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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鱼仓||写给天堂里的父亲

 一床书759 2021-02-03
父亲,您的猝然离世,留给我们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谜团。我们不知道,2019年农历10月14日傍晚,您的身体究竟突然遭遇了怎样的折磨?您的内心又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挣扎?您的精神又承受了怎样突如其来的恐怖袭击?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我们只知道,直到10月15日下午,邻居大妈来我们家串门子的时候,才发现合衣躺在炕上,已经无法唤醒的您:一只脚耷拉在炕沿边,双拳紧握,眼睛微睁。
大门虚掩尚未关闭,屋里的电灯还亮着。我们只能根据这些迹象推测:10月14日,天黑了,您还没来得及脱衣服睡觉,关门拉灯,突然感觉不舒服,就回到炕上。您来不及呼喊一声,来不及拨打出一个电话,瞬间就被可恶的病魔夺去了生命,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父亲,您能告诉我们,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那天晚上,您吃饭了吗?因为母亲生病住院,您已经好久没有像样地吃过一顿好饭了。而我又知道,您有一个不好的习惯,只要一忙起来,就会忘记吃饭。父亲,难到您真的还没来得及给自己准备晚饭,就匆匆地走了吗?
您就这样猝不及防、毫无征兆地撒手人寰,离开了您的四个孩子,离开了和您一起走过半个世纪的可怜的母亲。您没有留下只语片言,走时,身边竟没有一位亲人相守,就这样孤独地走了。我不曾想到,您我父子一场,竟会以这样决绝、残忍、无情、痛彻心扉的方式作别。
我们怎么也接受不了您的突然离去的事实,因为,就在您走的那天,您还在给果树施肥,在门前剁柴,给羊弄草,您还准备第二天去镇卫生院接在医院里输液的母亲。可是,母亲没有等到您的三轮车驶入医院的院子,却等来了您去世的噩耗。家里,再也看不到您忙碌熟悉的身影了。任亲人泪雨纷纷,任儿女撕心裂肺的哭喊,却再也无法把您唤醒,挽留。
不管是我和妹妹,还是亲戚和村子里的好心人,都曾不止一次地劝阻过您,放弃果园,把耕地承包出去。可是,您总说您还干得动。我知道,您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来做牛做马的。有记忆以来,您总是起早贪黑,手头永远有干不完的农活。无论春夏秋冬、刮风下雨,即便是逢年过节,你也不曾停下手中的农活。您的生命里没有假期,没有星期天,更没有麻将和旅行。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少年时期的您便懂得拿起䦆头,开荒种粮,以图解决一家人的温饱。您心灵手巧,青年时就学会了打席织囤和编笼。寒冬腊月,农闲时节,您是不会蜷缩在热炕头的,而是一头扎进破败的土窑洞里,编席织囤,用来贴补家用,修建房屋,为弟娶妻。
与共和国同龄的您,参加过西韩铁路的修建,因表现突出,本来可以留在铁路上公干,却因家里拖累放弃了。友谊水库,林皋水库两座白水人的“红旗渠”工程,都曾先后留下了您奋战的身影。
怎能忘记,好几年的冬天,您和二爸拉着架子车,来到距家一百多公里之遥的铜川金锁关北面的深山老林里,砍伐用来制作木杈杈齿的栒子木。待到拉着堆放得高高的一车杈齿回到家里,您和二爸已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怎能忘记,您和二爸承包了为邻村修建引水渠的工程,硬是猫着腰,历时三个月,用撅头、耙子和铁锨,人工打通了长达几十米的隧道;怎能忘记,您骑着自行车,驮着自己编制的芦席,远走泾阳和三原,卖席换粮的辛劳足迹;怎能忘记,您和您的黑骡子如影相随奔波穿梭于田间地头的疲惫;怎能忘记,您在自己开办的砖瓦窑挥汗如雨的场景以及出门给人打土墙的繁重不易……
您奋争了一辈子,却半辈子与疾病为伴。正因为如此,您常慨叹:只要老天不压我的头,我就不相信我把日子过不好!
没有人能说服固执的您,在您的脑海里似乎永远没有“休息”两个字。您总是说,病能把人害死,活还能把人干死吗?您一辈子把自己的苦、汗水以及时间,看得很贱,很廉价。您敬畏土地,视庄稼为儿女。您憎恶懒惰,信奉勤劳和汗水。您对农事熟谙于心,精耕细作,虔诚细致,从不马虎。
果园、奶羊、小麦和房屋,都是您时常挂在嘴边,引以为荣,津津乐道的话题。您修盖了一辈子房屋,折腾了足足半个世纪。我不忍心您和母亲把自己辛苦积攒下来的养老钱用于修建,为此还和您发生过争吵。您想用房屋和麦囤里的粮食证明您的存在和了不起,您想用七十岁的身体三十岁的奋斗精神,昭示您的不甘平庸和永不服输。父亲,您做到了。您留给儿女和村子里的,永远是一个辛劳的背影和不被理解的传奇。

然而,您却倒下了,重重地倒下了,永远地倒下了,就像一棵百年古槐,谢幕村头。还没上完的化肥堆放在您骑的三轮车上;两只膘肥体壮的山羊在您离世的那两天晚上“咩咩咩”地叫着;您种的萝卜还没有拔回家里;冬小麦长势良好,可是您却等不到来年的夏收;您摘的南瓜我还没有吃完……
父亲,您还有多少秘密和心里话,没有来得及告诉我们?
不知为何,这辈子我和您就像一对冤家,总也说不到一块。您有您的想法,我有我的观点,我们就像两个不同国度的人,思想和认识总是难以产生共鸣。久而久之,我和您就像一对熟悉的陌生人,少有交流。对您说的一切,我既不表示反对,也不轻易认同。很多时候,我甚至会有一点怕您,会对您不苟言笑的表情心生畏怯。从小到大,我不知道和您拌过多少次嘴。我曾经认为您并不爱我,因为,无论我做得多么好,您都不肯赞赏一句。我甚至认为,有一天,您真的老了,离开人世的时候,我都不会流下眼泪。可是,父亲,当我接到村子里人说您病危的电话后,开着车,心急如焚地往老家赶的路上,我就在流泪,我害怕我回来见不到您了。果不其然,三个多小时后,我回到了家里,舅舅和三爸他们已经在为您穿衣服。我失声痛哭,我不敢相信,这么快,我就没有了父亲,就永远地失去了您。也是在那一刻,我才知道,您于我而言,那无言的爱其实一直都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厚重而伟大。您一直在用责任和柔弱的肩膀支撑着这个家,护佑着您的儿孙。我有一种天塌下来的感觉,就像您盖的大房断了横梁一样,整个世界一下子垮塌了下来。
父亲,您和我终究是一场误会和错过。您不是我曾错误理解的感情淡漠,我也不是您曾担心的难以立身。您用您的勤俭和汗水在身后默默支持着我,而我却一直狭隘地认为,您的生活和我几乎没有交集。我一直对您对我的教育方式心存埋怨,可是,今天的我似乎并没有成为您教育方法下的败笔,您的三个女儿也没有。倒是身为人父的我时常在反问自己:我的孩子将来会心存感恩,自食其力吗?
父亲,有多少时候,我忽视了您的存在?援藏三年,您总算盼到了我的平安回家,可是,相聚仅有百日,却又永远分离,从此阴阳两隔。
父亲,我知道,已是古稀之年的您,依然怀揣梦想——修缮房屋,经营果园,种植小麦,饲养奶羊。您总说自己腿脚还利索着呢,身子骨还硬朗着呢。您常说,我有两个儿子,负担很重,不要乱花钱。所以,您和母亲总是想法设法辛勤劳作,挣一块是一块,省一分是一分,只为自食其力,不向儿女开口,增添我们的负担。

父亲,您对自己太吝啬了,太苛刻了。您就像一头奶牛,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牛奶。您走了,我给您买的三双鞋和一件棉衣,新新的,还没上过一次身。七块钱一个的肉夹馍您都舍不得吃,可是您明明七十多岁的人了,今年夏天,您还冒着酷暑去野外打酸枣,骄傲地给我们说,您挣了700块钱!您走了,省吃俭用的钱定格成了存折里冰冷的数字,字字戳儿心,分分是泪水!
父亲,我想知道,这一辈子,您觉得自己幸福过吗?难道您不觉得自己亏得慌吗?
我无数次想象过八十岁的您捉着拐杖,倚门盼望我回家的身影,可是,我再也等不到这样的一幕了,这样的画面只能在别人家的门前出现了。
父亲,您怎么忍心抛舍下依赖了您五十年的母亲?没有了您,她的生活都没有了方向。直到您的离开,我才深刻地意识到,您对这个家来说有多么重要。您不仅仅是母亲的天,还是我安心在外工作的坚强靠山。
您走了,我便成了没有父亲的孩子。我似乎一下子懂得了许多的道理,又似乎一下子失去了人世间许多宝贵的东西。是不是每一个儿子的成熟都是以父亲的生命为代价的?
父亲,您知道吗,您和二爸因为家庭琐事,十几年了,兄弟俩彼此怄着气,不相往来。可是,您过世后,二爸还是从宝鸡赶了回来,并且叫回了他的儿女,送您最后一程。其实我也知道,后来,您和二爸彼此之间,早已没有了怨恨和敌对,你们兄弟俩之间仅仅差一声轻轻的问候。您带着这份遗憾离开了,却留下了伤心的二爸跪倒灵前,泪如雨下。我不知道,二爸的哭声里是遗憾,还是自责,是后悔,还是憋了太久的委屈。但我能感觉到,那一瞬间,二爸一定原谅了您。
父亲,您或许不会想到,在料理您的后事的时候,二爸、三爸和三娘、四爸、六爸和六娘以及七娘,他们都来家里了。兄弟妯娌们摒弃前嫌,里里外外,忙前忙后,劳心受累。我都看在眼里,记在了心里。由于我常年工作在外,村子里的红白喜事我参与的相对较少。可我知道,生前,在对待乡邻的红白喜事上,您一直是有叫必到,认真负责,从不懈怠。或许,正因如此,那几天,村子里陆陆续续来了好多人,前来吊唁和帮忙。我很感激父老乡亲、左邻右舍的善良和包容,给了我这个游子故乡般的温暖和抚慰。
遵照您生前的意愿,我为您举行了简单而俭朴的葬礼。我知道,您一生秉持勤俭节约,反对铺张浪费。在这一点上,我顺从了您,没有听从于他人的指点和吆喝。
父亲,生前,没有人能劝说得了,让您放弃手中的农活,现在,您却什么都管不了了。您受了一辈子累,吃了一辈子苦,不曾享福一天。或许是老天爷悲天悯人,念您辛苦劳碌,牛马一生,这才叫走了您。
您走了,匆匆地、悄悄地走了,穿着破旧的、满是泥土的衣服走了,带着您早已失明的左眼和几近失聪的双耳走了,带着无尽的遗憾和未酬的壮志走了。您把果园和麦田交给了旷野,把村人的议论和嫉妒留给了冬日清冷的寒风,不管不顾,不理不睬。
父亲,您安息吧。您确实该歇息了,唯一能让您停下来的,不是衰老,不是富足,而是停止跳动的心脏。但愿天堂里再也没有繁重的农活,但愿天堂里永无饥饿和寒冷,但愿天堂里也没有那么多的家长里短,是是非非。
父亲,我们想念您。

作者简介:高鱼仓,男,陕西白水人。现任教于延安市第一中学,中学数学高级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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