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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弹劾了自己……

 菊斋 2021-02-08

清末廷中诸人或许会在茶余饭后津津然谈起这样一个令人大跌眼镜的故事:朝廷派遣的浙江乡试副考官归来时沿途买下一个船妓,因怕人耻笑而与船家商量好分道北上,在京城会合,到京城后他以车亲迎,不料船家却失信于他,人船杳然。

而这位官员并不因此收手,九年后他又被任命为福建乡试正考官,在福建又娶一船妓,吸取了上次被骗的教训,他直接亲自带着船妓回京,不料途中在海宁撞上地方官,丑闻传遍京城,闹得满城风雨,甚至有人传说,这个船妓年已逾二十,不但姿容不美,还生了一脸麻子。

至此,奇事还未完结,在同僚极力挽回局面的时候,他竟自劾罢官,隐居西山,以诗人终老。

而这位官员不是别人,正是与纳兰性德齐名的八旗第一诗人、诗坛魁首爱新觉罗·宝廷。据传宝廷有名士风度,素来喜狎游,以江湖才子自命,又屡次娶狎邪女子,置于别院,以致生活极为贫困。

但同时,宝廷又有着与之截然相反的一面,他身为前清流之一,身列“翰林四谏”,是当时极富盛名的谏臣。光绪九年慈禧完全掌握朝廷政权,清流党分崩离析,而宝廷以纳妾自污而罢官,竟得以免祸。有人或以为宝廷独具先见,自污避祸,潇然隐去。

大梦先醒弃我归,乍闻除夕泪频挥。隆寒并少青蝇吊,渴葬玄知大鸟飞。千里诀言怪稿在,一秋失悔报书稀。黎涡未算平生误,早羡徉狂是镜机。——陈宝探《哭竹坡》

实则,莼鲈之思的故事哪能轻易重演?

母亲生宝廷之夕,曾梦见霜竹一丛,挺然干霄,他因此自号竹坡。梦如谶语,少年贫困、历经十四年仕宦生涯又复归贫困、人生中的四分之三都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诗人,自始至终如霜竹般傲立,襟怀坦荡,刚直无忌,直到被现实的狂风骤雨催折,诗与风月之外,另有一味此生未曾出口的心酸。

风雨飘摇、战火未歇之季,出身镶蓝旗的宝廷青少年时代过得并不优渥——清政府政治经济上的积贫积弱,导致宗室的收入和生活水平大幅下降。宝廷的父亲是翰林侍读,父亲为官时宝廷尚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父亲罢官后,生活的转折点来临,家中骤贫,全家移居翠微山中,这一年宝廷八岁,始读书,而一年前,他已失去生母。

祸福谁知不可测,否生由来从泰极。七龄我妣忽见抛,抢地呼天攀不得。灾殃疾病乱家庭,我父明年亦罢职。弃家买地入深山,宦室一朝成野客。膏粱文绣尽成空,手把锄犁觅衣食。——宝廷《咏怀七古》

一个人的童年总会为余生打上烙印,在山中的日子应是宝廷人生中极快乐的一段时光,父亲在家中亲自教他学诗,身边的云山清溪也都入了诗,宝廷自言“我生爱山本天性,烟霞老死心亦甘”,他的诗集《偶斋诗学》中录入近两千四百首诗作,山水诗在其中占比极大。

独立众山顶,乾坤一望收。九州皆在眠,四岳尽低头。日月窗前涌,云霞槛外浮。何时重策杖,岩壑遍登游。——宝廷《岱顶题壁》

但好景不长,宝廷山中的屋舍被一场大火烧尽,父亲携他寄住在孀居的姑姑家中的空房里,不久又住入寺中,此时宝廷已二十一岁。因失去了经济来源,父亲靠着典当家中物品维持生计,最后家中已无桌椅,贵为宗室子弟,宝廷也不得不“以砖为座, 凭炕而读”,甚至举家连日断炊,最终采来庭中的野菜果腹。

无衣无食强偷活, 心寒意冷朱颜摧。国忧家恨两纠结, 终朝饮泣怅中怀。赖有和盟息争战, 幸免沟壑颠尸骸。我皇嗣位天运开, 中兴诸将呈英材。十年积寇一旦灭, 廓清九有驱豺狼。——宝廷《咏怀七古》

宝廷出生的那一年,本就风雨飘摇的大清刚刚受了鸦片战争的冲击,愈加不堪一击。全家移居庙中的这一年英法联军又攻入北京,秋季宝廷被迫到祖坟边逃难,回京后便迎接新婚,但此时举家赤贫,连喜酒都置办不起,朋友典衣沽酒以助才勉强完婚。作为一次又一次击垮王朝的战争的亲历者,宝廷青年时虽贫穷,仍怀着报国的志向,希望时机可以转变,助他实现治国的理想。或许理想实现时,他才开始发觉,现实与想象之间永远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但这道鸿沟拦不住他的初心。

在当时,即使对在野文人参政的呼声越来越高,科举仍几乎是参与治国的唯一途径。十九岁时,宝廷怀着经世之心初次参加科举,落榜。此后六年间,他三次应试,最终于光绪七年试礼部第一,赐进士出身,成为翰林院庶吉士。

不得不说,除却心怀大志,宝廷反反复复参加科举的直接目的恐怕还是想通过为官改善贫窘的生活,但现实往往不能如愿,清政府机构冗杂,闲职闲人颇多,同治十年宝廷始任实职,此前,贫困的噩梦一直缠绕着他。因为俸禄过于低微,宝廷甚至不能负担养亲的责任,他写过几首叹穷的诗《无食叹》、《无衣叹》、《无火叹》,“朝断炊,典寒衣,空空两袖寒侵肌。寒侵肌,不足叹,老父葛衣不掩箭”,甚至,父亲因没钱买药而去世,亲友筹钱才得以安葬。因此,宝廷对“穷”有着远超常人的憎恶,但他又生性放荡、好酒负气,得钱便买酒,后来连友人张之洞予以的财资也拿来沽酒买醉,导致一生最终没有摆脱贫困的阴影。

但毕竟,宝廷为官以来,从未忘却自己的政治理想。或是因为一心为国,或是刚直秉性使然,他论政不好弹劾官员而只议政事、不避权贵,直言不讳,一时得罪者众,品行不端者人人畏之。

我生好诗兼好直,欲将妄想垂千年。背翻诗草写谏草,高吟不怕苍天闻。——宝廷《竭韩公祠恭赋》

宝廷在当时实属“朝”中之“野”,藐视礼法、不拘俗节自是天性使然。第一次被爆出纳船妓为妾的丑闻时,宝廷尚为文渊阁直事,一个小小的六品官,并没有激起太大的波澜。京浙往来中,他又借办公事的机会游览江南名胜,诗癖山水癖一时发作,沿途做的诗结成一本《使越集》。据传宝廷作过一诗,“江浙衡文眼界宽,两番携妓入长安。微臣好色原天性,只爱蛾眉不爱官”,真假已然难考,但风流性情依旧可以跃然纸上。

除却风流往事,令宝廷垂名的还有近百道谏书。青年时代的贫苦经历使得他对底层百姓的生活倍加关注,他曾上书陈救荒四事,“察釐税,开粮捐,购洋米,增粜局”,无一不为民生着想,清廷准备改革之际他又一次次积极上书,虽未似曾、李等人几有挽回国祚之功,却也名噪一时。影响颇大。而他对政治的积极参与、反复直谏自然引起了朝廷的重视,先是被授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又授为正黄旗蒙古副统都,手中握有兵权,清流名谏直声振天下,也为光绪八年买妾事件的发酵埋下了种子。

男儿各有一腔血,不洒边庭洒京网。赤手无能报国恩,一枝柔毫三寸舌。——宝廷《既作前诗余意未尽再赋一首》

晚年编选自己的诗集时,宝廷采取了前所未有的自我批评、自我定位诗歌成就的方法,将诗稿编为内集、次内集、外集、次外集,编选的标准竟完全依据儒家诗教观而定,其中多少流露出他对自己为官时轻狂行为的悔恨。虽从小通读四书五经,真名士的性情岂是礼法能缚住的?十二月从福建归来时宝廷路过清江浦,又纳江山船女为妾,不巧的是,前不久他正弹劾过官员纳妾之事。事发之后,同为清流党的张鸿藻曾试图挽回局面,但宝廷在回京途中便上了一道《途中买妾自行检举书》,表明了自求罢官谢罪之意,掺杂在几道关于公事的上书里,有公有私,一并发往京城。

历代谏臣中,哪怕弹劾异己,甚至诬陷忠良,都没有过弹劾自己之事。朝中友人一时也不知所措,素来得罪之人纷纷落井下石,末了宝廷罢了官,因自核诚恳而未受到其他惩罚,但“只爱蛾眉不爱官”却成为话柄。

离开官场之后,宝廷回到了他儿时回忆中的西山,诗酒度日。消寒会是北方文人贵族冬日消遣取乐的集会,流行于京畿地区,不得志的贵族把目光由政治改革投向文学活动,由此组建了消寒诗社。罢官之后宝廷参加了诗社的所有活动,饮酒、赋诗、作画、射箭,在现实的泥淖里作力挽狂澜的挣扎。

春山风暖早花开,蒿目云烟万壑哀。岁岁春山游不足,今番不是看山来。——宝廷《灵光寺题壁》

重新跌回贫困后,宝廷得知了清流党人或惨遭革职,或离京南下,或销声匿迹,悲慨应远远大于庆幸。旁人向他询问时事,他皆默然不语——悲恸与太多复杂的情感没有语言可以表达,曾写下“穷愁旅恨五千首, 家难国忧三十年“的诗人绝非急流勇退、明哲保身之辈,不过是被风流所悟,因祸得福,也是后话。

在山中的日子里,宝廷倾心于古书,率性似乎收敛,爱酒的本性却改不掉。友人资助、借贷、典衣典物……为了换酒,曾经的名臣余生中竟被迫屡次逃债。但宝廷自号竹坡,本性就如山间之竹,自有韧性,又亲近山林,虽复归潦倒,他游遍京城附近的山山水水,以飨童年时就打下基础的山水之癖,日子也过得悠游。

山苍苍兮云漭漭,四方天地同恍恍,素车白马纷来往。忽晦暝兮忽开朗,不见云飞见山飞,不闻风响闻云响。疑是山灵、云师、风伯互相持,斗幻争虚战扰攘。——宝廷《西山纪游行》

实际上,少年时为家为国的心愿一直在宝廷心中盘桓。“江头方破敌,城下已求盟。不道藩篱撤,犹云蛮触争”,避迹西山,避不掉兵燹的消息,当时局每况愈下之时,他或作诗或饮酒,每每泣下。但也只能,如此而已。

光绪十六年二月,宝廷自觉命数已尽,便为其子留下遗嘱,“建树报国,戒以毋为无用之学”,多少悔意都在此中——他悔的不是追求风流韵事败了名声,而是此生历尽无数苦辛踏入的朝廷从此于己再无瓜葛,战火纷飞,居庙堂者大多还沉湎在旧梦里,他什么也不想说,不能说。这一年他作了《闻庭忆略》、《儿辨》、《西说质疑》、《再质疑》,日夜研学,但此生成败,他还是找不到答案。

光绪十二年,宝廷曾在同友人游山的聚会中饮酒过量,患了喘疾,不能再饮。次年季子离去,两年后爱女夭亡。贫病交加之下,光绪十六年十二月,五十一岁的宝廷与他最爱的西山长别。

识得浮生本虚幻,何妨藉病且悠游。荒烟衰草冷平原,泉下幽情谁可言?气尽何妨吾亦死,名垂岂必我犹存。半林松柏才人墓,一片桃花倩女魂。古往今来尽如此,弥留那屑有啼痕。——宝廷《观我四首和船山》

年轻时的宝廷,曾期望以名臣留名于世,无望,转为想以诗存名,可惜后人津津乐道的,还是他买妓自劾的故事。风月事对人总有着经久不衰的吸引力,不知宝廷自己会作何想。他想入官场,又被官场礼数束缚,他出了官场,仍被一颗用世之心束缚。晚年整理诗稿时,他一再删稿,如今翻开《偶斋诗草》,看得到山水与家国,携友寻诗,沽酒作乐,或有悲戚之语,但那些摆脱不掉的束缚与纠结,或许已被删去,或许根本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回首韶华增感慨,廿年赢得一诗筒",他的感慨,从来不必说与人听。

▼世间 · 好物

作者:张琚良

本文为菊斋原创投稿。公号转载请联系我们开白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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