇?第三者?
王平平感到羞愧,自己和这个男人一样无耻,以爱的名义,公开寻找婚外恋,只差贴启示了。她低着头,脸通红。
男人继续说,“我每月的收入比你的工资多好几陪,你和我在一起不会有经济之忧。你我都无需离婚,保持一个完整的家庭,又有一份可寄托的感情。”男人说着慢慢朝王平平挪过来。
王平平嗖地站了起来,她不想听下去了,这种坦诚她受不了。烛光摇曳,像红色的海。
“我们都是过来人……”男人跟着站起来,面对王平平的反映显得有些无辜,却仍不失有钱男人的气度。
王平平想起了那些短信,“那些短信是你写的吗?”她咽下了后半句,那是你真实的感情吗?
男人恢复了神态,“我从小喜欢文学,获过全省青年优秀散文三等奖。”
“叮铃铃……”手机响了,是杨庆林。王平平慌了,他是不是跟踪了她?难道他知道王平平正和一个男人约会,并试图建立一种不可告人的关系?是不是上次的短信……
王平平快步走出了包间,慌乱中踢倒了几支红烛。杨庆林在哪里?在哪里?下到一楼,王平平才稍稍定了神。手机仍在响,她按下了接听,“平平,你到哪去了?培刚,培刚跳楼了!”
原来刚刚结束的政府换届宣布会上,培刚没在新提拔干部之列,没能就任县财政局局长。当众人推推挤挤出会议室大门时,他推开窗户跳了下去,六楼啊!杨庆林哭着告诉王平平,培刚为争取财政局局长的位子,花了三十万,大部分是借的,包括他们家那三万块的存折。一个正科要这么多?王平平很惊讶。杨庆林说,年财政收入十个亿的县,财政局局长就这个数。没想到的是审计局一副局长花五十万搞定了,人家老爸是私人煤矿的老总。
杨庆林说,三十多岁,正是成就事业的时候,就这样丢了性命。咱呢?除了老婆、孩子,什么也没有。原以为哥们可以出息一把,不料……他断断续续说出许多和培刚在一起的情节,俩人研究策划,打探消息,上门送钱。可谓胆肝相照,荣辱与共。但他们失败了,培刚死了。杨庆林整天圈在家,连班也不想上。一次晚饭后竟然主动洗了碗,老婆,你辛苦了。按理王平平应该高兴,相反她却很悲哀。
始终没有见徐一帆。王平平曾去过她的小店,不知何时转让出去了,新的店主也不知道徐一帆的下落。王平平有一种预感,徐一帆去布达拉宫了,不会回来了。再没人和她说心里话了。
一天夜里,王平平家的电话响了。她慌忙起来去接。
“平平……”是徐一帆。
“你在哪里?”王平平急切地想告诉她这一段发生的所有事情。
“不要管我在哪里。我永远不会回去了。”
“你在布达拉宫,是吗?你找到了自己的爱情。”王平平大声地说,杨庆林被吵醒了,远远地问,谁啊?
“你知道一个叫培刚的人吗?”徐一帆问王平平。
“他死了。”王平平回答。
“他就是我们所说的小白杨。我所有的积蓄都花在了这个人身上,现在我破产了。”
王平平愣住了。
不知什么时候电话里已是一片盲音。放下电话,王平平翻了来电显示,是西安的区号。(全文完)
作者简介:陈小燕,亦用笔名以琳,女,70年代出生于山西省沁源县,就职于沁源县农业机械中心,祖籍安徽省,中国散文家学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1993年发表第一篇作品《油的故事》,以小说、散文为主要创作形式,作品散见于《黄河》、《山西文学》、《太行文学》、《惊蛰》、《漳河文学》、《长治日报》、《人民代表报》、《山西环境报》等报刊杂志,出版有小说集《七日》,散文集《你和我》,长篇纪实散文《书人杨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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