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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气腾腾“大饽饽”

 九州君子好人 2021-02-06

文 | 厉剑童

每到岁末年终,出于多年养成的写作习惯使然,总要写一写关于小时候过年的那些人和事。陆陆续续写下过年赶山集、听大戏、杀年猪、放鞭炮、辞灶、包水饺、祭祖、拜年等等若干篇什,觉得这些都是过年最深刻最有年味的记忆了,可当日前在微信朋友圈看到有人晒出刚出锅的热气腾腾的大饽饽的时候,我眼前倏地一亮,一道电光划过记忆的天空:写来写去,这么多年,居然把它——最喜气也最民间最有故事的大饽饽给抛之脑后,冷落了若许年,真是惭愧之至!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越熟悉的越不觉得有多么稀奇,多么珍贵,换言之就叫——灯下黑。

饽饽,据说在老北京人嘴里指的是主要面食品的统称,像什么饺子、糕点什么都叫饽饽。蒙、满族都这么叫。当年去老舍夫人 胡絜青 先生家,她曾说过,把糕点不叫点心,而叫饽饽。在《铁齿铜牙纪晓岚》中和砷下了朝到一大臣家密谋事情,进门便说:“去热两件饽饽”,意思就是准备点点心。说起来“饽饽”这词儿,资料可查的最早是从元代开始的。

当年元世祖忽必烈改金中都为元大都,大批 蒙古 族人入京。大都的市面儿上便开始出现了以蒙古饽饽为主的点心,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民族食品。到了清代,蒙古饽饽之外,又出现了 满洲 饽饽。老北京的旗人不仅把糕点称作“饽饽”,把水饺称为“煮饽饽”,还把烤烙的面墩叫“硬面饽饽”、“墩饽饽”。北京城的汉民们把蒙、满饽饽又叫“鞑子饽饽”。传说过去的京城老字号饽饽铺必须在门外悬挂用汉、满、蒙三种文字书写的牌匾,以示其正规。

但在山东,在我们 鲁东 南山区的五莲,很久以来,饽饽专指圆形的那种最传统意义上的大馒头,是圆形大馒头的专有称谓。大饽饽,现在人来说不过是一种再稀松平常不过的食物,在家想吃就蒸,自己不想费事也好说,到楼上超市里买去,个大的个小的,应有尽有,而且花样翻新,司空见惯。但从上世纪走过来的人,没有谁会不对大饽饽有着温暖而又深刻的记忆,对大饽饽高看一眼。因为那时过年,谁家不蒸锅大饽饽那才真的不叫过了回年。大饽饽在庄户人心目中的分量就是这么重,它就是这么牛、这么豪横!

说来这很正常,也有些令人心酸和苦涩的味道。那时候,国家经历了建国初期的百废待兴,经历了58年大炼钢铁运动,经历了60年三年自然灾害的磨难,经历了生产队干活大呼隆、吃大锅饭,经历了74年批林批孔运动,经历了文革……这运动那运动串糖葫芦似的接二连三,国家还没有把工作中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从国家到小家,积弱积贫。物资短缺,人们的物质生活极为贫困。那时候,生产队按人口分配口粮,每年每人分得的小麦就那么几十斤,谁家也都不舍得十天半月的给吃了,都要留到过年磨了面好蒸饽饽。

民谣称:腊月二十九, 蒸馒头 。但在我们地处鲁东南的五莲山区农村,庄稼人说话没那么斯文,管蒸馒头不叫馒头而叫蒸大饽饽。一听这名字就再庄户、再朴实、再厚道、再接地气不过的了。蒸饽饽要蒸大个的才厚道、有劲,也才喜庆、日子有奔头。记得那时,每年一到年底,母亲都要忙着蒸两锅口大饽饽。蒸饽饽之前有两件事必须提前做好准备,其一,是把面早磨好,用老面发好。再就是劈好柴。

那时候,生产队虽然有磨坊,机器磨面,但那是要付加工费的,家里挣分钱不容易,母亲轻易不舍得去磨,家里又没有驴子拉磨,母亲只好吆喝家里人老的少的齐上阵——将淘洗干净的麦子人工上磨推。七大把小的,四五个人每人怀里抱着一根磨得流光磨棍,围着院子里偌大的一盘百年老磨,呼隆呼隆,一圈圈地推。母亲是这个群体的首领和总指挥,她负责添磨,也就是往磨眼里放麦子,吆喝一群人按照统一节奏齐步走,推磨是个很讲究团队意识和协调一致的活,真不亚于指挥一场战斗,只有步调一致才能稳步转圈,队伍中若是有一个步子快了慢了都不行。

磨一次麦子,往往要推几个小时才完工。我那时虽然上有父母、哥哥姐姐他们,可我也是推磨的一员主将。说实话,没有谁会真的喜欢推磨,又出力又枯燥不说,转久了还会头昏眼花,晕头转向。我打心底里是排斥的,这时候为了鼓舞士气,母亲常会拿“想不想吃大饽饽了”一句话来激励我,让我心存希望地转下去。为了多出面、出细面,母亲常常要推两遍、甚至三遍。磨好面,至于和面、发面、做馒头、上锅蒸那都是母亲和姐姐的差事。

蒸大饽饽还要干的一件事就是劈柴。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柴火就是蒸大饽饽之前必备的粮草。蒸大饽饽要用好柴,只有好柴蒸出来的饽饽才会更香,而且还会开口笑。那时常用的木柴是槐树棍子、苹果树揸子、松树棍子,这些木柴有个共同特点就是木质结实,有果木的清香气息。劈柴的活自然是力气大、经验丰富的父亲和哥哥他们干。劈柴不能使蛮力,必须讲技巧,劈不好也有一定的危险性,让柴火崩了眼睛,戳破脸皮,伤着胳膊腿的事村里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我那时也会抢着劈柴,觉得好玩,一䦆头劈下去,啪拉木柴一劈两半,又干脆又响亮,很有一种成就感。有一年劈柴,一根木柴飞起,从我眼皮底下飞过,幸好没伤着眼睛。从那,父亲轻易不让我劈柴。柴往往都是几天前劈好,放在鸡窝旁的条石上码好放着晾晒备用。

最热闹喜庆的当然是蒸饽饽了。母亲将事前浸泡好的一个包袱铺在篦子上,再将做好的饽饽用手团了,一个一个轻拿轻放地放在大锅里,一般一口八印锅能放六到八个大饽饽,多了饽饽熟了膨胀后会挤压在一起,少了会费火。还有放六个八个也有讲究,六六大顺、八八发发,图的就是个喜庆、吉利。放好后,母亲还要再过盖上放上扣上一个陶瓷盆子压着,以防止热气泄露,确保将所有热气都严严实实地包裹在锅里,盘旋、侵染到饽饽里。做完这一切,便进入烧火程序。因为用的是上好的柴火烧火,一般不需要拉风箱,只有最后需要加大火力的时候才拉几下风箱。

蒸饽饽的时候,我则喜欢蹲在锅门口眼瞅着锅底添加木柴。一根根木柴在锅底熊熊燃烧,红红的火苗跳跃着,火舌卷着锅底,仿佛粗鲁的男人在激情而又深沉地亲吻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响,狂欢声,那叫一个火爆、热烈、奔放!那叫一个激情四射!那叫一个生命的狂舞!不激动、不兴奋都不行。骚动吧,欢呼吧!锅开了,缕缕热气先是如少女舞蹈,袅袅升起,继而粗鲁的汉子呼呼直冒,很快弥漫了整个锅台,弥漫了大半个屋子。饽饽的香气随之在锅台、在整个屋子里飘荡、游走,跑出屋子,跑向院子……闻一口都觉得通体舒畅,沁人肺腑。

最令人期待的莫过于饽饽出锅的时候。“出味了,起锅了!”母亲嘴里说着,锅盖随即被唰一下揭开,一股冲天热浪巨龙出海一样直扑了出来,将母亲包裹在热腾腾的蒸汽里,你分不清哪是母亲哪是热气。母亲一边用嘴吹着热气,手扑打着,驱赶着热气,随着蒸汽的渐渐散去,雪白的馒头赫然展现在面前。一个个白胖子一样雪白的馒头躺在锅里,吐着热气,热切地等待着你去抱他、亲吻他。那个憨态可掬的样子,要多可爱又多可爱,要多漂亮有多漂亮,让人看了直咽口水。要是有时碰巧蒸出“开口笑”的饽饽来,那是饽饽中的上品,稀罕物,那是母亲最高兴的事了。

所谓开口笑,就是饽饽从中间或一边裂开了口子,内瓤外翻,看着好像娃娃笑,特别喜庆。母亲往往把这看作是好兆头,有喜事到。那也是母亲最自豪的时候,因为要蒸出“开口笑”来,必须得把面和以及蒸的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才行。不然,一年也难有一回蒸出开口笑了。正月里走亲访友,看到谁家蒸出开口笑来,别人都要夸赞几句,主人听了也会高高兴兴,笑得合不拢嘴的。起锅前,母亲总习惯用手拿指头在饽饽上摁一下,若是指印马上弹起来,恢复如初,则表明饽饽熟了,可以起锅了。

母亲也不管烫不烫,一边吹着热气一边拾出一个饽饽来,一掰两半,递到我手里,笑着说,馋猫,吃吧。早已等不及的我迫不及待地掰下一大块又瑄又软的饽饽,塞进嘴巴里,将嘴巴填得满满当当,腮帮子鼓得像小山,来回那么一嚼,天哪,那个热乎劲,那个香啊,甜啊,简直美得不要不要的。母亲则趁热将其他馒头从锅里一个一个拾出来,放到盖顶上晾着,防止粘连在一起。有时母亲还要用筷子蘸着红染料,盖上红彤彤的印记,饽饽立马就有了精气神。

蒸好的大饽饽一小部分用来自己吃,但那时蒸的饽饽有限,即便过年那几天也不会顿顿能吃上大饽饽,更不用说吃个够;大部分饽饽则用来留着出门——走亲访友用。一箢子饽饽走这家到哪家,往往要走一个正月。饽饽到了谁家,按照习俗,主家都会拿出两个再用自家的给换上,很少有人家会只拿出不给补上的。大家都知道,谁家饽饽都是稀罕物,都还有用场。那些年,冬天格外冷,过年雪也大,正月出门有步行,也有骑自行车的,将盛满饽饽的箢子用包袱包住了,绑在自行车后座上,碰着粗心大意的人,饽饽掉了路上的事情也有。有一年,走舅舅家,在一个下坡处,我就在雪窝里捡到一个大饽饽,只可惜被雪泡得囔囔的了。

岁月如梭,转眼几十年过去,市场经济早已深入人心,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角角落落,城乡经济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尤其是乡村振兴、脱贫攻坚战略的实施,“一达标、两不缺、三保障”正变为现实,昔日贫困落后的农村早已旧貌换新颜。时下过年,物资已是极大丰富,各种商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可以说没有你买不到的东西,“缺”——似乎一夜之间成为了历史,成为遥远的记忆。水涨船高,大饽饽——这一凝聚着先辈智慧和创造力,承载了祖祖辈辈千年年味的美食载体,早已不再是什么稀罕物。

也许是人们日子过好了,富足了,那些带着浓厚乡土气息和岁月痕迹的手工大饽饽,如今逢年过节,偶尔会在一些酒店被摆上酒桌,或被有的单位作为福利发放给职工,供人们在品尝美食时,对过往岁月来一番缅怀和回味,启迪着人们更加珍惜当下,走好脚下的每一步,用勤劳和智慧书写乡村振兴新篇章,开创“红红火火、蒸蒸日上”更美好的明天!

人生有时,岁月不居,母亲离开人世不觉已四年有余,余生再也吃不到母亲亲手做的热腾腾香喷喷的大饽饽了,这不能不说是人生的一大痛点和遗憾。不知道天堂那边有没有过年一说,若是有,不知道母亲还蒸不蒸大饽饽?那饽饽的味道变了没?写至此,泪水潸然。人生能有几回年?止笔吧!你听,窗外有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开开心心、热热闹闹过大年喽。

作者简介:厉剑童,山东 五莲 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日照市作协副主席。出版《坐一回儿子的车》等个人文学作品集20种。作品散见《读者》《小说选刊》《儿童文学》《 微型小说选刊 》《小小说选刊》《故事会》《山东文学》《小说月刊》等报刊。小小说、寓言故事连年入选各类年选与年度排行榜,多篇作品被选作各地中、高考模拟试题、考试题。童话《小猴子栽树》入选科教版小学《语文》二年级课本。曾获叶圣陶教师文学奖、“齐鲁文化之星”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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