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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荷听西湖

 高骏森 2021-02-08

                      冰荷听西湖

 庚子年三九那几天,杭州气温低到零下,冷的我的两只耳朵都冻烂了。从《钱江晚报》 公众号上得知西湖结了薄冰,照片和视频美得让我尖叫起来,暂且忘记了因寒冷而冻烂耳朵的痛苦。

正陶醉其中,来了一条微信,住在西溪的朋友约我明天去西湖爬北高峰。我本来就决定明天去西湖的,遗憾没有陪伴,他的这条信息来得及时。我兴奋地告诉他西湖结冰了,明天早点出发去看冰西湖。谁知他很是不屑,说不信西湖有结冰,就算结冰也是薄薄的一层,没啥好看的。他还说,你们南方的冬天不下雪,气温也不是很低,但冷得钻心透骨,真让人不好受。明天早晨起不来,中午在北高峰下面的中国作家协会门口见面。

朋友是一位小兄弟,河北人,来杭州才两年。他对西湖结冰不感兴趣,我没有做任何解释,也没有感到失落,答应他中午在约定的地方会面,但我自己仍决定一早起床去看冰西湖。

第二天起床后,气温没有昨天那么冷,我担心西湖的冰也没有了,坐在地铁里,心一直为这件事悬挂着忐忑不安。

从龙翔桥出来后就能看见西湖,我小跑到西湖边上,果不然,微风荡漾,水是流动着的,还有船只在上面划,岸上有许多老人在跳舞,音乐很美,但我的心却冻住了。

我瞬间变得有气无力,拖着腿慢慢地往西走,看见有七八只鸳鸯结伴着在凫水,泳姿优雅,有游客在喂它们食物,端着相机和手机拍照。搁在平时,我也会停下来看一会儿的,拍几张照片,可今天我的目的是来看冰西湖的,却没有看到而心情失落,对这一风景也没有多大兴趣。

来到湖畔居茶楼,看见湖心里的一小片残荷,秀丽端庄俊朗的美,瞬间把我落入低谷的心给提了起来。靠近湖边停住脚步,目光投到湖面上,哇!冰,冰,冰,西湖结冰,西湖真结冰了!我兴奋的完全没有了早一分钟前的低落情绪,变得前所未有的好心情。我听见湖里面发出滋滋滋滋滋的声音,像春蚕在咀嚼桑叶,像草丛里的萤火虫在低吟,像蟋蟀在浅唱。

我是湖北人,湖北也是南方,在唐宋也属于江南,小时候的冬天也很冷,年年都会下雪,我的耳朵、小手、脚趾头年年也都会生冻疮,河水结冰,但不厚,只有薄薄的一层,气温稍微高一点儿,就能听见滋滋滋滋滋的响声。这声音我很熟悉,这是破冰。这熟悉的声音已经久违二十多年了,当再次听见,童年已经不在,青春也进入到了尾声。时间无情,我不禁感慨。听着这响声,更让我兴奋激动和震慑的是,这破冰的声音是在一湖残荷里,荷虽然枯萎了,但它们的精神都还高风亮节着,冰风吹来,仍能嗅到荷香。她们有的仍然挺直着腰杆,昂扬着头颅,有的弯腰低头了,甚至有的匍匐在水面上,被薄冰覆盖着,但它们优雅从容的姿态仍如夏天花开时那样的端庄优美,更显得不卑不亢。此时,让我想到西施浣纱和一个成语冰清玉洁,还有王昌龄的诗一片冰心在玉壶。

“留得残荷听雨声”,是李商隐的爱情,是贾宝玉跟林黛玉的爱情,是曹雪芹的爱情。他们的诗句都很美,爱情故事也很美,只有爱情不美。然而,有些人的爱情是不需要很美的,只需要爱情故事很美就可以了,就跟初恋一样,不然,李商隐就没有此情可待成追忆,贾宝玉没有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林黛玉没有一抔黄土掩风流,而曹雪芹,没有他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只是,他们的爱情跟残荷的故事时间发生在秋天或是深秋,也许是在早春,雨声滴滴答答地打在它们的身上和心上,也打在他们的身上和心上,有一种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情绪与伤感,而我眼前的这一爿荷全然是不同的心境,荷也是残荷,也有声音,只是不是雨声,是破冰的声音,是从下往上发出来的,像济南冬天冒泡的趵突泉,像李清照站在江边歌吟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所以,我眼前的这一爿残荷是没有凄凉伤感的,在冰的陪衬映衬下,有的是红藕香残,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心旷神怡。

摄影者举着相机或手机、或端着三脚架就地来回走动着,学着残荷的各种姿态或站或蹲或浅浅弯腰,寻找最好的画面与角度拍照,嘴里连连不断地自言自语的发出赞美之声。美是给人快乐的,而美是短暂的,要想让快乐永驻,就要让美定格永恒。相机的发明,不仅让美留住了永恒,也让时间定格了永恒。当我打开相机拍摄的时候,才知道今天的气温并不低,一分钟不到,我的手指就冻僵了,手机都有些拿不稳。

在西湖,最著名的景点是断桥。冬天的断桥残雪是西湖四季美景之最。所谓晴西湖不如雨西湖,雨西湖不如月西湖,月西湖不如雪西湖,这雪西湖的“雪”指的就是断桥残雪。我不知道有多少杭州人真正亲眼看见过断桥残雪。我来杭州六年,冬天下过三次雪,都不是很大,第一年下雪的那天,我很早就赶去西湖看雪,西湖的雪是看见了,无论是脚下踩的,还是放眼龙井山上、宝石山上、孤山上的雪,都像小家碧玉一样美到极致,像一幅幅沙画,像是回到了南宋,沉醉在一阙阙冬天的词韵里。而断桥上我没有看到过一粒雪——桥上往来人,但爱残荷美。江南的雪本来就下得很奢侈,行人之多挨挨挤挤,根本就没有位置让这片片寥寥飞絮的雪花有立身之处。

我继续往西走,走向断桥,不是为了看残雪——那几天根本没有下雪,我是去看断桥残荷。断桥下面的荷花面积虽然没有曲院风荷大,环境也没有曲院风荷宁静,但它们因为在断桥下面,又毗邻北山街,面向孤山,因此,这里的荷花被称为真正的西湖荷花。每年夏天荷花盛开,一片粉红,清香阵阵,酷热也显得清凉了许多。冬天里,我看过里面的残荷,别有一番风韵和诗意,但冰荷还没有看见过,又会给我带来一番什么样儿的诗意和惊喜呢?

在这里欣赏残荷要比在湖畔居开阔许多,站在断桥上你只能俯视,在北山街,你不仅可以平视欣赏,靠岸边的荷,你还可以用手去抚摸,但要付出代价——你必须双膝跪下来,低下头弯下腰,用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去抚摸,必须虔诚、尊重,还要怜惜,不得有任何的私心杂念,否则,你会防不胜防的一头栽进到湖里。

因为开阔,这里摄影的人比在湖畔居要多,也因为开阔,人与人间隔的距离较之宽松,没有在湖畔居那么密集。荷的范围之外,水是流动着的,荷的范围之内,结着薄冰。聆听,一样发出滋滋滋滋滋的响声,因为结冰的面积比在湖畔居要大,所以,听见滋滋滋滋滋的声音也比在湖畔居要大。而此时,我灵敏地感觉到,这破冰的声音和我童年时听见的还是有一些不大一样,不一样的地方是在这里多了一种和声,这和声若是不仔细听,是完全听不出来的。这声音犹如蜻蜓立在荷花蕊上受精的声音,有一种愉悦呻吟芬芳的水声溢流出来。

夏天的荷是出水的芙蓉,宛如一袭红衣绿裙出阁的少女,亭亭玉立,羞赧的笑颜却又落落大方,冬天的残荷是脱光衣服的裸体少女,肌肤光滑温润,欣长修美,一幅天然的上乘自然艺术,给人沉入在浪漫的青春幻想里。

那些卧睡在水上,被薄冰覆盖着的各种姿势的残荷,像是一幅幅用相框装裱起来的照片,陈列在美术馆、博物馆的展柜里供人欣赏,却不能亲手抚摸,更不能带走。人都是有私欲的,在不能带走,允许拍照这些艺术作品时,都会把它们拍摄下来。我就是冲着这种想占有的喜欢而虔诚地跪了下来,弯着腰,将半个身子和拿着手机的手探进湖里,小心翼翼地拍摄着。

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跪下来拍照的成年人有很多,来来往往的行人没有谁会留意或在意他们,更没有人会感到惊讶与好奇,每个人都做着自己的事情,眼前这些人的怪异行为在他们的目光里全属于正常。我不清楚这些冒着寒冷在这里下跪拍照的人有多少是像我一样不懂艺术,也不懂欣赏,纯属是在附庸风雅作秀做作,但我能肯定我自己这样做的目的是因为喜欢,真心的喜欢,仅此而已。

太阳出来了,照在西湖里,微风吹来,粼波闪闪,像一首首正在朗诵的现代诗。照在残荷里,薄冰上,破冰的声音更大更急促了。一个年轻的母亲一只手拿着手机,一只手牵着她看起来有三四岁的儿子站在湖边上,孩子手里拿着一根木棍伸进湖里捣着薄冰,孩子的力气很小,薄冰虽然很薄,但没有一捣就破。然后,孩子使出浑身劲儿像纤夫拉绳一样地吆喝着,加速地捣,冰块终于破了,断裂的冰块像茶叶遇见沸水一样转了一个圈后慢慢地沉了下去,阳光像一汩喷泉,开出一朵花来。我突然想起我14岁写的一首诗,被年轻的语文女老师喜欢得一夜没睡,反复写按语后推荐发表在校刊上,那首诗只有短短的十六行,题目叫《春天的声音》,其中两句是:“屋顶上的积雪融化了/叮咚、叮咚/每一滴水里都有音乐/每一滴水里都有阳光”。

另一处有几个成年人在捞冰块,手被冻得通红,但脸上却洋溢出孩子天真灿烂的阳光笑容。一个年幼的小男孩拉着她妈妈的衣角使劲朝那几个年轻人走去,嘴里说着我要吃冰冰,我要吃冰冰。其中一个年轻人将一块干净的冰块笑着递给他。年轻的妈妈没有拒绝,笑了笑。孩子将冰块放进嘴里,也笑了。

看着这一幕,我的脑海里出现了我小时候冬天吃冰块的情景,那时候的夏天有冰棒卖,一毛钱一根,这一毛钱一根的冰棍我却很少能吃到。冬天下雪,雪停后温度更低,开始上凌。我的家住在山里,离群索居仅有一户。屋檐上,山谷的岩石上都会接一条一条的冰凌,我总是把它们当成冰棍,想办法敲下来放在嘴里吸吮,除了冰凉,什么味道都没有,可我仍然津津有味地吸吮着,甚至咬破,喜滋滋地咯嘣咯嘣地嚼着。那时候我想,是不是放点白糖就跟冰棍的味道一样了呢?可白糖我也是弄不到的。我痴痴地望着眼前的孩子吃着冰块,眼角不知道什么时候盈满了泪水。“童年啊/是梦中的真/是真中的梦/是回忆里含泪的微笑”。

我在一张观景椅上坐着,看着湖里的一大片残荷,听着薄冰滋滋滋滋滋破裂的声音,冷风吹在身上,阳光照在身上,我一言不发地就这样听着,看着,感觉孤山上的梅花在一朵一朵地盛开,湖边枯柳也一条一条地绿了。

      2021.2.5—2.6  杭州下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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