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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父亲披着夕阳的余晖，挪着疲惫的脚步跨进家门，娴熟地脱下斑驳的工装，转脸朝我斜睨时，尽管我刻意回避着父亲深邃、犀利的眼光，但心里还是猝然一抽，倏地意识到，一场好戏抑或行将开演。 父亲是个睁眼瞎，除了仅认得他那尊贵的三个姓名，其余的，只有字认识他，因此吃够了没文化的苦头。父亲人长得并不魁梧健硕，却重家教，讲礼仪，精致练达，对子女的要求近乎严厉苛刻，期望我们能不重蹈他的覆辙，发奋苦读，以期扭转命运。我们兄弟姊妹没有哪个不敬畏他，不惧怕他的。有时，我们在外面野得兴味正浓，只要听见娘神色慌张地嘟囔：“你爹回来了”，我们立马如同耗子遇见猫，收敛住脾性，停止张牙舞爪，悄然潜回家里，佯装乖囡一枚。 在我十二岁之前，父亲刻在我脑海里的明晰印象是，既勤快节俭，又亲切慈祥。在那些辛酸苦涩的年月里，每当我由父亲领着去街上剃头或洗浴，我总会不失时机地提出些有点过分的要求，或是要吃小笼包，或是要吃油酥烧饼。父亲知道我个性倔犟，奈何不得，故而每次都屈从我，可自己却舍不得乱花一分钱，从不去沾那些“奢侈品”。性情温和，为人耿直的父亲不善言辞，他擅于把深沉的父爱化作细微的举动。我至今没忘，我九岁那年初冬，父亲去无锡办完事，回到家里已近子夜，家人都已神游于梦乡。父亲轻手轻脚踱至我床边，兴冲冲地推搡我，“阿海，你看我带什么你吃了？”我从懵懂中一骨碌坐起来，睁开惺忪的睡眼，疑惑地盯着父亲。父亲摸索着从皱巴巴的人革包里掏出一个荷叶包，荷叶尚未展开，香气已潜入鼻翼，我“嗖”地抢过荷叶包，急不可耐地打开，瞄了一眼，愣住了，没想到竟是一只久违的五香鸭腿！在缺衣少食的艰难时期，鸭腿无疑是可想不可及的稀罕物，着实让我大喜过望。父亲悄声耳语，那是无锡客人宴请爹吃晚饭时，宾主都没舍得吃，特意省给我的。我大口咀嚼着令人垂涎的美食，边感激得语无伦次道，真好吃，爹下回再给我买。 我童年阶段，在我们家里，不是哥哥姐姐统领我，而是他们仰仗着我的脸色去行事，说来有些匪夷所思与滑稽。是我足智多谋，韬略超群？不是。是我才华过人，胆识出众？非也。为此我常纳闷。日后在哥哥姐姐的片言只语里隐隐觉得，他们是敬畏我老幺的霸主地位，同时仰幕我老幺所享有的特权。因为爹娘年届四旬方有我，特别疼爱怜惜我这个老来子，所以蛮多时候，不少地方，都对我眼睛半睁半闭，网开一面。可这却使年少不更事的我得意忘形，逐渐变得有恃无恐起来，频频恣意妄为，屡屡闯下纰漏：有时一早出去，傍晚方归；有时撒谎说假，随心所欲；有时稍不留神便损坏了别人家的东西......长年累月的玩耍，不仅玩野了心，玩疯了人，还养成了我目空一切，桀骜不驯的个性，心神宁静不下来，哪还能定心读书？长此以往，不难想像，原本学习名列前茅、担任副班长的我，成绩犹如坐上了过山车，一落千丈，还被革了职。班主任老师忧心忡忡，我自己也懊恼焦急，可就是控制不住贪玩的本性。平时尚且能遮遮掩掩搪塞敷衍，可到期中或期末考试就水落石出，穿帮露底了。 那年可称得上是我最无节制，甚为猖獗的时段，放学后不径直回家，而是爬上医院、粮库的大树或屋顶去掏鸟窝，淌进河浜、水渠或涵洞摸鱼捉虾，玩到夜幕降临才意犹未尽地回去。匆忙扒拉完几口夜饭，转瞬就闪出去与邀约好的小伙伴们玩捉迷藏。有一次，竟别出心裁钻进邻居家的鸡窝，身上沾到鸡屎姑且不说，还把人家养的鸡的鸡爪给踩伤了，当场被人家揪住，回家挨了父亲几声责骂。另一回，全然不顾后果的我居然逃学在外，与三个臭气相投的同学乱玩瞎皮了一整个下午。 四年级暑期放假之时，亦即纸终将包不住火之日，我胆颤心惊地回到家里后，默然无语，惶恐不安，愁绪漾满了心湖。父亲刚跨进家门，我心间立马就升腾起一种不寒而栗之感。父亲换好鞋，坐到堂屋那张“咯吱”作响的竹制太师椅上，先目光柔和地朝我瞅瞅，继而关切地询问我：“期末考试成绩如何？”我理亏心虚，像只无精打采的蚊子低声嗫嚅道:“考得不理想——有一门‘红灯笼’”。父亲几乎没待我把话说完，一手拽住我的胳膊，另一只手顺势操起竖在墙边的拖把，“啪啪啪”地对着我的腿横扫过来。我无法躲避，想跑又挣脱不了，只能一下接着一下挨打，当时真有种皮开肉绽之感。可我强忍疼痛，脸上显露出若无其事、玩世不恭的神情。父亲见我如此嚣张，气不打一处来，便更大幅度地挥动拖把柄，猛抽狠打，直打得我活蹦乱跳，嗷嗷吼叫。父亲举棍鞭打我时，额头上青筋突暴，脖子胀得红红的，边愤慨地训斥道：“全家人都指望你好好读书，将来能出人头地，可你倒好，整天在外面瞎疯，心在野路上，不务正业，太让我失望啦！”父亲心里越想越气，拖把柄打上来的劲道愈来愈重，忽听“咔擦”的一声，拖把柄一折两截，断下来的那截滚落到在墙角，父亲无奈而痛苦地摇了摇头，扔下手中的另半截，瘫坐在太师椅里，滚出了两行悲悯的浊泪。 我伺机溜回了房间，可硝烟仍在屋里回荡，弥漫了许久才消褪。那晚，原本欢声笑语的家里，寂静得出奇，居然没有一个人吭声。夜里，我抚摸着突兀在自己腿上那数条暗红色的痕印，沉下心来反思自己的过错，慢慢品咂出了父亲的良苦用心。 抑或是棒头出孝子吧，不谙世事的我，饱受那几记沉重而狠心的鞭打后，终于从执迷不悟中幡然醒悟。羞愧之余，我暗自在心里发誓，绝不能辜负父亲的殷切期望。人生之舟被校正航向后，我重又回归到了正确的轨道上，朝着既定的目标，劈波斩浪，扬帆远航，最终以优异成绩考进了县城中学。后来虽因父亲谢世无缘进高等学府深造，但所幸的是,工作了几年后，我经省统考入省职业技术学院脱产带薪学习三年，弥补了未上大学的缺憾。在校时，我时刻不忘父亲的谆谆教诲，刻苦研读，奋发图强。工作后，我牢记父训，自律做人，严谨从事，尽职而为，深得同事夸赞与领导赏识，很快入了党，并由一名国有企业的机修工，逐步成长为团总支书记、经理、党支部书记。而今，我虽年近花甲，可父训犹在，我不敢懈怠，仍孜孜以求，利用闲暇笔耕不止，偶有斬获。 严实爱，松是害。回眸漫长而坎坷的生命旅程，我从心灵深处感恩父亲当初对我的严厉，在我困顿时给我释疑解惑，于我迷茫中为我引航指路，使我的人生轨迹没出现多大的波折。 褚福海，男，中共党员，江苏宜兴人，中国散文诗作家协会常务理事，《散文选刊》签约作家，苏州市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昆山文化部门。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中国报告文学》、《北方文学》、《散文百家》、《青年文学家》、《散文选刊》、《海外文摘》、《鸭绿江》、《参花》、《散文诗》等报刊。出版散文集《掬水闻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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