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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读这篇┃杨氏庄园,岁月在疼痛

 原鄉書院 2021-02-09

杨氏庄园随想
刘毅
作者简介

刘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山花》编辑。居贵阳。

说真的,伫立在者相下坡鳖杨氏庄园门口,平素脑海里贮藏不少词汇的我,竟不知道用什么合适的词儿,描摹映入眼帘的景象。

我当然知道,眼前的建筑,人们冠之很有气势的名字——庄园,并作了必要的届定——杨氏。也就是说,这是清朝同治年间,苗族义军首领杨树森,人称杨大人的府邸。在者相,抑或贞丰,乃至贵州,杨氏庄园都有挺高的知名度。可无论我如何努力,还是难以将其与庄园的形象重合。在我的脑海中,庄园指乡村的田园房舍,或者大面积的田庄。这庄园呢,倒是身处田园,可房舍呢,眼前的房舍,还成其为房舍么?

我极力搜索,蓦地蹦出个词儿:废墟。

偌大的天井里,杂草遍地,片片瓦砾散落其间,屋顶通花现亮,门窗脱落。可认真审视,似乎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废墟。虽然屋顶残破,檩条、柱子断裂,甚而移位,可房屋的框架,毕竟站立着,尽管看上去力不从心、摇摇欲坠。正房大门及两侧的板壁,完好无损;厢房的窗棂,雕刻精美的图案窗花,“四季平安”、“福寿绵长”之类的祈愿,仍清晰可见,栩栩如生。既如此,当然就算不上废墟了,顶多,也就是废而不墟吧。

接下来,我脑海里又冒出个概念:遗址。一时间,很是得意,自以为名实相符,恰如其分。可稍一思量,遗址指的是古人遗留下来的城堡、村落,或者寺庙建筑基地。这杨氏庄园,尽管历经百余年风霜雨雪,却不算太古老,更重要的是,它房屋虽然破败,可仍旧撑着,周遭一块块四棱见方的青石砌筑的围墙,坚固完整,全无遗址的必须要素,比起废墟的届定,更不靠谱。

绞尽脑汁地折腾半晌,我不得不承认,原来自个儿就是头技穷的驴。既然约定俗成,全都这么叫,自然有其道理,你又何苦来着,非要别出心裁,非要弄出个别的花样儿,这世界上,有多少事儿,丝丝如扣?更何况,就正房三进式,中间两个天井和厢房,东、西、南、北各一雕楼护卫,占地1600余平的规模和阵式,就是在21世纪的今天,也是响当当的有头有脸的豪门望族,够酷,够排场的了。

思维开了窍,眼前似乎不太上镜的景象,也有了奇妙的变化。凝视着围墙左侧那三个依然牢固地嵌于墙缝中的栓马环,透过历史的风尘,穿越百余年的时光隧道,我仿佛看到了当年杨氏庄园青砖黛瓦、画栋雕梁、鹤立鸡群的盛景,看到了杨氏庄园高朋满座、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的热闹奢华……

出得正房大门,沿围墙行进数十步,来到厢房的院子里,举目一望,左侧照壁上,一个硕大的赭红色草书“虎”字,扑面而来,虎虎生风。仔细打量,这“虎”气势磅礴,笔力雄健,运笔娴熟,一气呵成,实乃不可多得的草书佳作。凑近抚摸,字形凸于墙面,显系堆塑,当属“阳刻”,但用的什么材料,居然如此经久,不得而知。

无须介绍,这肯定就是一生只书一虎、一虎扬名、一虎传世的“虎字将军”杨树森杨大人的杰作了。

坦率地说,如此神形兼备、精妙潇洒之“虎”,出自目不识丁的杨大人之手,震惊之余,我只有叹服的份儿。

我不禁猜想,这样的虎字,得用多大的笔,什么样的笔来书写哦。杨大人当年挥毫泼墨的当儿,是站在地上,还是搭了架子,抑或垫了张板凳,这才一挥而就。那么,如此庞大、劳心劳力的工程,会不会也要有几个人打打下手,比如扛笔端墨架凳什么的。

者相的朋友告诉我,者相拥有三只“虎”。除了杨氏庄园,三岔河畔,虎山公园,皆有虎。三“虎”之中,杨氏庄园这一只,问世最早,其他两虎,无疑是杨氏庄园这虎所派生。朋友顿了顿,不无幽默地说,从遗传学的角度,庄园虎,当为母虎,另外两只,不管雄雌高矮,大小胖瘦,均系小字辈,没办法的事儿。

那是,我也忍俊不禁,接茬调侃,百善孝为先,这老幼尊卑,岂能乱了套。

幽默归幽默,调侃归调侃。一镇踞三“虎”,无疑是者相悠久的历史积淀与深厚人文底蕴的表现。

自古以来,者相就是黔西南的商贸名镇,其地位和美名,在盘江八属,早就有口皆碑,名闻遐迩。

大字不识的杨树森,为何专习虎字。按当下时髦的说法,应该是工作需要。

咸丰十一年(公元1860),杨树森率领自己的队伍,配合当时“白旗军”马仲部,一举攻占贞丰州城,功勋卓著,被授予将军称号。

此后,杨树森被委以重任,长期驻防者相,以扼守盘江八属通往省城贵阳的咽喉。

有资料表明,马、杨为首的民军,统管贞丰州军政事务,长达13年。

13年,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不过是一朵瞬息即逝的浪花,但对佃农出身,纯属文盲的杨树森来说,却是权力和财富的颠峰时期。

正是在这一时段,他在距者相一箭之遥的故里下坡鳌,大兴土木,修造了气势恢宏的杨氏庄园,令人惊叹之余,也让山里人开了眼界,大饱眼福。

据说,在者相镇街修建“半节插进天里头”的钟鼓楼,也是这一时期,杨大人的杰作。

贵为一方诸侯,杨大人当然有公事要办,有押要画,一则履职尽责,再则过把官瘾啊。于是乎,他想到了练习草书“虎”,他要练出个形神兼备、炉火纯青的“虎”,作为他的化身,作为他大权在握的象征。

至于浩浩荡荡的中国字,杨大人何以青睐于虎,民间版本不少。比较有代表性的,一是虎文化的熏陶,一是戎马情结。

也许,这似乎都没错。可我想,练习书法,讲究的是气韵,杨大人自幼习武,运气,气存丹田什么的,早已不在话下,他面临的,是韵,也就是写出字的韵味。就草书“虎”字而言,间架结构比较稳定,笔画一笔到底,其间不用停顿,无须转折回环,只要运气平稳,笔力匀称,会不会比写别的字,要容易些呢?

当然,这是我的杜撰,或者臆想,没有一丁点儿依据,但事实是,杨大人选择了专练虎字,练得出神入画,练出了颇具杨氏特色的虎字。

有人说,杨树森为防止他人仿写“虎”字在其拟签的军政文书上做手脚,曾在自己常用的毛笔尖上,镶了一枚小针,以辨真伪。

由此可见,杨树森虽行伍之人,表面豪放粗犷,实则心细如发。

这个“防伪标志”的创意,就是明证。

按时下说法,杨树森算得上成功人士。不但坐镇一方,还成了一虎之家。当然,也有人对他成功地坐镇者相,颇有微词,认为那是接受“招安”带来的福荫,甚而认为,那是他历史上不太光彩的一笔,或者败笔。对此,笔者难以苟同。相反,我倒觉得杨树森虽没文化,却不失为智者,知己知彼,善于审时度势。试想,杨树森配合马二元帅(马仲)夺取贞丰州后,面临的出路不外乎两条,一是继续打下去,要么占领更多的州府,甚至整个贵州,成为贵州王;要么在强大的对手面前,一败涂地,命丧黄泉。再一条路,就是见好就收,稳住现有地盘,既使无数生灵免遭涂炭,又可在有限的范围内,实现自己的意志,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显然,杨树森,不,包括马二元帅,一番深思熟虑后,明智地选择了后者。

也许,有人会说,杨大人这是短见,不思进取,没有远大理想。好在杨大人自个儿十分清醒,他没有被眼前的胜利冲昏头脑,更知道自己有多少底气,几斤几两。不识文墨,一介武夫,无根无基,岂是当巡抚,做丞相的命,侥幸地当上贞丰州“二把手”,已经是时势造英雄、命运造化、祖坟冒青烟的事儿,岂能再有非分之想。

杨大人当年的抉择,无疑是正确的。否则,也就不会有眼前虽然破败,却不失恢宏的杨氏庄园,不会有鹤立鸡群般的者相钟鼓楼,不会有早已成为者相,甚至贞丰名片的三只杨氏巨“虎”。

应该说,对杨氏庄园,贞丰还是相当重视的。早在34年前,也就是1981年11月2日,贞丰县人民政府,就将杨氏庄园公布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

不过,恕我直言,这样的保护,也就公布公布而已。如若不然,眼前的杨氏庄园,也就不会是这番令人心痛的模样了。

究其原因,贞丰的朋友介绍说,主要是财政捉襟见肘,拿不出足够的银子进行维修。再有,杨氏庄园虽为县级文物,却在者相的地盘上,于是乎,管理上,镇里好像也不便过多插手。当然,与县里相比,镇上更穷,更拿不出银子。

有人说,文物是不能复制的。而维护和管理,缺一不可。

站在杨大人的巨虎前,放眼日渐衰落的杨氏庄园,我竟有些杞人忧天,不久的将来,杨氏庄园真成了名符其实的“废墟”,我们将作何感慨。

真期冀有一天,老朽的杨氏庄园,焕发青春,展现亮丽的容颜。

走吧,刘老师,我们去虎山公园看看。者相朋友一声呼唤,将我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好,我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可不,除了这位朋友,别的人都已经上车了。

看着窗外渐行渐远的杨氏庄园,我蓦然顿悟: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倘若能干好许多事情,干得漂漂亮亮,自然求之不得,但这样的全才,毕竟凤毛麟角。芸芸众生,无须好高骛远,更不要东一榔头西一棒,水滴石穿,一辈子专心致志地做好一件事,或者做一件自己喜欢做的事,做得与众不同,出类拔萃,就算是成功了。

譬如,享年仅仅54岁的杨树森,大半辈子,也就练一个“虎”字。

最终,杨大人一“虎”成家,一“虎”成名,一“虎”传世,一不小心,倒成了今人的标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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