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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读这篇 | 李冬凤:莲花塘叙事

 原鄉書院 2021-02-09


莲花塘叙事这

李冬凤

追逐城市的繁华似乎并不是城里人的内心,回归田园才是很多人崇尚的生活意境。

城里人总是引领时尚生活的风向标。很多乡下人拼死拼活,做梦都想成为城里人。城里人生活在繁华的灯红酒绿中,受惯了乡下人的追捧,腻味了,才发现脚下无立足之地,头顶也仅只方寸蓝天,又向往乡下人单门独院,淡然恬静,便开始挖空心思到乡下去,建楼房,盖别墅,还想有自己的田园,种种瓜果蔬菜。

自驾游盛行以后,无法拥有田园的城里人一有空便想走进别人的田园,尽管不能拥有长时间的悠然,却也能饱尝短暂的眼福。我是属于不能拥有别墅田园的城里人,所以每到周末,便只能加入自驾游的行列,饱饱短暂的眼福。春天追逐油菜花;夏天游弋荷花丛,秋天满山坡摘果子,冬天还想做一回风雪夜归人。其实,细想起来,这都是“人”对“土地”的一种眷恋。我也越来越被这种眷恋包围着,驱使着,也曾想在乡下觅一去处,盖一小楼,朝听鸡鸣,晚看夕阳,闻一闻暴雨过后空气泥土的气息,但终未如愿。

五月,初夏,阳光晴好。我开着车,沿着都蔡公路,一路西行。我搜索的范围逐渐扩大,过了七角,进了汪墩,在喆桥往右拐,进入村道。村道两旁楼房林立,一律的蓝瓦顶白墙壁。很明显,这是新农村——这个时代量身打造。继续前行,向大山挺进。水泥路消失了,车开始颠簸起来,弯弯曲曲,驶进了密林深处。“叽叽”“咕咕”“喳喳”,各种鸟雀声虫鸣声,此起彼落。浓密的茅草划过车窗,“哗啦哗啦”。猛然,一只兔子从车前窜过。下一秒,还不知道有什么野兽出没,我有心慌慌的感觉。想掉头,路太窄。只能往前走。

突然,天豁然开朗,前面居然还有一个村庄。车到村口,一个黝黑的男人挥动着泥刀在砌房子,墙砌到膝盖。男人赤裸着上身,精瘦得能看见暴突的颈椎骨。一个又黑又瘦的女人正在将满满一桶水泥浆提上矮墙,那吃力的样子,仿佛一个闪动便要折断她麻杆似的手臂。

我下了车,没有打扰他们,他们也没有理会我。我踩着湿漉漉的泥土继续前行。道路两旁开满了黄色的白色的小花,红的黑的蝴蝶翩翩飞舞。这里说是一个村庄,却难得见到一个人影,房子大都破败不堪,房前屋后落满了枯枝残叶。村里静悄悄地,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我越往前走,心里越害怕。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鬼村?那村口两个人就不是人……

我越想越怕,眼睛急切地想搜寻到点生气。村南有一口池塘,池塘边有一棵樟树,粗壮得几个人都合抱不过来。脚下的路越来越凹凸不平,有不少车辙的的痕迹,有的痕迹还是崭新的,估计车才进来不久。我总算又找到了一点生气,胆子又大了起来。

再往前走,渐渐能听见流水声,那应该是山涧的溪流。一阵山风吹来,阴阴凉凉。在山涧边上也有几栋破败的房子,两个老人坐在小竹椅上,脚下有一小堆韭菜,他俩正一根一根捡起来,剔除老死的部分,把细嫩部分放做另一小堆。

再往前看,坡地上,升腾起了一缕青烟,袅袅娜娜,穿过树梢,似乎想钻进白云里,但终究不是白云,未靠近白云就消散了。坡地上有一对男女,正弯腰荷锄,刨去棉花杆,又种上芝麻。芝麻地旁边有一栋土坯房,院内芳草萋萋。土坯房虽然寒酸,却盘踞在这屋场的最高点上,俯视着整个村庄,仿佛有看惯秋月春风、看透世态炎凉的傲气。

村前有一条大坝,沿着大坝就到了对面的山坡。顺山坡而走,路渐行渐宽。山势逾高,风景愈美。水在山中,山在水里。水面就是一幅动感山水画,夕阳,树木,云朵,微风。夕阳下,山涧上,朵朵白云不断汇聚,拼凑成了一个硕大的莲台。层层叠叠之上,白云又生,隐隐似一观音菩萨端坐在莲台上。我揉揉眼睛,这不是幻觉,我误入仙境?那刚才看见的两位老人、荷锄的中年男女、砌墙的夫妇……

“紫云英,紫云英!”有人呼我。

我有点慌张。在这深山老林,居然有人唤我的网名,难道是神仙或是鬼魂?

一个高大的黑影窜到我的跟前,把我的心脏都惊到了口里。

“我是仁福,你初中同学,去年同学聚会见过。”黑影在说话。

我愣着半天没有发出声音。这几年,我脑子经常短路,一时竟想不出仁福是谁,或许是年纪大了的原故。

“大老远就看见一个裙袂飘飘的人过来,我正纳闷大山里哪来这样一位美女!还以为是仙女下凡,哈哈!原来是老同学。”黑影继续叽叽呱呱,“这是我的家,莲花塘。是不是很美呀?看见这些山么?阳储山,阳储山听说过吧,很有名的。哈哈!蓝蓝的天,碧绿的水。这便是永丰水库!你曾写过的‘问渠哪得清如许’中的永丰水库。哈哈,厉害吧,你写过的散文我都读过。……”

我脑子里的路突然通了,我是有这么一个叫仁福的同学,听说在外面打工,赚了不少钱,怎么又在这山里?我怎么又误打误撞进了这阳储山?我默然。

阳储山只是怀玉山余脉武山南支的一个小山脉。我在都昌县志上曾翻阅过:阳储山在治东,山阳为汇泽乡三十一都(旧志都昌分为四十八都),山阴为新城乡四都,下有禅山寺,上有禅林庵。凭高四望,诸山积翠争奇,昔人谓阳气所钟,故名阳储山。

我无意闯入了阳储山腹地。我打断仁福的话,山上是不是有个禅山寺。

沉鄡阳之后,唐武德五年(公元622年)立县于都村,是为都昌县。位于鄱阳湖上的都昌县十分闭塞,都昌人精神上也极度饥渴。唐代宗广德元年,马祖道一游历至阳储山,正是雨后初晴,湛蓝湛蓝的天空,一尘不染的云朵,艳若桃花的霞光,金灿灿的平畴沃野,草木葱茏的山林,再往南看,鄱阳湖云帆点点,好一个阳气十足的大千世界。马祖道一或许是感觉到此处有一股强烈的禅意冲击心头,便率徒众从芙蓉山麓移驻阳储山中,诛茅立寺,建起了禅宗在都昌的第二座道场。马祖道一开示的“即心即佛”、“非心非佛”禅修法门无疑给饥渴来自心里的山民带来一种希望。四处信众爬山涉水而来,顶礼膜拜。禅山寺香火之盛,门徒之多,有“八十八位善知识”, 139人法嗣。以百丈怀海、西堂智藏、南泉普愿最为闻名,号称洪州门下三大士。马祖道一离开后,后人又不断扩展禅寺规模,定名为禅山寺。到清代中期,禅山寺已成为都昌禅宗的最大道场。寺内有白云古院、延英精舍;寺外有藏春竹坞、通济石桥、龙潭胜水、碧涧仙坛和关口灵泉。清人徐相曾有一首《禅山寺感兴》诗,足见其佛韵禅心:

云锁禅关白昼闲,

惟闻林外鸟间关;

坐来独湛冰壶体,

偶契心斋陋巷颜。

我随口说出禅山寺的历史,惹得仁福哈哈大笑,你不是全都知道,还有必要在这傍晚时分上去吗?说不定遇上一只野猪把你给吃了。我也笑,带路就是。

顺着山涧往上走,没有路,只是砍柴人劈出的小道。砍柴人少了,柴草塞满了小道,人只能在柴草里穿行。

白云古院在阳储之麓。昔有道人隐此,自号白云老叟,院以人名。我好不容易爬上山顶,举目四望,找不到一处建筑物。呼啸的山风吹来,扬起发丝撩面,有点惬意!低头注视,才惊觉脚踏的就是青砖墙基,四周还有散落的瓦屑。后退一步便是万丈悬崖。或许这就是白云古院?古院似在云中生根。山麓之南空阔无边少有林木,青石壁垒。层层叠叠的青石崖下有一平方左右的小池。泉水清澈透亮,池底青石纹路可辨。随手捧起一捧泉水,啜一口,甘甜无比。我忍不住赞叹,关口灵泉,用以煮茶,必定香气缭绕,不饮亦醉。仁福说,每逢周末,城里真的是有不少人专程开车来这取水。仁福又说,这哪有禅山寺?我怎么从未听说过!其实禅山寺在清同治年间已毁于战火。如果我告诉他禅山寺早已经不在,他不骂我神经病才怪。其实,我也说不清楚到底为了什么要千辛万苦来看这些历史留下的碎片,但我肯定不是为了验证一段历史,或许也是来自心里的饥渴?

碧涧仙坛,坛在山麓正东。旧有受异术者,每祈雨辄验,故有坛。我翻阅心里藏着的那本书,口中念念有词。何为正东?夕阳的对面就是正东。我顺着关口灵泉一路而下,过了通济石桥。溪流的脚步越来越快了,在山窝窝里集结,形成了一个几千平方的水面。

碧涧仙坛原来在我上山的起点。

仁福跟着我漫无目地寻找,大概是烦了,别找了,都是一二百年前的事,我讲个现实的故事吧!我问,什么故事?仁福说,莲花塘的故事。同学絮絮叨叨说开了。

阳储山以前归一个叫黄万贵的地主所有。所属的山林离其居住的村庄太远,看管非常困难。偷柴火是常有的事,更有甚者,有些人偷伐山上林木,顺溪流放排到鄱阳湖,运往景德镇、南昌,甚至上海。黄万贵也常安排一些长工巡山,但效果都不佳,有的长工监守自盗。在清雍正年间的一个端午,黄万贵把家里最忠诚的两个仆人叫来,大柱、柳生,平日我待你叔侄如何?叔侄俩异口同声,像一家人!黄万贵说,阳储山太大,老爷我管不过来。大柱说,老爷是要我俩去护林?黄万贵说,正是。柳生说,护林可以,老爷要答应我俩一个条件。黄万贵问,什么条件?柳生说,准许我俩带家眷去山里住,老爷只要给我俩一些种子,保证不少您一草一木!黄万贵是个聪明的地主,他给叔侄准备了几袋稻谷,以及一些日用品,还送了他俩一头大水牛。黄万贵语重心长,山里水质好,山洼洼里土质好,水牛送给你们耕种,收了再多的粮食老爷我也不想,每年我还补你们一些工钱。

大柱叔侄感恩戴德,推着土车,牵着水牛,往山里去。在哪安家呢?叔侄正一筹莫展,水牛突然挣脱缰绳,一路狂奔。叔侄紧追不舍。水牛突然停下了。叔侄也停下。潺潺的溪流声,溪流两边地势平坦,还有一个天然池塘。天上白云飘动,地上荷花娇艳。太美了!叔侄同时想到,就在这里安家。

叔侄俩捡石头垒墙基,砍木头盖茅房。山里有取之不尽的奇珍异果,还有唾手可得的山鸡野兔,养活两家人并不困难。他们在山坡上开垦了一层层梯田,种芝麻、种小麦,也种棉花。在山坡下又犁出一块块水田,种甘蔗、种莲藕,种水稻。山窝窝里的莲花越开越鲜艳,一蓬蓬的莲子饱满甜脆。他们采莲子,磨莲子粉,做莲子羹,打莲子糕。来的时间久了,他们也知道山顶有个禅山寺,他们还知道这满塘的莲花是寺里的法嗣种的。他们采摘最好的莲子送进寺里。与世俗者为友,就会日渐世俗;与禅道往来,也会口吐莲花。他们每与外人交谈,皆自称为莲花塘人。叔侄俩渐渐繁衍出了一个黄家畈村,但在他们心中却仍认定是莲花塘人。黄家畈只是今生,莲花塘才是前生和来世。

大柱自从与禅山寺做了邻居,说话都有了禅意。他告诫子孙,花开自然,千姿百态。小荷婷婷,残荷苍苍。花开花谢,皆有因果。有朝一日,莲花塘不开荷花了,黄家畈子孙祸就不远了。

我算是明白了,莲花塘就是由两个看山人繁衍而来。这可能吗?或许可能。我突然发现,莲花塘没有莲花呀!我从村口进来,就没见到一朵莲花。你故事里的莲花去哪了,是不是应了你们祖先的那句谶语?

仁福没有正面回答我,叹了一口气,带你去见一个人,也许你会找到答案。

阳储山山涧茂林修竹,溪水常年不息。大雨倾盆时,涧水如白色游龙,以雷霆之势,在空谷呼啸。晴空万里时,溪流又如少女轻盈的脚步,在山沟沟里轻歌曼舞。这蜿蜒而下的溪流便是黄家与侯家的分水岭。侯家是后来搬过来的,盘踞在山涧以东。

同学要带我去见的人姓候,村里人都喊他赤脚老汉,是侯家的大当家。黄候两家进了莲花塘就是一家,侯家有女嫁进黄家,黄家有女也嫁侯家,两家倒也亲如一家。

进入二十世纪,阳储山山林经历了两次血的洗礼,一次是日本人来,实行“三光”政策,森林植被被毁,另一次是1958年“大炼钢铁”,木材几乎都进了炼铁炉。靠山吃山的莲花塘人走进了困境。那时,村里人推选赤脚老侯做队长。老侯并不老,才三十出头,正是年轻气盛。老侯自从生下来就没有穿过鞋,寒冬酷暑,老侯都是一双赤脚。老侯炼成的这双铁脚板,满山的石子,硌不痛,刚斫下的柴桩扎不穿,顽皮的孩子丢块钉板在他脚下,他也泰然踏过。

赤脚老汉能当上队长,跟他的脚无关,跟他的瞌睡有关。赤脚老汉嗜睡如猪,甚至比猪更甚。他能含着话在嘴里睡着,能端着碗饭在喉咙里睡着,能举着柴刀在空中听到呼噜声,还能挑着粪桶边走边睡,一哆嗦,满桶粪撒在地上,他照睡不误。嗜睡本也不怪,怪就怪在他睡着如醒着,醒着如睡着,村里人不知道他是睡着还是醒着。你看他在睡,但问他的事,他又能对答如流。他能当上队长还不是他爱打嗑睡,而是他聪明绝顶。

那时,家家户户穷得揭不开锅。赤脚老侯带着几个年轻人到山外转了一圈,回来就通知全村老少都上山去摘桐子,榨桐油,一斤桐油能换五块钱。还可以用桐油刷家私,赚的钱更多……

桐油是一种优质干性植物油,光泽度好,附着力强,耐热,耐酸,耐碱,防腐,防锈,是制造油漆、油墨的主要原料,大量用作建筑、车船、渔具、家私防腐涂料。赤脚老侯只到山外转了一天,就胜读十年书,莲花塘人能不信他!

老侯带着村里老老少少上山摘桐子,榨桐油。老侯教大家把桐油和着石膏粉拌成面团,填补在船缝隙里,船儿又能坚固如新。桐油刷过的脚盆不漏水,桐油刷过的饭桌油光崭亮。蒸饭的甑,盖锅的盖,水桶粪桶,但凡家里用的器具,只要刷上桐油,就经久耐用。刷上桐油的家私好卖,而且价位高。山外的人担着家私赶来刷桐油,莲花塘的桐油远近闻名。莲花塘风中散着桐油味,水上飘着油花,人身体的颜色也是桐油色。

莲花塘人把老侯奉若圣人。成了圣人的老侯也飘飘然,话说一不二。老侯的大儿子说,爹哦,莲花塘的花好几年没开了!老侯骂儿子,关你屁事,花能当饭吃?二儿子又说,爹哦,桐油烂根,都是桐油惹的祸!老侯又骂,吃里爬外的东西,有桐花,有桐子,有桐油还不够吗?三儿子也说,没有莲花,就不是莲花塘了!老侯随手扔出一把刚劈好的竹刷子,把三个儿子都吓得一溜烟跑远了。

莲,即生,意生生不息。莲本身就是禅。当初禅山寺种下莲花,就是想告诉槛外人“花开见佛性”。大柱悟出了其中的禅意,才有莲花塘莲花消失了、莲花塘的气数就尽了的话。

我问,莲花塘的气数真的尽了?

仁福说,真的尽了。莲花消失的那一年,满山的桐树也不开花,山里的野猪野兔野鸡,甚至林中的鸟儿也难得一见。七十年代初,永丰水库修建,紧挨着莲花塘的四姓山民都移居山外,连道路都长满了柴草。莲花塘成了死水一潭。老侯自觉惭愧,辞去了队长,到山里砍竹子做竹刷子卖,一把竹刷子才卖二毛五。三个儿子大了,找不到媳妇,在外打工,只能混自己的一张嘴。老侯三个儿子也是一等一的聪明人。聪明人只顾眼前,今朝有酒今朝醉,那样子都是学了老侯,今天赚了二百,明天就歇工,钱用光了又去赚。哪个女人愿嫁这样的聪明人!

仁福在学校里话很少,想不到经历了三十多年的沧桑,肚子里有这么多感慨。仁福知道我喜欢寻根问源,就把所有的感慨都倒了出来。

仁福又说到老侯。老侯做竹刷子卖,炼成了铁嘴钢牙。山涧里竹子多。他不需篾匠工具,只用家里一把砍柴刀。一双青筋暴突的手灌满了力道,柴刀飞舞,青丝削落,竹竿光洁顺滑。他挑选出粗细合适的竹节,握住竹结部分,左右四下,像切西瓜一般,眨眼间劈出粗细均匀的口子。我正在惊讶不已时,赤脚老侯已鼾声如雷。仁福大声喊他,他不抬头看我们,也不答话,拿起面前的竹节,像咬甘蔗一样,“咯嘣咯嘣”“喀嚓喀嚓”,长长的竹筒生生被他牙齿撕成牙签一样细的长条。“给你。二块钱一把!”他依然不抬头。我告诉他,我不是来买竹刷子的,是问莲花塘气数的。

赤脚老侯像被竹刺扎痛了,现出痛苦的表情。此时,他伸出的一双赤脚骨节突兀,犹如凋敝的枞树枝。他眼睛紧闭,永远像在梦里。也许他阳寿已随莲花而去,留下的只是躯壳。

好长时间,莲花塘都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天蓝,水清,白云,山静,就像一幅没有生命的画,颓废凋敝隐约藏在画里。我给同学电话,他已在深州。他说村里年轻人都在深州或者温州打工。赚了钱的也不愿再回到山里,把家安在山外一个叫新桥的地方。没赚钱的宁愿在外租房。现在莲花塘居住的也就十几人。我说想再进山一趟。他说进不去了,暴雨导致山崩,路封死了,你去看看山外的莲花塘人吧!

新桥成了莲花塘人的第二故乡。同学在新桥街上有一KTV会所。会所除了年头年尾音乐震天响外,平常多半是莲花塘老人闲话聊天的地方。

在一个酷夏的中午,我驱车来到了新桥。莲花塘,已深深灼痛了我,让我日夜不眠。在会所的一楼大厅,我见到了十几个莲花塘的老人。说起莲花塘,仁福他娘感触颇多,几乎是含着眼泪跟我诉说。

民国三十年时,日本鬼子进村,青壮年都被抓走了,仁福他爷爷也不能幸免。他们被逼着给日本鬼子扛炮筒。爷爷被抓后再也没有回来,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仁福他奶奶自小身体不好,无力养活五个孩子,只好把最小的两个儿子卖到山外去了。其实也不能算卖,而是给了两个儿子一条活路。留在身边的老大十来岁就跟着山里人砍柴,用土车推到景德镇去卖。鸡叫了就出发,“吱扭吱扭”一天一夜才能到镇上。那时候,柴火不值钱,一车柴换不来半袋粮。老大就留下来跟镇里师傅学烧窑。老大算幸运,在镇里站住了脚。那时山里的日子苦,年头就把年尾的米吃完了,剩下的日子就是勒紧裤带熬。年头到年尾吃不上几顿饱饭。

到了仁福这一辈,兄弟六个,也都是苦水里泡大。莲花塘只有小学,上初中得翻过篁竹峰,到大树二中去读。当然,山里孩子能上到初中的没几个。老三和老四是幸运的,饱一餐饿一顿,读上了初中。

说起来惭愧。景德镇大伯全部生的是女儿。大伯也常把女儿穿旧了的衣服、鞋子捎下乡。我翻翻新改给孩子们穿。孩子穿这些花衣服上学,同学笑话了几句也没什么。最难为情的是为老四穿高跟鞋。老四脚上的布鞋鞋面与鞋底分家了,没鞋穿,只有箱底景德镇堂姐一双红色高跟鞋。老四打死他也不穿,哭着不肯去学校。当时正是霉天,老四的脚烂得不成样子。老四被逼无奈,只好穿了堂姐的高跟鞋去学校。学校的同学都笑话他,老四打了一星期的赤脚,回来跟我大闹了一场。为了不穿堂姐的高跟鞋,老四在家砍了一个星期的柴卖,才换来了一双解放鞋。

赤脚老侯那时是生产队长,上面有救济下来,都是老侯说了算。我想求他给床棉被、几斤大米。老侯开一只眼闭一只眼,救济?凭啥给你?找镇上的大伯去呀。那时真是靠山山倒,靠水水流。孩子他爹发狠说,还是靠自己!老大学了石匠,在汕头成了老板。老二学了裁缝,去了温州。老三学了木匠。老四也学了半年篾匠。

九八年大水漫过了村庄,淹倒了房屋,莲花塘再也待不下去。莲花塘是我们祖祖辈辈的家,谁也不想离开。但山里的单身汉越来越多,山外的姑娘不愿嫁进来,山里唯一的小学也撤了。移民建镇才搬到新桥街。老一辈人还是习惯在山里,山里埋着我们的亲人,有我们的祠堂,留下了我们的根。山里需要我们点燃香火……

同学的娘说着说着就流眼泪了。我平生最怕看见别人的眼泪。我赶忙打断她的话,赤脚老侯现在怎么样了?

说起赤脚老侯,她突然变得很淡定。她一家过苦过难时,老侯百般刁难。现在她家的孩子们都争气,日子过好了。老侯一家却变得要死不活。老侯有三个儿子。前些年,她老大借钱给他娶上了媳妇,没生活几年,就因为夫妻间拌嘴,喝农药死了,留下半大不小的孙子。二儿子的媳妇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就离家出走了。三儿子三十多了,媳妇还没个影。她家老三到处给他张罗媳妇。老侯仍然用牙齿啃他的竹刷子,活一天算一天吧!

同学他娘突然叹息,种什么因,结什么果。谁善谁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与人善就是与己善,与人恶也是与己恶。

我没想到一个山里的女人能说出如此深刻的话来。善善恶恶,输输赢赢,谁能说得清,谁又能算得清?

在KTV大厅的另一位老人突然开口说话,老侯儿子们的婚姻不幸的确让老侯惊慌。他说,睡梦中看见了他的爷爷,爷爷骂他是不肖子孙。有人开玩笑,说他爷爷的坟没葬好,才惹出后来的祸。老侯是个怪人,真把爷爷从坟堆里请出来,重新用棺木装殓,摆在白水亭守孝三年。后来,他又梦见了父亲,父亲拍着桌子骂他败家子。他又把父亲的坟挖开,把父亲的骸骨装进小木盒子里,藏进了一个山洞。

老人也许就是在讲一个笑话,但却让我对老侯的了解又深了一层。这至少说明了一个问题,老侯在忏悔。

莲花塘消失在阳储山里,也即将消逝在这些老人的记忆里。消逝的东西还会回来吗?我放空期待,当再次遇见时,新的面貌也许就是奇迹。

作者简介    


李冬凤,江西省作协会员,供职于都昌县委机关。在《天津文学》、《创作评谭》、《江西日报》等杂志报刊发表了几十万字,已出版散文集《鄱阳湖与女人》。爱好文字,用心写作,不求能走多远,只想脚步能跟上灵魂的节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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