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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安顺》艺文春秋 泥土上的美丽与哀愁 2019年第36期 (总第391期)

 文化安顺 2021-02-05

泥土上的美丽与哀愁

——《翠屹云天》序

杜应国

普定县文联新编了本散文集,邀我写几句话,聊充弁言。书名取得很大气也很响亮,叫“翠屹云天”,出自东华山上一处著名的石刻。但我粗读一过,感觉更多的却不是“云天”而是泥土,或者说,是植根于大地之上、大山深处的泥土味,草根味……这感觉让我颇费踌躇,不知该如何着笔才能与编者的意图相洽。犹疑之中又想,一本书的题旨,当然应由这本书的内容来决定,书名的选择,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编者的某种意图或取向,但这意图或取向,也可能表达的只是一种期冀或追求。如此一想,顿感释然,于是,索性由着思绪,姑且放笔一试。

散文集《翠屹云天》

普定素有“文化大县”之称,前些年的文学创作搞得风生水起,活动一个接一个。但随着几位主事者调离普定,“文化大县”竟渐渐的有些沉寂下来,不复再见有什么大动静、大活动了。不过,我也知道,由于写作队伍比较广泛,年轻的文友们并没有因此搁笔,不时惠寄的《普定》报上,几乎每期都有的《文昌阁》副刊映证了这一点。因此,我又想,在外表的沉寂之下,或许正在酝酿着某种爆发?内敛着某种无声的丰厚与沉实?如今大幕揭开,它让我首先感到的却是意外和惊奇:这些作者怎么了?为什么大都不约而同地将自己的笔触指向过去,指向昨天,指向那些好不容易才走出和挣脱的老屋、村寨?无论是回忆父亲母亲、爷爷奶奶,还是描述山野田间、旧房老屋,抑或追忆飘香的山花、野果,清澈流淌的小河等等,不同的乡村图景和人物构成的背后,总是晃荡着作者童年或少年的身影、记忆乃至经历。普定的作者队伍我基本有数,除了几位五零后、六零后的领军人物外,其主体部分或多数构成,是所谓的七零后、八零后。这些屈指算来也不过三四十岁的作者,按说还不到梦回故土、梦回家园的年龄啊,怎么一个个早早就开始了回忆和怀旧?是现代社会的快节奏将他们催老了,加速了他们心理年龄的早衰或老化,于是老年人才有的心理症候就都提前了呢,还是另有原因?更深层更普遍的原因?!思之良久,豁然发现,这么统一的交响合奏、内心共鸣,会不会跟我们所处的时代有关?

我们今天所处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一个现代化步伐迅猛加速的时代!历经三十多年改革开放积蓄起来的势能,在一向边远落后的西部、在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贵州山区,而今却突然爆发出强劲的能量,伴随着猛然提速的工业化、现代化踵接而来的,是势不可挡的城市化浪潮及其引发的强烈冲击。于是,继村落的空壳化和乡村社会的塌陷之后,是一部分传统村落的萎缩乃至消失!急速扩张的城市化首先吞噬了城市周边的乡村,接着,则是强力推进的工业化将更远距离的乡村土地纳入蚕食的范围。于是,在“城中村”现象之后,又出现了“安置新村”“移民新村”。农民们住进了高楼,乘上了电梯,却丢失了土地。“失地”,数千年来首次成为传统农业面临的最大威迫,最大担忧……

20世纪七十年代的普定县城 图片来源《镜像安顺》

而更深刻的变化则来自乡村内部。首先,是外出打工现象在造成青壮流失、村落空寂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个副产品,那就是近年来方兴未艾的建房热:鳞次栉比的新住宅,一家比一家漂亮的小洋楼,五颜六色的涂料,闪闪发亮的瓷砖,以及抽水马桶、燃气灶、电磁炉等等,用坚固的钢筋混凝土和现代化的家用器具建构起来的新农村,不仅重塑了乡村的面貌和气质,而且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消费结构与生活方式的城乡一体化已成明显趋势。其次是耕作方式的变化。随着微型耕作机的普及,传统的农耕图景已经逐渐淡出视野。农忙时节,田野里更多的是机器的轰鸣,而很少再听到耕田时扶犁扬鞭的吆喝了。牛与犁——这两样千百年来中国农村最重要的生产力和生产工具,正在迅速消失!过去与土地同在的牛和牛群,隐身了,不见了。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过去作为每家每户住房建设所必需的牛圈没有了,满村飘散的牛粪味也消失了,村落的环境因此而变得更整洁、更卫生了;同时,随着养殖业的兴起和规模化发展的趋势,家养的畜禽也在急剧地衰减和萎缩,房前屋后的鸡鸣狗吠,谷垛旁的鸭欢鹅叫,以及带着一群猪崽四处乱窜乱拱的黑毛母猪等等,都已消失。短短几年之间,我们所熟悉的那个乡村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代又一代人早已见惯不惊,习以为常的那幅乡村图景:暮归的牛群,喔喔欢叫的鸡鸭,牛背上的牧童,背着箩筐、满田埂乱窜的掏猪草女孩,甚至田野中的谷垛,袅袅升起的炊烟,蛙鸣鼓噪的黄昏,以及衰败的老屋、石墙和幽深的村巷等等,都已经渐渐消逝,即将成为一代人眼中的最后风景和迅速飘散的记忆……

事实上,我们今天所面临的,是一场千年未有的大变局,一场酝酿着蜕变与新生的文明形态的巨大裂变——从传统的农业文明转进到工业文明、信息文明与生态文明相交织的特殊历史过程。因此,我们正在目睹的许多社会变迁,实质上是在亲眼见证一个时代的终结和另一个时代的开启。一个时代,一个延续了上千年传统的农耕文明时代,正拖着它的巨大背影,在我们的目送下渐渐远去,最后沉落于历史的地平线下……

时代的演变,总是最先也最容易在较为敏感的青年知识分子那里引发感触的。

对于许多几经努力和奋斗才走出乡村,走出土地的年轻作者来说,身份的改变和职业生存方式的转换,虽然使他们表面上脱离了土地,游离了村庄,但却无法割断他们与乡村、与泥土的千丝万缕的联系,毋宁说,他们是背负着整个家庭乃至家族而融入城市的,无论是在心理上还是在地理上,老家都没有远去,而是近在咫尺。所以,那里的一切——无论是风雨飘摇的《老屋》(帅昕),还是在“那破烂不堪的”屋檐下闪闪发亮的灯光(骆世明《孤灯》),抑或楼板下就是别人家臭气熏天牛厩的《老阁楼》(胡德江),更不要说因劳累过度落下一身病痛的母亲(卢仁强《母亲在疼》、周树平《背黄泥巴的母亲》),守着日益荒芜的土地也不愿进城享清福的老父(卢仁强《父亲和他的土地》、黄平《茅草菌》),以及拉扯过自己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高海燕《奶奶的围腰布》、袁春灵《祖母绿》),都是他们放不下的牵挂。在他们的身后,是乡村社会因袭了几千年的传统,是难忘的《大地往事》(罗铃),是“痛并快乐着”的童年记忆和刻骨铭心、挥之不去的乡情、乡愁(胡德江《跳舞的粮食》、李发雯《那时候我们过年》),以及剪不断理还乱的《乡曲》(李发雯)和《光阴的碎片》(许迪梅),一句话,是那深植于泥土和岩石中的家园情怀、精神根系。所以,在他们的笔下,乡村虽然贫穷,却美丽诱人:

“走过向晚的河岸,蛙声此起彼伏。恍然间,平静的河面上,一只绿色的鸟儿‘唧’地叫唤一声,箭一般斜斜地掠过水面,停驻在河沿那一株小树间。再看时,不见鸟影,只闻鸟声。这声音,似鸟儿飞远时的歌唱,又像是心中那不知来自何方、历久弥新的某种呼唤……是的,任你多次走进,那青山,那绿水,那碧波,依旧不老;山水间,田地边,那山歌,那情歌,依旧缠绵悠远,撩人情怀……美,往往就在不期然间,和你撞个满怀。”(周树平《那个叫后寨的地方》)

翠屹云天石刻 周光熔提供

“四月的野菜鲜呀!椿芽、厥菜、折耳根、苦蒜、野芹菜……

想想已经很馋人了吧!油菜花谢了,别伤感!你看那粒粒饱满的油菜籽呀,结结实实密密麻麻、沉甸甸地匍匐在田野中,蓝绿色的一片在早晨湿润的空气里,像极了一个梦,一个香甜柔软的梦。田间地头,野芹菜紫红的嫩叶舒展了,芽儿长了,藤也长了,挖野芹菜的小姑娘嘻嘻哈哈叫着跑着,小竹筐装满了新鲜的野芹菜,露水打湿了裤腿。看着这美丽的画面,我的眼模糊了,仿佛那个小姑娘就是我。那年,那月,那一日,我背着小竹筐,也是踏着露水,也是唱着歌谣,也是在这一片故乡的田野里,埋头挖野芹菜,当然,如果正好遇见折耳根,必定是要挖走的。她的童年里有我的影子,我的童年里,却有别样的滋味。”(张敏《小四月》)

或许正是这“别样的滋味”,深入肌肤,化为血液,形成了家乡泥土所特有的气息或味道:“有一种味道,是乡亲乡邻的味道,有人把它叫做‘我的父老乡亲’。这种味道弥漫在村庄的小巷、房舍的屋檐下、热腾腾的锅灶旁、大爷大妈的亲切呼唤和灿烂的笑容里。这种味道,任谁都不忍抛弃,无论你官多大,无论你走多远。”(李发雯《乡曲》)

据我所知,收入本书的作品,有为数不多的几篇至少写在十年之前,那时的乡村,或许还遗留着较多的童年景象,但在岁月惯用的蒙太奇手法面前,今日的乡村,却已大多都发生了“变脸”,改换了容颜,不复再见当年的情境了。于是,就有了这样的惆怅和感叹:

“一切都是那样熟悉,同时又是那样的陌生。在这里,我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期,与小伙伴们一起玩耍,寨子里的每一条小巷,每一个旮旯角落,无不熟悉;四周的山山水水,我们放牛、割草、掏猪菜、挖折耳根、砍柴,无处不留下足迹。印象里的东西,十分清晰,但与现实却对不上号。”(叶正鼎《到老家兜风去》)

“在这里,除了年迈的老父母以外,我已经不再拥有着什么了。这里的一花、一草、一木,甚至于一块石头,泥土,也因为我的远行而渐渐变得陌生起来。这个村里唯一留给我的,是永远的乡音。”(彭志兴《被遗忘的村庄》)

换言之,这是一个昨日的记忆与今天的现实已经“对不上号”了的故土家园。于是,悖论出现了:这个“一切都是那样熟悉,同时又是那样陌生”的乡土,看去似曾相识,渴望走进却又无路可去,难以皈依。有如一个被摒弃的游子,注定只能在外徘徊,“那里”已不再属于你。这是一条不归路,任你千回百转,任你泪眼滔滔,那曾经装载着无数美好童年、快乐时光的过去,那伴随着欢笑与眼泪,困顿和忧伤的岁月、村庄,都已经一去不再复返。于是,只有付诸笔端,将自己的记忆和断想、牵挂和思念留在纸上,留在心里。

翠屹云天拓片 周光熔提供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自觉或不自觉,当这么多作者,不约而同地拿起笔来,写下自己对昔日乡村的追怀、伤悼和思忆时,他们实质上是在以集体的方式,同一个熟悉的时代诀别!这是一代人向那个渐行渐远,缠绵难舍的时代投去的最后注目礼!

别了,故乡!

别了,那已经远去的童年和少年!

别了,那曾经的泥土上的美丽和哀愁!

那是昔日的出走者“梦开始的地方”,也是今日的寻梦人梦破心碎之地。他们的追忆和怀念,哀惋与悲悯,既是一曲追悼的挽歌,也是一页历史的记录。在那些混合着惆怅与迷惘,愉悦和忧伤的文字背面,隐隐传来的,仿佛是一阕时断时续,缠绵缱绻的《思乡曲》,以此构成这一场集体合唱的背景音调,弥漫在字里行间,播撒在每一个人的心田,缭绕于广袤的土地、苍穹……哦,那不就是所谓的乡愁吗?是的,这是一代人的乡愁,它悠婉、低回,萦绕不去,久久回荡在蓝天与白云之下,大地与泥土之间,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俄国白银时代的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有言:“每一个时代都需要自己的编年史家,不仅需要历史事件方面的编年史家,而且还需要生活习俗和生活方式方面的编年史家,生活习俗的编年史以其特殊的清晰度和能见度使我们接近过去的事情。”(《文学肖像)从这个意义上说,本书所搜罗的这些追缅、回忆、描述和叙事,事实上正是有关一个时代“生活习俗和生活方式”“编年史”的重要构成部分!生活在这个巨大裂变时代的作者们,有幸将自己亲历亲闻的风景风物、乡土乡情生动、鲜活地记述下来,以俾后世的读者能以“其特殊的清晰度和能见度”了解消逝的历史和在历史的宏大叙事中往往隐而不彰乃至缺席不见的那些细节,这不正是时代所赋予的“编年史家”们的责任么?

因此,历史已经注定,来自大地的书写,包括那些夹缠在泥土上的美丽与哀愁,都将成为漂浮在历史天空上的、不可或缺的云朵和星光。所谓“脚踏大地,仰望星空”(钱理群语),大地与云天,泥土与太阳,自有其相感通、相连接的灵媒或曰精神通道。亦如伟大的康德所言:

“有两个事物,将带着永恒的惊奇与敬畏充满着我们的内心。我们思维着的灵魂将越来越强烈、越来越迫切地感到它们的存在,那就是:我们头顶的星空与我们心中的定律。”

于是,在大地之上,云天之下,绵绵无尽,回响不绝的,是一代又一代人对其安身立命之地、灵魂栖居的家园——精神家园的永恒追求。行将远去的时代,早已安顿不下我们的身心了,那么,归程在何处?哪里才是可供我们“诗意地栖居”的灵地?

或许,这才是在交出了我们的记录和缅怀之后,每一个人都应该追问的、应该寻找的罢?

答案在哪里?答案或许就在这寻找上。岂不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只要你永不停息,永在路上,那么,一切都会衍变,一切皆有可能。

仅以此,与诸君共勉。

是为序。

2018121日大寒后一日草于蜗庐

· 作者简介

杜应国贵州省文史馆特聘研究员。主要致力于地方文化研究和思想评论。著有《山崖上的守望》《故乡道上》等。参编或主编出版的有《贵州读本》《神秀黔中》《安顺人物》及其《续编》《苍茫岁月——来自知青群体的历史记忆》《赏石安顺》等文史、艺术类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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