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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作连载】| 魏月娥作品:小姨(一)

 枸杞文学 2021-02-03
一直以来,总想用我的拙笔记录一下我的小姨--这个平凡而又伟大的农村妇女,她的苦难,她的命运多舛,时时触动着我的内心,有时候真的很疼很疼……


             ——作者题记

  

作者:魏月娥   

  

    
小姨五岁时,抗日战争还没结束。小姨隐约记得那年的春天,柳树还没发芽,院子里还没长出绿茵茵的小草,她戴着虎头帽,穿着绣花鞋在院子里的台阶上疯跑着,街门是紧闭着的,上了栓的,对面山上时不时传来零星的打枪声,这声音和过年时的鞭炮声差不多,好奇心促使小姨很想出去看一看究竟。大人们时常警告出去碰见日本兵和白狗子会没命的,从来没走出过村子的小姨对日本兵和狗子军没什么印象,是不是爹故事里讲的青面獠牙的鬼怪?但前几天村里二狗家三岁大的孩子大白天出了院子被狼叼走却是真真的,二狗家婆姨怀里抱着孩子的小鞋哭的死去活来,想到这里小姨打消了去看一看的念头。然后盯着墙角的破瓦罐发呆,哎!姐姐这些天也不和她玩过家家了,因为娘生病了,娘怎么说生病就生病了呢?小姨看着自己的新绣花鞋,冬天的时候,母亲还在炕上坐着纳鞋底子哩!


跑累了的小姨坐在冰冷的台阶上发呆,她盼望着娘快点好起来,因为娘生病的缘故,这几天她住在隔壁婶娘家里,她想和娘说她不想住在婶娘家里,婶娘成天赌钱往外跑,很晚很晚才回家。晚上睡觉的时候,小姨听见老鼠咬破箱子破椅子的咯吱声就瑟瑟发抖,虽说在自己家也会听到这种声音,但娘会把蜷缩成一团的她紧紧搂在怀里。婶娘不会搂她,也不知道她怕老鼠,她也懒得和婶娘说。

奇怪的是,叔叔婶娘今天破天荒没出去,一上午不停地往自己家跑出跑进,小姨刚要迈进门槛,就被爹推了出来,后来她看见比自己大四岁的姐姐也被爹推了出来 ,小姨赶紧拽了拽姐姐的衣角,姐姐回头拉住了她的小手,眼圈红红的……
“娘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从屋里传了出来,沉闷凝重的空气似乎被撕扯开很大的一个豁口来,小姨听出来这是比自己大十岁的二哥的声音,与此同时,姐姐拉着她一个箭步走进屋里,小姨看见娘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白白的,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张得更大,一副恐怖的表情,爹用手使劲抹了一下,娘的眼睛才闭上。爹和哥哥俯在娘的身上失声痛哭,小姨愣愣地看着这一切,嘴角不由抽泣起来,一股恐惧害怕笼罩在她的身上,一声更加尖锐的哭喊声几乎从小姨和姐姐的喉咙里同时迸发出来。这时,婶娘用一双赌钱的粗大的双手硬生生把她们俩拽了出来。小姨想不通到底出了什么坏事。她的人生词典里还没有写进“死亡”的字眼,她还不知道娘这一去就如同二狗家孩子一样再也见不到了。 
娘被人装进薄皮棺材里抬了出去,娘去了哪里,小姨不知道。日子似乎恢复了平静,小姨也不用再住在婶娘家里,但是她再也看不见娘的身影,每天陪伴她的仅仅是大她四岁的姐姐,爹和二哥每天出去到附近村子的小煤窑卖苦力。小姨看见姐姐踩着凳子在灶台上学着娘的样子做饭洗碗,一双小手通红通红。姐姐再也没空和她玩过家家了,小姨也成了姐姐的跟屁虫,姐姐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姐姐做的饭太难吃了,生的,夹生的,咸的,苦的,酸的,辣的……爹的眉毛皱的老紧,动不动就对哥哥姐姐发脾气,骂声响彻整个院子,有时候骂着骂着,小姨似乎感觉到地动山摇了……爹发完脾气出去的时候,小姨就问哭肿了眼睛的姐姐,娘去哪里了?我好想娘。娘什么时候回来呀?姐姐抽泣着说她也想娘,只是娘再也不回来了。小姨说姐姐骗人,娘怎么会不回来呢?等娘回来,俺一定听话,再不惹娘生气了!再不会缠着娘做新花花袄子了! 
好在出嫁了好久老大不小的还没生育过的大姑隔三差五颠着一双小脚来看望他们一次,每次大姑来,全家都高兴得和过年过节似的,爹会露出久违的笑脸,大姑手把手教姐姐做饭洗碗收拾家,小姨真希望大姑永远住在家里不要走,大姑把她搂在怀里的时候,她努力吸吮着大姑身上的气味,这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让小姨又强烈的想起了娘,俺娘呢?大姑叹了口气,苦命的娃哟!怪不得你娘死的时候合不上双眼呢?


日子一天天艰难地熬着,盼着,小姨终于知道娘再也不会回来了。七岁那年,清明节到了,爹破例带小姨给娘上坟,因为在乡下,女孩子是没资格给祖宗上坟的。娘的坟就在对面的山上,小姨已经不太记得娘的模样了。坟堆上的荒草,让小姨看了很久,也想了很久。

小姨的绣花鞋又小又破了,脚趾头也露了出来,衣服的袖子也越来越短了,裤子也遮不住脚踝,与此同时,小姨发现哥哥姐姐也和她的情况差不多。姐姐不止一次带着小姨站在村头,眺望着山脚蜿蜒小道,小姨知道姐姐想大姑了,其实小姨也想了。后来听爹说大姑身体也不似从前了,加之小脚的原因,所以不能再来了。姐姐只好带着小姨去村里好心的婶子大娘家里学做女人的营生,姐姐自从娘死了之后家里的好多活计都干的来了,村里人都夸姐姐能干  。姐姐说再把做衣服做鞋学会就好了,好在姐姐聪明伶俐,一学就会,婶子大娘都愿意教。姐姐学做的第一双鞋就是给小姨的,一来小孩的鞋省布头,二来毕竟鞋小做起来也快!
‘天有不测风云’,小姨突然发起了高烧,额头烧的滚烫滚烫,小姨睡在了炕上,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家里没有钱请医生看病,即使有,这山旮旯里也没有医生啊!实在没办法的爹,给小姨额头上背上拔罐土疗,一切都是枉然,无济于事!小姨头疼得厉害,咳嗽的也越来越厉害,嘴里说着含混不清的话语,小姨似乎看见了娘进了家门,坐在自己身旁抚摸着她,娘一直笑吟吟地,一会儿小姨就糊里糊涂睡着了。生死由命吧!爹叹了口气,撂下这句话,“吧嗒”着旱烟走了。正好是春忙的时候,他急着拉着牲口去地里犁地播种呢! 
姐姐学做鞋的劲头越来越大,她不懂妹妹犯了多大的病,只晓得村里人病了都是这样,睡上几天大都会好起来。姐姐撂下小姨学纳鞋底子去了。小姨恍恍惚惚看见两个年轻女人进了门,说说笑笑打开柜门拿出菜刀碗筷开始做饭,小姨分明听见了切菜的声音,小姨想喊一声娘,但是拼了好大的力气都喊不出来!七岁的小姨不懂这是幻觉幻听,迷迷糊糊又睡着了。正在这时,赌赢了钱的婶子回来了,隔着玻璃,她看见小姨干裂的嘴巴翕动着,断断续续地说着胡话,仿佛屋里真有人一样。吓破了胆的婶子赶紧把村里的“半仙”吴婆子请来驱邪,吴婆子来了又唱又跳,嘴里念念有词,烧了些黄纸,大意是这院子阴气太重,死了好几个年轻女人,还有叔叔婶婶家夭折的孩子,阴魂不散啊! 
过了几天,小姨的烧奇迹般地退了,也能吃饭了,只是身子骨软不想起来。爹对婶子和吴婆子感恩戴德,送了好几担谷子作为回报,好听的话说了一箩筐。姐姐的鞋做了一半,再出去学做鞋的时候,姐姐把小姨背在背上,去了谁家就把小姨放谁家炕上,回来的时候再背回来。
姐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鞋做好了,小姨看着崭新的鞋,甭提有多高兴了,虽然上面没有绣花,虽然这双鞋针脚不整齐,虽然看起来还有点大小不一样,但总比露出脚趾头的快磨破底子的鞋好多了!姐姐帮小姨穿上鞋,亲昵地拍拍小姨的屁股,这轻轻的一拍让小姨觉得温暖如初,她觉得姐姐就是自己的“小妈妈”了,幸福绽放在小姨大病刚愈的小脸蛋上,懒虫,今天穿上新鞋不用姐姐背了吧!这么多天俺背你抱你也累了,自己下地走吧。姐姐像个小大人一样的语气说着话。小姨也想站起来,但努力了好长时间都站不起来了,小姨感觉自己的腿出了问题!姐姐揉着小姨的腿,嘴里念叨着兴许是好多天没走路了,麻木了吧?等再次站的时候,依旧站不起来!小姨做到的只能是自己从坐位到蹲位,两手放到两个脚背上一步一步往前挪!
新鞋做好了,小姨却不会走路了!

哭肿了眼睛的姐姐提心吊胆等着爹回来,爹回来了的时候,听完姐姐断断续续地哭诉,爹一把把小姨抱起来放到地上,他要亲自验证小姨走路,他不相信好好的孩子怎么就不会走路了?小姨看见爹头上的青筋似乎爆出来了,粗大的满是茧子的手一把拽起了姐姐,小姨捂着眼睛吓的瑟瑟发抖,但接下来,小姨没听到姐姐杀猪般哭天喊地的大叫声,从指缝中小姨偷偷看见爹举起来的手打到他自己脸上,一边打,一边“呜呜”哭了起来……
爹把小姨紧紧搂在怀里,自从娘死后,爹很少像现在这样抱着自己了,小姨闻着爹身上的旱烟泥土汗水混杂在一起的气味,竟是这般亲切!
七岁的小姨想不通为什么爹会那么在意自己的腿,站起来不能走,蹲下可以呀,不就是比别人慢了点吗?                     
隔壁院子里的枣花和栓子好久没有过来和小姨玩耍了,小姨想不通为什么。姐姐总是很忙,做饭,推磨,做鞋做袜做衣服,她的活计老也干不完。倒是枣花的奶奶天天过来,三寸金莲,长着个陶罐似的脑袋,拄着拐杖,走起路来一扭一扭地。天气是好极了的,太阳光暖暖地照在院子里,她坐在台阶上看着小姨,小姨蹲着在院子里来回地走,小姨给枣花奶奶念叨那个角落里的蚂蚁窝多,那个地方的狗尾巴草快要开花了,婶娘家那只红脖子母鸡今天该下蛋了,早晨起来第一只啼叫打鸣的是自己家的那只长得最好看也是最壮实的公鸡。枣花奶奶听着听着,很入神,满脸核桃皮似的皱褶收缩绽放,张开掉得没有一颗牙齿的干瘪嘴巴,有一大搭没一搭地给小姨讲,天下快太平了,白狗子好久没来抢了,解放军快来了,丫头,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


小姨听不懂她的这些话,但是她后来的一些话让小姨听着瘆人的很。丫头哟,你爹父子们是克婆姨的命,你奶奶是早死了的,你叔叔的第一房难产死了,所以才娶了现在这个不着调好赌的婆姨,偏偏又不会生娃。你爹的第一房娶过来一年就死了,年纪轻轻刚刚十六岁,可怜啊!你娘还好,好歹活了三十多岁。说起了娘,小姨来了兴趣,俺娘长啥样?你姐姐和你长得都随你娘,好看着哩!枣花奶奶说着说着会竖起大拇指,百里挑一的好媳妇,心灵手巧.,造孽呀!你那大哥十三岁投奔你舅舅们找活路去了,听说是宁夏还是哪儿了,从此再没音讯,你那可怜的娘望穿了双眼,落下了病根,老天没长眼睛啊!小姨一点都不记得大哥,也不知大哥长啥样。不过枣花奶奶的话让小姨想起了娘,她不由自主向对面山上望了望,她知道娘就埋在那里。她望不到她的娘,她望到的是山坡上一个羊倌举着长长的鞭子在驱赶一群雪白的绵羊,枣花奶奶顺着小姨的目光看过去,接着絮叨,羊倌家就在对面山背后住着,一只手有残疾,老大不小了,娶不到媳妇……你那大姑得了痨病了,日子长不了……小姨听着听着一股悲哀袭上心头,她想到了自己的腿疾,是不是也会死了?

小姨和枣花奶奶都不说话的时候,院子里出奇地静下来,叽叽喳喳的麻雀在房梁上绕啊绕,小姨羡慕那轻巧欢快的麻雀,她真想有一双翅膀飞来飞去,小姨这样想着的时候,枣花奶奶已经在打盹了。已经很久没有人和小姨玩了,姐姐偶尔有空和别人玩,她只能在边上眼巴巴看着一双双奔跑着的腿,跳跃着的脚……
作者简介:魏月娥,山西省孝义市人。热爱文学,喜欢写作,闲暇用文字记录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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